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剛

任何文化的傳播都是由人來完成的,人類文明都是可以相互融合性的,戰爭難民也好,商業移民也好,學生僑民也好,正使因為這些移民的存在,才使絲綢之路成為一條靈動的文明交流的紐帶。
漢唐時代,國力強盛,戰爭的、商業的、留學的來華移民,熙熙攘攘,構成了“一帶一路”上中外文化交流的一道獨特風景線。
戰爭是人類最殘酷的事件之一。戰敗的俘虜被強制內地遷徙,構成移民。漢唐時代,與匈奴和突厥的戰爭,此類事情,所在多有。由于中國當時的經濟文化水平,確實高出周邊地區一大截,因而也有人出于各種原因,向風慕義也罷,皇恩浩蕩也罷,成為融入華夏社會的優秀分子。這方面最突出的例子,是漢代的匈奴人金日磾(jin mì dī)、唐朝的突厥人阿史那忠。
金日磾(前134~前86年)是匈奴休屠王之子,駐扎在今甘肅武威,公元前121年的漢匈戰爭中,漢驃騎將軍霍去病大獲全勝,獲得匈奴祭天的金人。在隨后投降的匈奴俘虜中,就有14歲的金日磾和他的母親閼氏、弟弟(父親休屠王被同降的渾邪王所殺)。漢武帝安排金日磾在宮中養馬。在一次漢武帝檢閱馬匹的過程中,身材魁偉、目不斜視的金日磾,牽著高大健壯的駿馬“走臺”時,獲得皇帝的好感。當武帝得知這個英俊的青年,乃匈奴休屠王之子,當即任命他為馬監,相當于皇家養馬總管。金日磾后來在漢武帝身邊做到光祿大夫之職,曾經英勇地阻止了一次暗殺漢武帝的行動,深得武帝信任,封為秺(dù)侯,是劉徹臨終時的托孤大臣之一。
金日磾的后裔,終西漢之世,都有人在宮中侍衛,西漢末年才散落到南方各地,其中有一支,據說去了朝鮮半島。《新唐書·新羅傳》記,新羅國“王姓金,貴人姓樸,民無氏有名”。在那里發現的《新羅文武王陵之碑》(該碑建于唐高宗時期,公元682年),碑主是新羅國第30 任君王金法敏(661 ~681 年在位),其殘留碑文稱: “載生英異,秺侯祭天之胤,傳七葉以□□焉。”意謂新羅王室,乃金日磾的后人。有韓國學者頗認同這一說法,并且解釋說,在王莽被殺后兩年,東漢劉秀建國之際,金氏家族成員擔心與王莽的密親關系,被劉秀追殺,故而逃到朝鮮半島,成為朝鮮金氏家族的鼻祖。大約在唐朝,辰韓六部有姓氏,即李、崔、孫、鄭、裴、薛。而朝鮮半島最重要的姓氏之一金姓,則出自金日磾之后。
后來,金日磾成了在華做出突出貢獻的外僑代稱。如唐太宗、高宗時期在華任職的突厥貴族阿史那忠,在貞觀四年(632年)、大約20歲的時候,歸附唐朝。宿衛多年,屢出征戰,“無纖隙”,唐高宗的詔書表彰他“匪躬之操,在暮齒而彌隆;奉上之誠,歷歲寒而逾劭。”“時人比之金日磾”(新、舊《唐書》)。
經商僑民,以中古時代粟特商團最為典型。《舊唐書·西戎傳》記述康國人善經商,“爭分銖之利”,男子年二十,即外出旁國經商,“來適中夏,利之所在,無所不到。”粟特人經商,一般以商團出行。據《周書·吐谷渾傳》記載,公元553年,有一支青海吐谷渾政權出使北齊的使團,在返回時有粟特商團同行,其中胡商240人,帶有駝騾600頭,雜彩、絲絹以萬計。可見這種粟特商隊規模是相當大的。有些人長期在華經商,攜家帶口,逐漸落戶中土,最后終老長安。近年發現的北周史君墓、安伽墓、隋代虞弘墓,都是中亞和西亞商人家族在華移民的重要資料。
例如,2003年西安市未央區發掘的北周史君墓,是“昭武九姓”(今烏茲別克斯坦)“史國”的粟特移民墓葬。該墓在放置棺槨的石室南壁有一幅壁畫,畫中有夫婦帶小孩的場面,還有講經場面。在石室北壁的壁畫中,是粟特商隊野外露宿和從事貿易的場景。有男子盤腿坐在帳篷內,頭戴寶冠,身穿翻領窄袖長袍,腰帶裝束,腳穿長靴。帳篷外有兩位長者,對坐飲酒,有3位侍者在側服務。帳篷門前有一臥犬。帳篷的下方是4個男子率領的商隊,其中有兩位男子正在交談,馱著貨物的兩匹駱駝,跪臥于地,旁邊還有兩匹馬和一頭驢,都作歇息狀。這里應該是墓主生前的經歷寫照。
北壁另一幅畫面為男女主人在家中宴飲的場面。穹隆頂建筑,為磚砌木結構,帶有回廊,屋正中端坐著男女主人,周圍有4個伎樂,或彈奏箜篌,或彈奏琵琶,或吹奏篳篥。室內有幾個侍者。外面臺階下有歌舞演員,有的手拍腰鼓,有的擊節鼓掌,有的翩然起舞。這是墓主在華家庭生活的實錄。
又比如,1999年在山西太原發現的隋朝虞弘墓,墓主虞弘大約是具有雅利安人血統的波斯人。在他的墓葬中,保留著完整的祆教信仰的記錄。虞弘墓石槨底座的祭壇上有圣火在熊熊燃燒,這個畫面也曾出現在西安北周安伽墓、史君墓中,對圣火的崇拜是祆教的最重要標志。祆教把圣火作為最高神阿胡拉·馬茲達的象征。有兩個祭司戴著口罩主持拜火儀式。這一古代祆教祭司拜火戴口罩的傳統,依然保持在現代祆教徒中。
總之,這些來自中亞粟特和波斯的經商僑民,雖然在華生活多年,甚至后來還擔任了一官半職,卻依然比較完整地保留著自己的民族習慣和宗教文化。當然,也接受了部分中華的生活習俗。比如用棺槨來下葬,就背離了祆教的傳統,屬于中土的觀念。
留學生移民,以唐代日本和新羅的留學生最知名。盡管學者能羅列出日本留學生、學問僧、請益生等細微的身份區別,但實際上,他們都屬于來華學習的僧俗人物。2004年10月公布的西安市東郊出土的日本留學生墓志,墓主井真成(699~734)就是公元717年(唐玄宗開元五年)與著名的阿倍仲麻呂(698~770)、吉備真備一道來華留學的日本學生。其時井真成19歲,阿倍仲麻呂20歲,吉備真備22歲。
他們到達唐朝首都長安后,進入國子監中的“太學”學習。唐朝政府優待外國留學生,其助學金和生活費全部由唐政府提供,學習重點是經史之學,畢業后參加科舉考試。唐朝對外國學生特設了“賓貢科”,這大約相當于我們現在對于外國學生的“漢語水平”考試。可是,科舉考試還是要比漢語水平的測試要復雜得多。詩賦就是其中的一項。
阿倍仲麻呂中文名字叫晁衡,與王維、李白、儲光羲是好友,有詩文唱和。晁衡歸國,據說中途遇難,李白深情賦詩:“日本晁卿辭帝都,征帆一片繞蓬壺,明月不歸沉碧海,白云愁色滿蒼梧。”阿倍仲麻呂大難不死,返回長安,作《望鄉》詩感念李白:“卅年長安住,歸不到蓬壺。一片望鄉情,盡付水天處。魂兮歸來了,感君痛苦吾。我更為君哭,不得長安住。”此外,王維的送行詩《送秘書晁監還日該國》,儲光羲也有《洛中貽朝校書衡,朝即日本人也》的詩作傳世。阿倍仲麻呂在唐朝從校書郎做到秘書監、左散騎常侍兼安南都護的官職。安史之亂期間,還曾追隨唐玄宗一起避難四川。
日本之外,新羅的留學生也很多。崔致遠(857~?)是在華新羅文人的代表。他年方12歲離家入唐求學,6年后,即874年獲得賓貢科進士學位,年僅18歲。直到884年離華,僑居中國長達16年之久。崔致遠曾任唐溧水縣尉,入淮南節度使高駢幕府任掌書記。曾為高駢寫《檄黃巢書》,名動天下,所著《桂苑筆耕集》,為文林所推重。留學生作為專門學習中華文化而來的僑民,在中外文化交流中意義更為不同凡響。
總之,外國和外族在華僑民,不僅學習和接受了中華文明,無疑也帶來了異域的文化,豐富了中土社會與文化生活。這些僑民在華的活動,突顯了中國文化具有寬廣的包容性。異族人士可以在唐朝求學、做官,不同的宗教都可以在中土設寺傳教。不僅佛教成為中國文化的一部分,祆教在華傳教也影響深遠,宋元時代被稱為明教,朱元璋的明朝的“明”,就源自于此。任何文化的傳播都是由人來完成的,人類文明都是可以相互融合的,戰爭難民也好,商業移民也好,學生僑民也好,正是因為這些移民的存在,才使絲綢之路成為一條靈動的文明交流的紐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