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燭
我童年時只知道兩位作家,一位是魯迅,一位是高爾基。
十年后,我果然成為一個文學青年,并進入了“我的大學”,只是這是一所與高爾基的“大學”迥然有別的大學,我讀的是中文系。時代變了,高爾基的名字很少有人提起了。在思想解放的時代,那么多古今中外的文學大師掙脫禁錮重現了,就像不約而同在一夜間獲得了新生。譬如對高爾基的祖國,我們知道除高爾基之外,還有勃洛克、阿赫瑪托娃、帕斯捷爾納克、曼德爾施塔姆、茨維塔耶娃、索爾仁尼琴……對這么多新面孔還認識不過來呢,也就淡忘了高爾基這張老面孔。更主要的是,人們仿佛對于文學家乃至文學本身也有了重新認識。在重新界定的殿堂里,高爾基似乎處于一個被罷黜的尷尬位置。至少在書店里,他的著作不像以往那么醒目了,快被形形色色的暢銷作家淹沒了。在我之后的下一代中國人,恐怕很少有誰讀過《童年》《在人間》和《我的大學》,更不用說深受其感動了。
大學畢業,我從外省流浪到北京。居京大不易,薪水微薄,只夠在郊區租一間農民房棲身。我白天騎車上班,晚上閉門寫作,但深刻地感到自己是從象牙之塔回到人間,命運對我生活的安排恰恰與高爾基顛倒,先有“我的大學”,然后才有“在人間”。或者說,走出菁菁校園之后,我才真正地進入了“我的大學”,一所高爾基式的充滿人間煙火的大學。
仿佛為了求得心靈的安慰,又像為了汲取某種力量,我居然從舊書堆里重新翻揀出那本已泛黃的《我的大學》:“于是我就到了這座有一半韃靼人住的城市。我住在一所平房的一個狹窄的小房間里。這所房子孤單單地坐落在小土崗上,在一條很窄的、破破爛爛的街道盡頭。房子的一面墻緊挨著一片失過火的空場。空地上長滿茂密的雜草;在苦艾、牛蒡、馬蓼的雜草叢中和接骨木灌木林里隆起一片磚瓦建筑的廢墟。廢墟底下有一個寬敞的地下室,無家可歸的野狗聚集在這里,也慢慢在這里死去。這座地下室深深地留在我的記憶里,它也是我的一所大學。”由于生活經歷的相似,高爾基離我更近了。或者說,是生活本身,幫助我不斷地理解著高爾基,理解著那個年輕流浪漢的奮斗史。并且自我安慰:許多人都是這么走過來的,由黯淡的現實走向光明的前途。
后來,我租房的那個村面臨拆遷,房東催促我搬離,說一星期后推土機就開來了。我四處打聽,而又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住所,心情郁悶,就坐在旁邊的工地上抽煙。我永遠記得那個死氣的黃昏,工人們都下班了,只有一排排水泥樁靜靜地陪伴著我。我為生活的無情感到無力,為世界的空曠而感到空虛。鬼使神差,眼前仿佛又出現了高爾基的影子,出現了《我的大學》里的一幅畫面:年輕的流浪漢在伏爾加河畔一艘翻曬的舢板下過夜。我想,那至少是一種值得仿效的精神。于是,內心的悲哀演變成某種悲壯,自身面臨的困境也散發出淡淡的詩意。我要求自己相信,未來的某一天,我也不會像高爾基描繪年輕時的落魄經歷一樣,回憶自己失敗的青春和這個失敗的黃昏的,傷口總會結疤,而傷疤像勛章一樣值得勝利者炫耀。就這樣假設著,血液里仿佛又灌輸了新的力量。其實這種心路歷程早已被高爾基在《我的大學》里描述過了:“我已經學會了幻想出非凡的驚險的事業,幻想建樹偉大的業績。在艱難的日子里,這種幻想給我的幫助是非常大的。這種艱難的日子真是太多了,我的幻想也隨之越來越豐富了。我沒有指望從外面得到幫助,也沒寄希望于偶然的幸運。但是,在我的身上漸漸地養成一種頑強的意志,生活條件越艱苦,我就覺得自己越堅強,甚至越聰明。我很早明白了人是在不斷反抗周圍的環境中鍛煉出來的。”
我永遠不會否認:高爾基是我童年的偶像,而且在我成年之后,他也從精神上拯救過我一次。不管他是怎樣的一位作家,對于我個人都是極其重要的,沒有哪位作家能對我的實際生活產生如此之大的影響。不管他的作品在文學史上地位如何,偉大抑或平庸,對于我都是有意義的。我為自己是他忠實讀者而慶幸。我回憶著他(在別人逐漸將之忽略的時代),就像回憶自己精神上的父親,哪怕他在世人眼里只是個凡人,但在兒子的心目中卻是永遠的英雄。我寫這篇文章贊美他,哪怕僅僅出于私人感情。
高爾基原名阿列克賽·馬克西莫維奇·彼什科夫,他給自己起的筆名叫“高爾基”,意指苦命人。“高爾基”是俄文音譯。童年的我,卻一直無知地以為這位作家姓高,就像以為魯迅姓魯一樣。但至今在我的心中,他仍然姓“高”,高大的意思,多么嘹亮的名字啊!
(圖/黃文紅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