張墨寧

開放是雙向的,不僅要走出去,還要回得來。無論是對內還是對外,過去的數量經濟依靠的是經濟本能,今后的質量經濟依靠的是專業精神。
在全球權力變遷的大時代中,中國怎樣看待自身的能力增長以及對外部世界作出有效的回應,已經不僅是中國的發展問題,更是必須要負起的大國擔當。作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中國的秩序觀將很大程度上決定全球的未來和走向。
中國的世界秩序觀是否需要與時俱進、如何成功構建新型大國關系、以開放的姿態走出去,本刊記者專訪了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所長、中國問題專家鄭永年。
《南風窗》:隨著中國日益“走出去”,不同國家之間的世界秩序觀難免要發生碰撞,尤其是大國之間的碰撞,無論對國際社會,還是中國自身的未來成長都影響甚大。那么,中美共同建立一個不同于戰后秩序的新機制是可能的嗎?
鄭永年:任何一個國家都沒有一個固定的世界秩序觀,而是隨著地緣政治環境的變化而變化。當代中國所認同的世界秩序的主體就是聯合國。在今天的世界大國中,很少像中國這樣看重聯合國。對中國來說,聯合國是平等國家的聯合體,應當體現民主原則和包容性。追求國際秩序的民主化,這是中國的世界秩序觀。這一認識現在仍然沒有發生改變。
以聯合國為主體的世界秩序是美國主導,西方國家建立起來的,對美國來說,聯合國、世界銀行,這些都是她的工具。現在,聯合國的某些方面已經不重要了,世界貿易組織也不是那么重要了,所以美國才會去追求構建TPP和TTIP。反觀中國,對現有國際秩序的強調比美國更加積極。很多國際活動也在聯合國構架內進行,包括聯合國維和部隊、核不擴散、氣候環保等等重大問題領域。美國開始覺得戰后秩序要變,但是除了聯合國主體秩序之外,沒有其他組織可以替代,所以開始尋找一個新的機制。美國對聯合國和國際貿易組織等的興趣似乎越來越小,而把重點轉向聯盟建設,包括軍事戰略同盟和經濟戰略同盟。
戰后秩序已經發生了改變,美國和聯合國的關系,美國對日本的態度都發生了很大變化。那么中國是不是也應該考慮聯合國之外的體制?要維持現有體制的話,這個體制應該發生哪些變化?這些都值得考慮。
中國要維持戰后的體制,美國要改變戰后的體制。兩種世界秩序觀是有分歧的,但我認為中美兩國要共建一個世界秩序的可能性仍然存在。就中美兩國互動來看,未來世界秩序的發展有兩個方向。第一是鞏固現存的平臺和現存的秩序,第二是建立新的國際平臺和秩序。就第一種情形來說,美國不會容許中國脫離現存世界秩序,而中國本身也不會離開這個秩序,這表明中美兩國仍然可以繼續在現存世界秩序內部互動,或者合作,或者斗爭,斗爭中含有妥協,通過斗爭達致合作。就第二種情形來說,中國和美國需要構建更多新的互動平臺,共同來維持現存世界秩序甚至共同建設一個新秩序。
《南風窗》:就區域秩序來說,亞洲的安全秩序處在美國的主導之下,經濟秩序由中國主導,在這樣一種分割的狀態下,中國能有哪些作為空間?
鄭永年:對兩個國家來說,這樣的秩序安排都面臨挑戰。美國的秩序太強調安全,中國的秩序太強調經濟。這兩個秩序反映了中美兩個國家對世界的不同理解、兩種不同的世界秩序哲學,可能會長期持續下去。不過,美國強調以同盟為基礎的安全秩序最近遇到了很大的挑戰,這也是美國恐懼中國的地方。美國的這些盟友盡管在安全上還靠著美國,但是經濟上跟中國越走越近。中國主導的秩序其實也面臨問題,就是在沒有安全保障的情況下怎么保證經濟利益不受損害。
事實上,美國以安全為主導的區域秩序和中國以經濟為主導的區域秩序,有很大的互補性,都需要另外一方。現在看來,兩個秩序盡管有沖突,但是如果兩個國家能找到共同利益的話,中美之間的新型大國關系就會前進一步。中國如何借助美國的安全秩序來維持自己的經濟活動,美國如何借用中國的經濟能力保證安全秩序的持續,怎么樣把兩個秩序整合起來,我認為有很多的合作空間。如果合作好的話,是一個非??梢猿掷m的區域秩序。最低限度就要求美國不要恐懼中國經濟能力的增長,中國也不要太恐懼美國的亞洲存在。
《南風窗》:新型大國關系能否構建成功決定了世界的走向,是不是正因如此,很多解讀都把習近平最近對美國的國事訪問跟1979年的鄧小平訪美相提并論?
鄭永年:把習近平訪美和鄧小平訪美相提并論,我認為是因為中美關系又到了一個關鍵的時刻。
1979年鄧小平訪美,是一個關鍵性的時刻,當時中國國內“文革”結束不久,全世界的華人對中國內部發展的方向憂心重重,而外部的背景是美蘇關系是當時世界上最重要的關系,是國際關系的大局,中國站在哪一邊,這是西方一直關心的問題。所以,1979年訪美是鄧小平對內政外交的一個布局。今天,以美國和西方的角度來說,中國也是處在一個關鍵的時刻,就是內部和外部往哪個方向發展的問題。我以前也說過,中國1949年以后,毛澤東30年,鄧小平30年,現在習近平將考慮后面的30年。
鄧小平訪美之后,中國的外交政策基本上就是延續鄧小平路線,韜光養晦,對內改革、對外開放。不僅是對傳統的共產主義國家開放,更重要的是對西方世界開放,加入以美國為主導的世界體系。
而現在美國在觀察中國,是不是仍然會延續原有的做法。因為站在西方的角度來說,中國的內政自十八大之后發生了很大變化,推行了史無前例的反腐敗行動,三中全會和四中全會出臺了很大的改革方案,加起來有500多條改革事項。西方世界一方面覺得三中全會確定的市場化改革和四中全會提出的法治(rule of law)是對的,但另一方面他們也覺得中國某些方面的開放程度在降低。所以,他們對中國是不是延續改革開放,內政要怎么發展,是不是要改變過去的路線,其實是看不清楚,心里沒有底的。
另一方面對國際社會的很多成員來說,中國的“一帶一路”、亞投行等行為是承擔區域責任,但美國不這么看。在最敏感的東海、南海問題上,中國完全是反應性的,但美國認為中國有能力了,要開始挑戰現有的國際秩序。所以,美國為代表的外部世界的一個判斷是,中國與以往不同了。
《南風窗》:如你所說,今后一段時間,對中國而言,最大的外部環境是如何管理美國的相對衰落及和這種衰落有關的戰略心理。一是要必須避免和美國的軍事競爭和沖突,二是避免結盟戰略。你認為中國能夠在這兩個方向上控制風險嗎?
鄭永年:我認為結盟是可以避免的,中國現在提的不是盟友,而是戰略伙伴關系。結盟跟戰略伙伴關系是不一樣的,結盟是專門針對第三方的,比如美日同盟、美韓同盟,雙方有一個共同的敵人;但戰略伙伴關系是幾個國家或者兩個國家面臨共同的問題,比如上合組織,大家面臨的共同問題是反恐。
反而另外一點比較重要,就是和美國可能的軍事沖突,這是兩個大國必須面對的問題。比如在南海島礁的問題上,美國的飛機巡航,這讓兩國發生沖突的風險增大。2001年發生撞機事件時,中國比較理性地處理了問題,但是現在發生的話會怎么樣。此外,雙方討論的網絡安全問題也日益重要。所以,怎么樣避免外部的直接沖突引起軍事沖突,規避風險這個很重要。
但我認為只有這個還不夠。建立新型大國關系不僅是兩個國家不要相互攻擊。以前的蘇聯和美國也是這么做的,兩個核武器國家互相對峙,兩個國家的首腦也有熱線。但除了預防沖突和制度化的溝通,還要營造一個很大的外部環境,包括經濟、社會、人與人之間的關系。
美蘇之間的冷戰就是因為僅有核武器的威懾,而沒有經濟、社會和其他方面的溝通。所以,中美一定要建立遠遠超越最低限度的機制,更多發展兩國之間的共同利益。求同存異,求同更重要。中美之間的共同利益是很大的,無論是區域發展還是世界的未來。中國提出新型大國關系已經好幾年了,盡管美國不像中國那么有信心,但有一點美國還是看到了,那就是中美之間的關系并不是一個簡單的關系,并不是美蘇之間的關系,而是新的、復雜的關系,這一點雙方之間是有共識的。
《南風窗》:你還曾經談到中國還沒有做好向外在世界做解釋的心理準備,為什么會把原因歸結為知識準備不充分。中國如何提升做大國的底氣?
鄭永年:中國已經是第二大經濟體,但中國的外在影響是自己沒有估計到的。亞投行是一個例子,中國開始時并沒有意識到會有那么多的國家參與進來,尤其是西方國家,其中有些是美國的傳統盟友。當然,美國也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美國人因此把亞投行視為是中國撇開現存國際秩序而另起爐灶的企圖。但實際上并非如此,因為亞投行和現存國際和區域秩序更多的是互補的,而非競爭的。如果一開始中國有充分的知識準備,和美國等國家的溝通會有效得多。
還有比如人民幣匯率制度,中國只是調整2%,對外部世界就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一些小國家,調整超過10%,別人都不會去注意。所以,到了這個階段,中國要學做大國,就要有做大國的知識準備。
比如“一帶一路”現在的定位似乎是一個經濟項目,但其實“一帶一路”可以發揮的政治經濟意義非常大,無異于世界政治經濟秩序的再平衡。但目前好像只是局限于做生意。這個也跟知識準備有關,知識不夠,思維也就沒法打開。一些官員自己沒有想清楚怎么去做,別人也誤解。到現在為止,除了地方政府積極響應之外,似乎沒有多大的動靜,給人尤其海外的印象是,好像政府要走出去。無論是國有企業還是民營企業,無論是中資還是外資,盡管有興趣或者動力,但不知道如何參與進去、做什么、怎么做。
而且“一帶一路”的內容過于單一,現在主要強調的是基礎設施,尤其是大規模的基礎建設及其所需要的金融手段。但在現實國際政治中,大規模的基礎設施建設往往產生國家安全的考量,很多國家因此很難接受一個國家主導的基礎設施建設項目,另外,“一帶一路”的很多國家,往往法治建設和社會政治秩序不健全,資本必須冒巨大的風險。正因如此,中國的企業還是傾向于在歐美尋找投資機會,要減少企業的風險擔憂,政府必須有所作為。
西方政府在這方面積累了很多經驗,中國可以學習。開放是雙向的,不僅要走出去,還要回得來。無論是對內還是對外,過去的數量經濟依靠的是經濟本能,今后的質量經濟依靠的是專業精神。
《南風窗》:從中國國內發展來看,持續改革以及經濟增長這兩個最重要的動力都出現了變化,發展動力換檔期的中國對外部世界會產生哪些影響?
鄭永年:西方、美國對中國未來國內的發展擔憂很多,大家都看到執政黨的決心,但是同時也看到每一項改革都有很大的不確定性。中國內部的任何一項改革,都會產生很大的外部影響,大國的內政和外交是區分不開的,尤其是經濟上。為了頂層設計、反腐敗,集權是需要的,但是集權之下,改革缺乏動力會成為一個問題。地方債務、社會穩定,在以前的高速發展中不會成為很大的問題,但是現在可能不一樣了。經濟下行如果過快,很多問題就會浮出臺面。這些問題確實會影響中國的改革發展全局。所以,外部世界如何看待中國,不光是取決于中國的外交能力和手段如何,而是取決于中國內部的改革做得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