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皙
筆者在進入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領域之初,對這門學科的源頭就曾抱有略顯天馬行空的妄想——我們現在所面對的“文學”概念起源,一定要延續西方的既定規則一路走下去嗎?如果說一個世紀前,是西方的、“先進的”文學理論為中國的“新文學”提供了新的樣式,那么在多元開放的今天,我們還需要沿著這個路徑一成不變地走下去嗎?隨著時間的推移,勢必需要豐富對于這一概念的認識的時候,我們是否能夠向中國泱泱千年的文學傳統索要點什么,而不是一味地向“外”看去?苦于只是浮于表面的設想,一直未進入到深刻的論證,因而未嘗有理想的結果,而有幸讀到趙普光的專著——《書話與現代中國文學》,時值備受此設想而引發的“路漫漫其修遠”的困惑之中,而該著恰巧給予了這番想象之上一個殷實而完備的回答,讓后輩深感解惑之快,欽佩不已。
正如是著中所說,中國“新文學”的出現是無法與西方的文學理論影響分離開的,但在今天,歷史證實了西方理論自身的不足,如果還是一味依賴西方的文學標準,并以此來觀照中國文學,難免有削足適履之嫌,就好比戴上別人的眼鏡來矯正自己的視力,所見到的世界也難能清晰如真。文學本來的面目就呈現出相當復雜而多元的形態,要想進行廣泛且深入地觀察,需要不斷更新方法及變換視角,否則不可能有全面真切的了解,更何況是像中國文學在從未斷代的中華文化羽翼之下。若是由于視角的偏差或方法的偏執之緣故,只會讓更多的優秀且具有價值的成分被遮蔽掉,如此一來根本無法認識中國文學多面性的特質,也就無從接近真實的中國文學生態。
而趙普光用犀利獨到的學術眼光捕捉到了書話這一“邊緣化”的文學存在,為我們揭開了這個被遺忘的傳統文體和文學現象的本質,既把書話作為置于中國文學中的一個特殊的考察對象,又將其視為一種新的研究途徑,通過拓展開來的新研究視角,為我們觸摸到現代中國文學真正的面目搭建了前所未有的便利平臺。拂去相對狹窄的文學史觀帶來的遮蔽,才能見先前所未見,并從中國文學的特殊性出發,還原出對文學本該有的認識。基于此,趙普光面對“因近代以來因西方的文學的科學化研究方法引入,而帶來的一種新的科學化理論化的文學歷史經典化建構方式”的現代文學史著述體例時,另辟蹊徑,找尋到了書話這一“新文學經典化的別樣途徑”所呈現出的“與一貫的現代文學史著顯示出不同的取舍、形態、趣味”。
從常規的研究思路來看,今天的我們的確在不斷強調要放寬研究視野的重要性,但只是慣常地采取向“外”找出路的方式,習慣性地把目光投向國外,認為只有源自西方的才有資格與創新相提并論;而把關注的視線移向國界之“內”,發掘傳統文學內向的生命力和對現代文學具有借鑒價值的發展空間卻受制于各種原因,成為目前學者較少關注的一種方式。似乎關注傳統就一定會成為復古的必然趨勢,所以始終很難將傳統與創新聯系起來。但如果只把眼光圈定在國界之“外”,那也將難免誤入片面、狹窄的歧途。對文學向“內”的正確認識,雖不能夠與目前“向外看”的主流抗衡,但是向“內”的轉變至少可以為我們提供一種有別于以往的樣式,現代中國文學畢竟是在幾千年文學傳統基礎上的產物,而不是憑空出現的“飛來峰”。一直流淌如生命長河的中國文學,其厚重的歷史里一定有著不可磨滅的啟發性延續至今,這些不能忽視的存在聯合同樣是“非主流”地位的其他文學存在,至少還可以作為一股引力,平衡當前研究領域的偏頗,進而有可能獲得新的成果。而趙著正是以扎實而豐富的實際材料和案例向我們證明了,從傳統中一樣可以汲出新意的可能性,推翻了早先那種面對過去就一定有倒退之嫌的刻板印象。書話,匯合著那些同樣力求不向“權威”低頭的支流,為現代中國文學共同譜寫包容、立體的圖景而默默生存著。
由“內”向“外”的思辨系統,內善外達的研究效果
隨著時代的變遷,我們無法避免更多地去關注文學外部的各種變化,而對文學內部的研究越來越感到無力,似乎看來,文學內部的穩定性讓我們再也難以找到研究的突破,好像一旦談及文學內部的研究,就難以再與一個“新”字搭界。但是該著將書話作為切入口,從一個不怎么被重視的文體出發,正是以文學內部的研究為始端的,在逐步完成對其深入剖析之后才再以輻射性的聯系擴散到文學外部。從書話的概念、特征和現狀問題等研究入手,探尋其中內在原因和規律,此中書話無論被視為研究對象還是一種研究介質,作者所采納的路徑基本上都是從文學的本體出發的。只有在厘清書話與傳統文學批評的關系并認清了書話的特征和形式等基本問題之后,書話這一特殊途徑才便于發揮其作用,帶我們進入文化的場域,才能夠對20世紀中國文學的文化背景和變革情形重新進行審視和考察。縱觀該著整體,正是遵循著先對內部進行細致的梳理,再逐步向外擴散的思路,從“邊緣性存在”“文獻學價值”到章節到“文學變革的文化模式”“域外文化典籍的引介”等章節,正是由“內”而“外”層層推進的模式,前面部分主要針對的是文學內部的分析,在前四章論證的基礎上,后三章才論及文學外部種種,猶如水面波紋的產生,從中心向外部依次泛起思想的漣漪。
此外是著在分析書話特征中的思辨性十分值得后輩學習。在文學與非文學之間徘徊的書話,有著同時不被文學和學術接納的尷尬局面,而是著卻從這個表象之中看到了書話的二重屬性,從非文(學)非學(術)的困境中掘出了其亦文(學)亦學(術)的本質特性,通過這種辯證的思維頓然揭發出先前的文學觀念狹隘的一面。由于觀念的缺失導致認識的片面性這個錯誤就十分明顯了,當然這個結論是站在充分認清研究對象的基礎上的,能夠洞察到文學史上這個十分長命但卻始終沒有被納入主流的文體,這本身就需要敏銳的學術眼光,更需要細致、系統地爬梳書話與中國現代文學的關系。梳理之后進行比較,是更加接近文學、歷史之細節的方式,這樣做能夠彌補文學史普遍的“宏大敘事”的空洞不實,還能夠在這種并不刻意的觀照下看到當代文學批評遠離現實實效的褊狹。這里,該著采取的思路較為清晰,文學的外部研究并不是架空而談的,而是有著堅實的內部研究作為內核,內部研究的完善才能夠抵達外部研究的優化,二者的辯證統一在該著中的交融體現了一次完整的研究過程應有的模樣。
書話,無論作為創作的內容還是主體,都與書有密切的關系。書是讀書人特有的情結,而書話卻因較好的包容性,其受眾不僅限于讀書人這一類。此外,書話作者身份的多重性從表面看來是在左右書話的生存空間,但從另一方面來看,這種不夠“純”的屬性更見文學的真實性,經驗伴隨著體驗感一并融合在文字里,在傳統的文學批評海洋中讓閃光的印象式、感悟式思想一點點化開;與此同時,作者在面對書話時,總是會放下刻意而為的姿態,就像卸下妝容的演員,超越職業和身份的困囿,以最自如的狀態進行非職業化的書寫,體現了讀書人對書最純粹的心態,超功利的自然狀態讓外界因素的干擾盡量減少,頗見作者文筆和見識的功力,因此不論是文學研究者還是愛好者,書話總能夠給予讀書人在內容上和方法上的雙重啟示。
書與文化形成的聯系,被書話這一獨特的寫作形式更加豐富了文化意韻,我們從書話家的創作內容來看,可以對他們的閱讀傾向、審美范式以及文化心態有較為細致的了解,例如作者從書話中清理出了現代知識分子在閱讀選擇、知識結構上的變化,呈現出由單一向多元立體的狀態,這種狀況發生扭轉的背后是中國近現代歷史的轉向在文化層次上的表現,又再度回到知識分子的心理層面中來。文學和文化的變遷過程,并不是簡單的線性進程,而是“包含著現代人對傳統的情感的依戀、習慣的遺存、理性的拒斥,以及傳統的巨大慣性的推動等復雜的層面”。“文化守成”是潛藏于讀書人內心的情態,對于傳統難以割舍的依戀,形成了“中心化情節”,并一直延續到今天,這幾乎是每一位讀書人即便沒有意識到也存在于潛意識里的,尤其在現代化的今天,這種情節不太容易被捕捉,“現形”的情況更為少見,但它依舊潛隱在讀書人內心,時時影響著讀書人對傳統和現代、東方和西方的認知情況。一方面,我們過分強調要重視西方的、現代的,并處處以他們的標準衡量世界;但另一方面,我們依舊不能脫離中國式的接受習性和參照模式,從而永遠不能達到真正的接受效果,其實這樣矛盾狀態正是源于傳統因素在讀書人心中的精神統治,越是對西方形而上的崇拜越顯示出對自身文明的沉浸和無力。
其實,今天的讀書人在面向傳統的時候,運用理性也可以不必像“所謂的”那般功利化。在“非市場化”、“抗拒主旋律化”的邊緣地帶,書話給予我們不少的啟發——去功利化的讀書和創作,這是回歸最自然狀態下的主動行為,它要求讀書人擁有平和的心境和淡然的心態,對于文學創作和文學研究工作者來說,找到這種在自由狀態的基點,并在此上進行發揮都至為重要。而對待外來文化的態度,也因真正意義上內斂的自信,可以不必過于急切和武斷,而是在自己的立場上站穩腳跟,從容面對。
書話的研究具有眾多價值,對現代文獻學的貢獻不復贅述,而對整個現代中國文學的貢獻更是功不可沒,而在結語里還要特別提到的,是書話研究引起的整體性反思。這是極具現實意義的一個選題,它對我們研究思路的拓展、對文學史的再認識、對文化模式的近一步了解提供了一個很好的示范,對我們新一代的文學研究來說更是一種提醒,示意我們在苦苦尋求創新的時候,不要忘記,有時新意就在“驀然回首間,燈火闌珊處”,只是有時候我們需要換一種思路,對固有觀念不必總持有理所當然的態度,才能練就可以發現問題的敏銳眼光,才能養成解決難題的能力。因為我們很難想象,如果遠離了歷史的銜接和歲月的連貫,或者缺乏對本土的敬重,我們的文學、文化會走向何方?而是著結語的部分“研究現代中國文學應該實事求是的著眼于中國文學的本土化建設和本土化研究”,可以說是道出了每一位從事該領域研究者的學術理想和責任,是為今后我輩致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