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瑞琳
世界華文文學,正在地球上滾滾流動。其中的一支令人矚目的生力軍,就是近年來風起云涌的“新移民文學”。
任何一個文學浪潮的興起,都有它深刻的歷史背景。當我們鳥瞰“海外新移民文學”的時候,只要回首百年歷史,就能聽到那真切的歷史鐘聲的回響,看到那清晰可辨的血脈源流。
回望上個世紀初的中國文壇,正是借著庚子賠款后的滾滾留學浪潮,直接催生和影響了整個現代文學的華麗局面。雖然在“五四”新文學之后,并沒有出現真正意義上的“移民文學”,但當我們回首現代文學史上的波瀾壯闊時,所看到的正是海內海外精神交融的內在動力,那些來自海外的人生體驗和精神熏染無疑是討論中國現代文學精神源頭的重要支點。
歷史是如此相似,內容又完全不同。中國大陸“改革開放”之初,先是港臺作家的涓涓溪流悄然涌入大地,讓文壇感到驚異,同時更有世界上各種流派的紛至沓來,遂造成20世紀80年代后現代的繁華局面。待進入90年代,在文壇充滿焦躁痛苦之際,人們驀然看到了悄悄生于海外的當代“新移民文學”。這股充滿了勃然生機的“新海外作家”,在經歷了草創發軔期的陣痛迷惘之后,迅速成長起來。他們渴望跨文化的自由表達,在東西方的跨界洗禮后,如野火春風般吹回大地,帶著它獨特的海外氣息為中國的當代文壇帶來了驚蟄般的震撼與喜悅。
追溯海外華文學的歷史長河,如果以北美為例,美華文學的真正局面,是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即隨著大量臺灣學生的赴美留學,一大批留學生涌入了文學創作的領地,創造了北美華語文學的第一個高峰。在他們的作品中,深刻地表達了漂泊異鄉的“無根”痛苦,在“接受與抗拒”的文化沖突中尋找著自己的位置。
如果說在20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之間,美國華文文學中的作家構成,其成份主要是來自臺灣留學生的話,那么從80年代開始,伴隨著中國大陸赴美留學人數的增加,由來自大陸的留學生及新移民而成為作家的人,已逐漸成為美華文學的重要組成。
這股“新移民文學”的力量,發端于20世紀的80年代,濫觴于90年代,成熟于本世紀初。他們猶如割斷了母親臍帶的孩子,先有陣痛,還有些營養不良,但是他們很快就成長起來,并且學會發出自己的聲音。在經歷了近30年的沉潛磨礪之后,從早期的“海外傷痕文學”描寫個人沉淪、奮斗、發跡的傳奇故事,逐漸走向對一代人歷史命運的反思,以及對中國百年精神之路的追尋,進而在中西文化的大背景下展開了對生命本身價值的探討。
比諸上一代臺灣留學生作家,大陸新移民作家在洶涌而來的美國文化面前,他們顯得更敏感更熱情,同時又不失自我,更富思辨精神。他們減卻了漫長的痛苦蛻變過程,增進了先天的適應力與平行感。他們濃縮了兩種文化的隔膜期與對抗期,在東方文明的堅守中瀟灑地融入了西方文明的健康因子,他們中很快就涌現出一批有實力、有創建的作家和寫作人。
海外“新移民文學”,繼承了“五四”新文化所開創的面向世界的精神源流,又在東西方文化的“交戰”“交融”狀態中遞進地成長。它的可貴,首在解放了心靈,卸下了傳統意識形態的重負,因此而能坦然地面對外部世界,并冷靜地回首歷史。這些作家,不僅僅是要告別“鄉愁文學”的局限,更還有對“個體生存方式”的深入探求。在他們的作品中,我們能聞到東西融合的氣息,也能觀覽到“地球人”的視野與感覺。
今天的“新移民文學”,既是站在前輩的肩膀上,也是一種新局面的開創。他們正在以自己卓越的努力,承擔著推動世界華文文學在全球開花結果的歷史使命。
細數海外新移民文學的創作,先是有20世紀80年代的《曼哈頓的中國女人》《北京人在紐約》為代表的草創發軔期。90年代初期,以查建英、蘇煒、閆真等為代表的“大陸留學生文學”為先聲,之后有嚴歌苓、張翎、虹影等的扛鼎之作誕生,海外新移民文學開始向縱深發展。到了21世紀初,無論是生活積累的廣度和深度,還是表現在文學精神的覺醒與升華,海外新移民文學開始具有自己成熟的個性并出現其代表性作家。
辨析海外新移民文學的思想浪潮,總結海外新移民作家的文學特質,尤其是對當代中國文壇的貢獻,突出地表現在他們正面書寫異域生活的文化沖突。
“新移民文學”的異域書寫,從早期80年代的《曼哈頓的中國女人》《北京人在紐約》,到查建英的《叢林下的冰河》、蘇煒的《遠行人》,再到閆真的《白雪紅塵》,同時還有嚴歌苓的《少女小漁》、張翎的《望月》、虹影的《阿難》、程寶林的《美國戲臺》、盧新華的《細節》、薛海翔的《早安,美利堅》、沈寧的《走向藍天》、范遷的《錯敲天堂門》、宋曉亮的《涌進新大陸》、陳河的《致命的遠行》等,其主要的精神特征,就是正面表現異域世界的文化沖突,或成功、或失敗,都是一種浩然前行的勇氣和探索。
進入21新世紀之后,正面書寫異域生活的文化沖突則更多表現在情感生活的焦慮之中,如孫博的《茶花女》、李彥的《嫁得西風》、融融的《夫妻筆記》、陳謙的《愛在無愛的硅谷》、呂紅的《美國情人》、施雨的《刀鋒下的盲點》、曾曉文的《夢斷德克薩斯》、沙石的《玻璃房》、魯鳴的《背道而馳》、瞎子的《無法悲傷》等,各種情感經歷的苦樂悲歡,構成了當今海外情感小說的博大空間和人性張力。
海外新移民作家對當代中國文壇的貢獻,還突出地表現在他們站在海外的新角度,進行獨特的中國書寫,并且大放異彩。如嚴歌苓,不斷穿梭在“海外”與“本土”之間,她渴望在多年的“離散”與“放逐”之后重新回歸“中國書寫”,并推出了一部部震撼之作。人們不難發現,嚴歌苓的“中國書寫”,已經跳出了所謂的政治判斷,她要表現的是一種“個體”生命的存在形式。嚴歌苓要突出的是人,而不是時代,她要在“人性與環境的深度對立”中,展現出“文學對歷史的勝利”。
張翎作為在北美文壇年耕耘20多年的資深作家,她的目光從未游離過“故土”,但她卻不是純粹意義上的“鄉土作家”。她的長篇小說《唐山大地震》,寫的是“中國”,表達的卻是人類生命中至深至親的“疼痛”,以及人性靈魂中所爆發的能量。
海外作家的“中國書寫”,虹影的《饑餓的女兒》是經典之作。這個從川南重慶的江邊走到倫敦泰晤士河畔的中國女人,在這部作品里,寫自己的靈魂,更是寫一個時代。她的作品中所充滿的那種懺悔精神和洗滌精神,既是為她自己,更是為了我們的時代。
除了新移民文學陣營這三架凜凜的“馬車”,陳謙的筆下對“文革”的敘述令人稱道,她不是正面強攻,而是巧妙地側面襲擊。陳河的長篇小說《布偶》則是獨辟蹊徑,揭開了歷史神秘的一角。此外,王瑞蕓的《姑父》、袁勁梅的《羅坎村》等,都以其不動聲色的“中國書寫”表現出對歷史記憶的深刻解讀。2012年,一位年輕的作家薛憶溈,5本新書面世,在時空的跳躍中將歷史還原,并在歷史的追訴與反思中展開對中西文化的思考與眺望。
進入21世紀,中國的文壇正在出現“新世紀文學”的多重交響。傳統作家與民間作家對峙,年輕一代與文壇宿將較量,市場文學與嚴肅文學并存,尤其是海內與海外的激勵互補,共同創造著當代前所未有的多元性文學局面。
面對著這樣一個紛繁復雜的文學環境,當代華語作家的共同使命將是如何使華文文學能夠在世界文壇上取得其應有地位。顯然,中國的文壇需要一個“世界性”的參照語境,同時更需要那種來自“內部”和“外部”的突破性力量。海外作家的優勢就在于自由的心靈,大陸作家的優勢則在于故土文化的豐盛土壤。如此看來,海內海外的作家就有了相互激勵的條件,他們與本土文學的“和”中有異,異中有同,可謂正是雙向刺激,雙向互補。
海外的新移民作家,他們致力于中國百年精神之路的追尋,又在中西文化的大背景下展開了對生命價值的探討,更重要的是他們企圖讓華文文學的創作技巧與世界文壇的潮流接軌。如以哈金、嚴歌苓等人為代表的一種“自由”寫作的姿態,在某種程度上已經超越了移民文學的“離散”特性,無論在心靈的洗禮,還是在現實的挖掘,或者在人性深處的“抉心自食”,都展現出不同尋常的精神風采,他們的努力,正在形成當代世界華文文壇上最重要的一道風景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