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消失的“甜蜜蜜”

韋星

廣西109個縣（區(qū)、縣級市）中，超過80個縣種植甘蔗，其中50多個縣里都布局有糖廠。如果這一產業(yè)被拋棄，連同被拋棄的，還有2600多萬處于社會底層的蔗農，他們中的一部分人，蔗糖收入占到很大比重。

“號角”已經吹響，但前進還是后退的心結，依舊沒能解開—這不只在學界，即便在官場，關于中國蔗糖行業(yè)，到底救不救，還是個問題。

爭論還在進行，但凜冽的市場寒風，已刮了足足3年。中國的蔗糖業(yè)到了最危險時刻。

廣西永凱糖紙集團賓陽大橋分公司（下簡稱“大橋糖廠”）倒下后，在今年9月初所引發(fā)的農民討薪風波，讓人們再次審視中國糖業(yè)走向。

“再不救，蔗糖行業(yè)將重蹈大豆產業(yè)的覆轍。”9月25日下午，廣西糖業(yè)發(fā)展局辦公室里，面對《南風窗》記者的到訪，辦公室主任雷承寶憂心忡忡，“這不只是經濟問題，更是產業(yè)安全問題！”

廣西食糖產量占全國產量六成以上，對蔗糖業(yè)來說，寒冷的冬夜，已足夠漫長，但翹首以盼的糖企和糖農，依舊看不到黎明的曙光。沒有人知道：糖業(yè)什么時候才能走出這個寒夜。

這也是加入WTO后，中國單家獨戶的零散農民，面對一個龐大而強悍的國際市場，所面臨的普遍困惑和焦慮。

大橋糖廠位于廣西賓陽縣大橋鎮(zhèn)雅龐村。324國道從廠區(qū)旁經過，不分晝夜，國道上依舊車水馬龍，貨車轟鳴。紅極一時的大橋糖廠，此刻倍顯落寞—沒有了產業(yè)工人昔日忙碌的身影，有的只是昏昏欲睡的把門保安。

糖廠門口，枯枝敗葉灑滿一地，無人打理。“賴可賓時代”的大橋糖廠，結束了。

大橋糖廠于1982年建廠，當時身份是賓陽縣國企。2001年，國企改制，賓陽本地人賴可賓斥資“拿下”了大橋糖廠，國企變成了民企。甩掉“包袱”的大橋糖廠，開始駛入快車道。

在這里，賴可賓迅速完成資本的原始積累和擴張，一度被外界稱為“廣西首富”。賴在糖業(yè)上的成功，也讓產業(yè)工人嘗到甜頭。9月24日下午，一位1991年進入大橋糖廠、歷經國企改革前后的產業(yè)工人告訴《南風窗》記者，國企時期的大橋糖廠工資很低，一個月才400～500元。賴接手后，買斷了部分員工工齡，同時提高留廠員工待遇，“一下子把工資翻倍，直接提到每月800元，當時工人的興致很高”。大橋糖廠的這名老員工介紹，沒過幾年，賴再次把工資提到1500元、2000元、2300元。

但2012年后，工資沒再漲。2013年，大橋糖廠的流動資金緊張。2013/2014年的榨季，蔗農沒能如期領到甘蔗款，且一拖欠就是一整年。當2014/2015年的榨季到來，農民不愿意把甘蔗再賣給大橋糖廠。但按照廣西對蔗區(qū)的管理制度，這是不允許的，因為“甘蔗必須賣給當地糖廠，不能跨區(qū)域銷售”。

可給大橋糖廠供應甘蔗后，糖廠無法兌現甘蔗款。這樣，原屬于企業(yè)和蔗農間的矛盾，變成了蔗農和政府間的矛盾和沖突。大橋糖廠就是這一演變的縮影。

行情不好，賴可賓從銀行獲得融資的難度，也在加大。這樣，曾因糖業(yè)迅速崛起的“廣西首富”賴可賓，此時焦頭爛額。因糖廠拖欠蔗農的甘蔗款，去年年底起，蔗農堵了工廠大門、不讓甘蔗運進工廠，企業(yè)因此停止運轉。

去年9月，大橋糖廠給員工發(fā)了一點工資后，至今一年，沒再給員工發(fā)工資。無奈，很多糖廠的男工出去尋找焊接類的工種打工，女工則到超市做收銀員等工種。曾經封閉而單純地活在工廠作業(yè)區(qū)和生活區(qū)的400糖廠員工，為了生計，不得不開始了“妻離子散”的生活—因為廠區(qū)所在的雅龐村，隨著糖廠的倒掉，已經沒有其他就業(yè)機會了。

今年9月，賓陽縣政府統(tǒng)計的數據顯示：截至今年7月15日，大橋糖廠累積拖欠蔗農蔗款、運費、員工工資等共計3.68億元，其中拖欠近10萬蔗農的甘蔗款約3.28億元，運費1800多萬元，員工工資1200多萬元。

大橋糖廠只是秋天里的一片落葉。深陷困境的，遠不只它一家。《廣西糖業(yè)年報》的統(tǒng)計顯示，2012/2013年度的制糖期，廣西103家糖廠中，有81間糖廠虧損，虧損面達78.6%。糖企虧損金額達15.25億元。廣西糖業(yè)發(fā)展局辦公室主任雷承寶告訴《南風窗》記者，2013/2014年制糖期，虧損額擴大到31.69億元，虧損面進一步擴大到86.27%。

“甜蜜”行業(yè)，正在給依附于這條產業(yè)鏈上的人們以苦澀的記憶。

廣西糖業(yè)怎么了？

2015年9月23日上午，國家發(fā)改委等部門一行13人來到廣西進行調研。調研會上，廣西糖業(yè)協(xié)會理事長農光談到了目前國內糖業(yè)存在的怪象：國內食糖產量供不應求，食糖價格卻長期低于成本線運行，整個制糖產業(yè)連年虧損。

農光認為，造成這一怪象的主要原因是：原糖加工項目無序擴張，大量低價進口糖沖擊國內市場。

糖業(yè)變局始于2012年。廣西糖業(yè)協(xié)會給《南風窗》記者提供的數字顯示，2012年，國產糖產量是1178.8萬噸。這一年，食糖總消費量是1403.92萬噸。原本，2012年的食糖供不應求，但進口糖總量達到374.7萬噸，這樣，造成了2012年過剩供應量達149.58萬噸。

同樣情況也出現在2013、2014年，國內產糖量對應的國內市場，原本供不應求，在進口糖不斷加碼下，都出現了過剩。“2013年過剩供應量是224.14萬噸，2014年過剩供應量為96.86萬噸。”農光告訴《南風窗》記者。

進口直接導致市場供過于求，食糖的價格因此持續(xù)低迷。以廣西為例，糖價從2011年的最高7800元/噸，持續(xù)下滑到2014年最低的3850元/噸。而廣西制糖成本一噸大約是5000元，這樣，每賣出一噸，企業(yè)就虧損上千元。

“價格跌幅超過50%，跌出成本線，制糖企業(yè)大幅、大面積虧損。”雷承寶說。

進口食糖持續(xù)上升，和關稅保護不夠有關。“當初為了入世，我國對食糖的關稅水平和準入量做出了巨大讓步。”農光說，“目前，中國是世界上食糖關稅最低的國家—發(fā)達國家食糖平均進口關稅為122%，發(fā)展中國家為55%，欠發(fā)達國家為167%”。

和澳大利亞、古巴、巴西等食糖生產大國相比，中國蔗糖生產依舊以單家獨戶單干為主，而單個家庭的生產規(guī)模通常很小—就幾畝甘蔗地，這和國外一個家庭種植上萬畝土地平整、可以機械化操作的甘蔗生產基地相比，沒有任何優(yōu)勢。

加入WTO后，隨著國內市場放開，即便對進口增加了55%關稅，這些國際食糖產品在進入中國市場后，仍可“以遠低于中國食糖的價格”，將國內食糖市場的空間擠走。

雷承寶介紹說，食糖進口分為兩類，一類屬于配額進口，目前年配額進口數量為194.5萬噸，配額關稅是15%。這類主要針對一些欠發(fā)達國家，這些國家通過白糖出口等方式來還中國的債務。比如古巴，以這種方式每年賣給中國40萬噸白糖。無形中，增加了市場的供應。

但核心的沖擊是配額外進口。在華東沿海等地，2011年以后，各地受利益驅動，迅速違規(guī)上馬了一批原糖進口加工企業(yè)。這類企業(yè)從國外進口原糖，在繳納50%的關稅并進行成品糖的加工后，以每噸4000元左右的價格銷售，但仍有利可圖。

“如果在中國，因生產成本高，這樣的售價連成本都收不回。”雷承寶說，以2014/2015年制糖期為例，巴西、印度、泰國等食糖出口大國糖料蔗到廠價折合人民幣約210元/噸左右。同期，廣西糖料蔗田頭收購價400元/噸，再加上運費，進廠成本高出人家1倍左右，按8.3噸蔗產1噸糖計算，僅糖料蔗一項，噸糖生產成本比他國高出約1700元。

對中國糖業(yè)而言，這是一場從國門打開的那一刻起，就已注定了這樣的結局。

中國食糖價格在2012年后，開始滑入歷史低谷，且一直在低谷“冬眠”，這一眠還睡了3年，可還沒看到轉機。行業(yè)變局傳導到產業(yè)鏈下游后，另一種不好的跡象也在滋生—

糖價持續(xù)低迷，使糖企的虧損面自2012年以來，逐漸擴大。目前，廣西八成以上的糖企都處于虧損狀態(tài)。

為幫助糖企渡過難關，廣西已連續(xù)4年下調甘蔗的收購價：甘蔗收購價從最高時的500元1噸，降到了今年的400元1噸。

這挫傷了農民種植甘蔗的積極性，甘蔗種植面積出現大幅度下降。2012/2013年榨季，甘蔗種植面積是1584萬畝，如今只剩下1300多萬畝，種植面積減少200多萬畝。

曾經的甘蔗地退出甘蔗種植后，要么改種玉米、桉樹，要么撂荒。

對當下糖產業(yè)的困局，普遍存在尖銳對立的兩種觀點：一種是主張全力搶救，呼吁國家保護蔗糖產業(yè)發(fā)展。另一種是讓市場來決定去留。

2011年以前，國內原糖加工企業(yè)年加工能力只有200多萬噸。2011年以后，隨著原糖加工企業(yè)的擴張，目前加工能力已達到1200萬噸—這意味著，即便中國不生產蔗糖，光靠進口原糖加工，也可以滿足市場需求。

那么，還有必要再扶持這個產業(yè)嗎？一方觀點認為，和糧食、小麥等不一樣，蔗糖不是生活必需品。且受耕作條件等限制，中國蔗糖產業(yè)的生產成本高，從消費者的角度來說，如果能用更低的價錢購買到更優(yōu)質或同類的食糖，為何非得要花更多的價錢？

即便是國家發(fā)改委的一些官員，也持有類似上述的觀點。一次調研會上，雷承寶就公開反駁了這類觀點。雷承寶說：“德國發(fā)展光伏產業(yè)的成本，是要比中國高得多的，但德國為什么還要發(fā)展光伏產業(yè)？”

“糧、棉、糖、油，都是國家的戰(zhàn)略物資，但至今只有蔗糖產業(yè)沒有國家補貼。”雷承寶說，食糖并非無足輕重，它涉及國計民生，廣泛應用于食品、醫(yī)藥、化工和建筑領域。

建筑領域的使用，主要是讓建筑材料（供熱管、保溫材料等）起到保溫作用。

蔗糖產業(yè)在廣西一年的稅收有20多個億。從經濟角度而言，這只占到廣西財政收入的1%。但這個行業(yè)的發(fā)展，又不能只算經濟賬。

1980年代，蔗糖行業(yè)主產區(qū)在福建、廣東等地。1992年前，蔗糖產量是廣東排名全國第一。1992年起，廣西正式取代廣東成為全國第一的產區(qū)。“現在的問題是，如果廣西放棄了蔗糖行業(yè)，誰來承接？”雷承寶認為，國內還沒有承接地的時候，就倉促放棄這個市場和領域，是不明智的。

“如果放棄了，供給緊張，別人不賣給我們，有錢也買不到，怎么辦？與蔗糖相關的醫(yī)療、化工、食品、建筑等行業(yè)，怎么辦？”雷承寶談到，“這是涉及產業(yè)安全的問題，搞不好就會重蹈大豆產業(yè)的覆轍”。

雷承寶說的“覆轍”是：本世紀第一個10年，中國大豆產業(yè)在超量無序的進口大豆沖擊下陷入困境，中國大豆種植業(yè)拱手將國內市場讓給進口轉基因大豆，國產大豆加工企業(yè)敗走國內市場或不得不成為國外轉基因大豆的加工廠……

實際上，不僅是大豆、蔗糖，包括糧食在內的中國農業(yè)在國際市場上，都沒有競爭優(yōu)勢。如果完全按照自由市場的邏輯，那是否意味著中國農業(yè)就不需要發(fā)展了？顯而易見，中國飯碗還是要掌握在中國人自己手中。

排除國際爭端的博弈，即便考慮到農民的出路，蔗糖產業(yè)也不得不重視。中國蔗農有4000萬人，其中廣西蔗農占2600萬人，糖企產業(yè)工人20多萬人。

從干旱和地形特點看，除了甘蔗，廣西農村至今沒有更合適的農業(yè)產業(yè)來發(fā)展。諸如香蕉、柑橘、蔬菜等產業(yè)，都還面臨倉儲、運輸等問題，且受市場波動較大。此外，和廣西其他產業(yè)相比，蔗糖已有了相對較好的產業(yè)基礎：廣西109個縣（區(qū)、縣級市）中，超過80個縣種植甘蔗，其中50多個縣里都布局有糖廠。如果這一產業(yè)被拋棄，連同被拋棄的，還有2600多萬處于社會底層的蔗農，他們中的一部分人，蔗糖收入占到很大比重。

9月24日中午，賓陽縣大橋鎮(zhèn)石壁村。村民黎兆軍告訴《南風窗》記者，他曾是村里的甘蔗種植大戶，加上開荒等，他曾種植100多畝甘蔗，年產量500多萬噸。由于糖價低迷，大橋糖廠經營不善，至今還拖欠他5萬多元的甘蔗款。為此，他已不再種植甘蔗了。“除了種植6分水田，其他的都不種了”，黎兆軍說，種玉米一斤1塊錢都沒人要，所以只好拋荒。

石壁村黨支部書記黃能甫告訴《南風窗》記者，原本村里九成以上的農戶有80%以上的耕地，都種植甘蔗。但甘蔗賣不出好價錢，大橋糖廠又拖欠蔗款，導致大部分村民都退出了甘蔗行業(yè)，但至今也沒有找到合適的產業(yè)來發(fā)展，“村民都感覺很迷茫，不知道種啥好”。

廣西糖業(yè)發(fā)展局給《南風窗》記者提供的一份數據顯示：即便在南寧市這樣的省會城市，2013年，蔗農種蔗收入也占到了農民總收入的15.2%。而在來賓、崇左市，這占比更高，分別占到了32.23%和57.14%。

現在，這個比例正在急速下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