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靜慧

成明道探索通過微電影工作坊進行“生命教育” 。
喧鬧的麻將桌,搖晃的鏡頭,麻將桌后男孩抱著頭,頹然倒在沙發上,“天天都是這樣”——連嘶吼都是壓抑的。鏡頭切換,青年夫妻爭吵推攘著走進家門,男孩從門縫里默默向外張望……隨著“離婚吧!”的怒吼,門縫閉合,小男孩痛苦而絕望地滑坐地上。
土豆視頻網上這段名為《家淚》的微電影,全長僅兩分多鐘,沒有任何鋪陳,直接展現高中男生翔翔內心塵封了十多年的記憶。視頻點擊量不高,然而有觀者落淚了——第一個就是翔翔的母親阿美,“我反復看了好多遍?!彼f,事情已經過去十多年,里面很多細節跟自己的記憶都不太一樣,然而重要的是,透過兒子親手拍的微電影,“我第一次深切地體會到他當年的感受”。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自從100年前弗洛伊德從莎士比亞的經典戲劇《哈姆雷特》中發現了人類共同命運推手之“俄狄浦斯情結”后,戲劇與人類心理、命運、集體無意識之間的關系,就為越來越多專業人士(包括心理醫生、人類表演學研究者、戲劇學家)所關注和深入研究。
成明道是受廣州市第二少年宮“開fun課”公益項目的邀請來到廣州的。他真正的身份是導演——1981年TVB第一期編導訓練班學員、著名電影導演王家衛的同學,曾執導《上海灘續集》、《月光光》、《陽光下的孩子》等粵港觀眾耳熟能詳的作品。但他的工作坊名為“生命教育微電影”,不僅僅是教人拍電影這么簡單。2012年開始,成明道開始花大量時間教年輕人一些拍電影的方法和技術,這對有30多年導演資歷的他毫無挑戰。然而“很多人以為我就是想拍些感人的微電影,放到網上讓人感動一下”,他聳聳肩,“不是的”。
翔翔是最早期的學員之一,《家淚》由他自己撰寫劇本、導演和拍攝。對于兒子通過團隊合作做出這樣的作品,阿美非常吃驚。十多年前,翔翔只有四五歲的時候,因為丈夫嗜賭如命,當時只有20多歲的她漸漸承受不住現實和內心的雙重痛苦,提出離婚。日后的人生中,她一直非常痛心的是:為了盡快結束關系,她接受了失去孩子撫養權的殘酷現實。
父母離異后,父親仍然常常賭博,而周末是留在父親家還是去見母親,成了翔翔每周都要糾結的難題。漸漸地,阿美覺得翔翔個性變得內向,不太和同學交往,不擅表達情感——或許這樣才可以讓他感受不到家庭破碎帶來的傷痛。
最好和最“壞”的藝術家都能直接體驗和呈現出最深層的人心。
直到在微電影工作坊,翔翔和學員們被要求真正去體驗自己的生命,書寫屬于自己的人生脈絡:“過去的我,如何形成今天的我,怎樣走向未來的我”——那之后,翔翔寫出了《家淚》的劇本。
“本以為我只是導演,沒想到表演訓練的時候還要我去演,一個一個地體會劇本里每一個角色?!边@個過程,類似于心理治療里的“角色互換”,那是35年前成明道剛剛大學畢業做社工時學到的——彼時他遇到一個割腕自殺的女孩,老社工試圖采用“角色互換”進行干預,讓她體會母親的感受,女孩拒絕體會。后來,學了導演和戲劇以后,他突然發現,那個社工個案之所以不成功,不是因為“角色互換”沒有效果,而是采用的方式太生硬。
于是靈光一閃,成明道突然想到,如果用教導年輕人拍電影的方式,豈不是可以更自然地讓他們從更多角度實現對生命的深刻體驗,從而達到生命的轉變?
這其實不算一個特別新的創意。其實早在遠古時代,人們已經發現戲劇有治療作用。弗雷澤在《金枝》里提到的很多原始巫術,就是戲劇表演的雛形,也是人類最早的戲劇治療經驗。
按照瑞士著名心理學家、分析心理學創始人榮格的觀點,藝術是人類潛意識的呈現方式,偉大如《浮士德》等名作,顯現的甚至不只是藝術家的個體心靈,更與可追溯到人類起源的集體無意識相關。
因而,榮格把藝術家稱為“帶領并且塑造人類之潛意識的心靈生活者”。他們是“另一類人”,仿佛天生就擁有一種能力—最好和最“壞”的藝術家都能直接體驗和呈現出最深層的人心,前者如莊子、莎士比亞,呈現的是最深層人心的光明;后者呈現的則是最深層人心的病態,觸動人的同時也可能將人拉入潛意識深處的漩渦。
“藝術是有別于語言的言語,”心理學專家、意象畫心理療法創始人蔡晨瑞解釋,“比如舞蹈,可以通過音樂和身體的舞動,把內在的感受釋放出來;而繪畫,則是通過線條和色彩,運用象征性的表達方式,呈現畫者的心理體驗、心理感受乃至無意識?!?/p>
顯然,從這個層面來說,不僅是藝術家,我們每個人天然都懂得藝術表達,它甚至早于邏輯思維和語言??纯茨切┰嫉姆侵薏柯?,他們或許沒有體系完善的文字,卻必然有象征部落精神和靈魂的圖騰;而且不論男女老少,都懂得用奇異的舞蹈和古樸的旋律表達欲望、本能,進行情感交流和祭禮活動,就像鳥兒會飛、魚兒會游一樣自然。
只可惜,就像電影《阿凡達》希望揭示的那樣,人類文明和現代社會的發展進程中,語言和邏輯思維越來越占據上風的同時,標簽化、概念化與陳規化使得我們在很大程度上喪失了完整地感受世界和自己內心的能力,我們每天機械地應對世界,形成機械的自動應答能力?,F代人大都喪失了語言以外的表達能力——肢體漸漸變得僵硬,對音樂和節拍毫無感受力。
但也恰恰正因為如此,通過藝術表達方式讓人回歸心靈更成為了可能。
今年年初,袁可參加了蔡晨瑞的意象畫心理工作坊。課堂上,他畫了一幅風景畫:畫面上除了一個小小的人和幾棵樹外,最顯眼的是一條筆直的岔路,他把它畫成一個標準的英語字母Y。
蔡晨瑞讓袁可仿照自己的畫作,把身體擺成那個筆直的Y形,他馬上就體驗到這條“路”是多么的辛苦,以及“它”是如何在成長過程中被各種要求和社會標準慢慢“修”成那樣——非常地疲憊,非常地勞累。這時,耳邊響起了《走在鄉間的小路上》的音樂,袁可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就“哇哇”地哭了起來。
那么這條路原來是什么樣子的?隨著情緒的體驗和流動,袁可的身體慢慢放松,胳膊也漸漸放了下來,體驗之后,他對風景畫進行再創作,畫出了一條自然蜿蜒的鄉間小路,心里感到無比輕松。
“一般人從表面上看畫,都是通過概念來看的,他畫的是房子,他畫的是汽車,畫的是人,然而在心理學家眼里,這些畫面充滿著象征,也就是人類心理的共同基礎,榮格所說的‘無意識’。”蔡晨瑞說。
早在18世紀,弗洛伊德就注意到,代表著一個人遺忘或者壓抑記憶的表象和象征,都會從這個人的夢中或者藝術作品中流露出來,許多病人經常會說,他們無法用語言把自己的夢表達出來,但可以畫出來。
榮格不僅經常鼓勵病人繪畫,他自己也畫。他研究了人的原始心理模型與視覺藝術中一般性表現方式之間的聯系,為人們理解繪畫中形象的象征意義提供了基礎,更在逝世后為后人留下了一部展現自己內心世界與無意識的經典《紅書》。
是以,一個對內心有過深入而透徹的探索,且對象征有充分了解與體驗的心理學工作者,完全能夠通過解讀繪畫作品里的象征意涵,直接深入畫者的內心世界,了解他心靈的痛苦所在,“然后經過引導畫者本人對象征進行了解與體驗,并對畫作進行再創作,這就是一個對心理內部的再認識和整合,甚或說治療”。
這確然是一個普適性的規律,證據就是,即便最偉大的藝術家,也沒法在作品中掩蓋無意識的內心。所以在梵高的畫里,我們能反復看到恐懼的元素;達利的作品中則全是死一般的寂靜與唯美。我們或許可以大膽想象,如果梵高畫烏鴉的時候有心理學家在旁觀察,發現并幫助他面對內心的恐懼,以后他畫出的作品會不會成為另一個樣子,甚至最終改變他自殺的命運?
畢竟,藝術與生命都是一種當下的創造,無論如何改變創作方式,唯有生命的在場無法回避。
身處現代化的怪獸都市里,誰沒有一點心靈創傷和痛苦疲憊?跟傳統治療方法比,藝術治療的優勢是顯而易見的。盡管上百年的臨床經驗證明了精神動力學取向的談話療法深邃而有效,然而很多都市人卻無法接受“找一位治療師,向他/她傾訴內心痛苦”這種可能會讓自己顯得脆弱的方式。相較而言,藝術治療則要新鮮和有趣得多。
馮曉旭2012年時已是一名廣州的心理咨詢師,“我很喜歡跳舞,當時一直在學肚皮舞”。有一天,她突然聽說有一種方式可以把舞蹈與心理治療相結合,頓時非常興奮,立即決定遠赴北京接受培訓。
“一開始以為舞動治療師要成為一個舞蹈老師似的存在,后來發現根本不是。它其實是一個利用身體的動作為媒介來整合人的情緒和心理的方法,要求的不是動作優雅標準,而是通過象征來表達情緒。身體是自我的一個載體,所有創傷和情緒的記憶都巨細無遺地存儲在那里,一旦激活,就可以直接而深入地走進舞者日常被隔離的內心世界?!?/p>
令她印象特別深刻的是其中一次小組活動,有一個環節是讓大家通過肢體動作而非語言,來講述自己的生命故事。其中一個女孩,最初一直蜷縮著身體,雙手環抱著雙膝,頭埋在膝蓋上并且坐在地面上,仿佛被什么束縛著,感覺既孤獨又無助。過了一會兒,她微微抬起頭,想要向前移動,卻只能艱難地向前爬行,每當她嘗試站起來,就會摔倒且一次比一次重。但是她沒有放棄,一次,兩次,直到第五次才真的站了起來,喜極而泣,像孩子一樣蹣跚地走著,漸漸地,她伸出雙臂,像小鳥一樣飛翔……
最后,女孩分享時說:自己的人生就是這樣的,從小都在被指責、控制、沒有愛的環境中生長,雖然很努力卻始終得不到認可,有時候甚至懷疑自己還要不要去努力向前。然而在舞動的過程中,每當快要泄氣的時候,看到老師和大家信任與支持的眼睛,她就發現自己恢復了勇氣,終于站了起來——原來我不是不行,只是缺乏被欣賞、被鼓勵!
即便最偉大的藝術家,也沒法在作品中掩蓋無意識的內心。
體察和改變經常是無聲無息地發生的。翔翔跟我說,學拍微電影只是一件好玩又有點酷的事,他根本不覺得自己接受了什么“教育”和“治療”。只有阿美感覺到不一樣,她一點一滴地詢問和聆聽兒子寫劇本和拍攝過程中的感受,看到兒子如何從沉默、內向,開始走向合作、交流。
說到底,無論音樂、繪畫,還是舞動治療等,從起步發展開始,就都有一種大眾化取向,但要達到真正的心靈療愈,不能一直停留在新鮮和好玩上,長時間的自我認識和自我探索才是根本。因此,藝術治療一定需要傳統心理治療的深厚內涵托底。
近一年來,成明道也在惆悵,工作坊結束,年輕人被拉回原生家庭模式后,改變如何能夠持續?2014年他改變策略,分別對年輕人及其父母做工作,試圖把改變延展到原生家庭當中;同時也和更多的心理專家及社工交流經驗—一切仍在探索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