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說:“契訶夫的時代并沒有過去。”契訶夫的戲劇延續了他的小說風格,故事大多相當平實,可就是這些平實的故事,歷經時光的千淘萬洗之后,至今依然能夠給缺乏歷史感知的觀眾留下深刻的印象。2014年初,臺灣著名劇場導演賴聲川將《海鷗》背景移植到上世紀30年代的上海后,引起觀眾普遍共鳴。
契訶夫的戲劇著眼于所生活的時代,貼近生活,贏得那個時代的觀眾好評這興許還好理解。但契訶夫的戲劇直到今天仍能引起許多國家缺乏歷史感知現代觀眾的共鳴,或表明其藝術價值遠不只局限于社會學層面,必然有能夠叩開不同國別不同文化觀眾心扉的“金鑰匙”。梳理契訶夫的戲劇作品可以發現,能夠起到這一突出作用影響的,根本一點或在于契訶夫擅長酣暢淋漓地表達人性——人性本來就是人類社會的通用語言,比如人性中無處不在的“奢望”。
“奢望”與理想不同,理想具有實現的可能,“奢望”往往表現在,基于現實條件判斷,一開始便注定了結局的不可能性。
《萬尼亞舅舅》里的萬尼亞曾經因為盲目的崇拜,數年如一日虔誠地供養著妹妹的前夫——一位毫無學術造詣的教授,以為自己可借此改頭換面。現實情況卻是,教授才華平平,這注定萬尼亞陷入迷茫。
《三姊妹》也是一個描寫“奢望”的故事。回到莫斯科,過上美好的都市生活,這是奧爾加、瑪莎、伊里娜三姐妹的最大向往。當旅長的父親逝世,實際宣告這一向往淪為了“奢望”。然而,三姐妹無論婚否,仍渴望抓住最后的一根稻草——駐地軍官。部隊最終被調走,這刺破了三姐妹的夢想肥皂泡。當一切歸于沉寂后,她們或已明白,只有正視生活,才是自己生命中最為真實的內容。
《海鷗》與《櫻桃園》是契訶夫戲劇的“巔峰之作”,在這兩部劇里,“奢望”的表現更為淋漓盡致。《海鷗》中,當康斯坦丁最后舉起手槍自殺時,表面看似乎是他無法接受心目中“女神”妮娜的這番遭遇,實際上是他渴望妮娜認可的“奢望”被徹底擊毀。這一點與萬尼亞有著明顯的不同:“奢望”徹底破滅后,萬尼亞可以繼續麻木地虛度,而康斯坦丁寧愿用最激烈的方式,也要給自己的愛情與生命畫上一個哪怕并不圓滿的句號。

《櫻桃園》里的伐木斧聲,曾影響了戲劇的表現形式。過氣地主柳鮑芙和加耶夫姐弟倆守著家產,既渴望這份產業能夠留下來,并滿足自己的生活,但又不愿意改變奢侈生活傳統。她們的初衷便已注定結局的無法扭轉。商人羅巴辛最后迫不及待地砍掉櫻桃園,這象征著櫻桃園的重生。羅巴辛并非一位真正投機和陰險的商人,相反,此前他苦口婆心地勸說柳鮑芙,但無法獲得認同。理想與奢望有時就是一念之間,其實也并沒有我們想象的那般困難。
從本質上看,“奢望”不過是一種認知錯覺,所以我們看不到萬尼亞、奧爾加三姐妹、康斯坦丁、柳鮑芙等人身邊有什么模式化的反面人物形象,哪怕是那位迫不及待毀掉櫻桃園的羅巴辛,也能讓人感受到某種莫名溫暖。每個人并非沒有積極向上的追求,只是這種渴望缺乏與現實有效銜接的根基。
進一步延伸至今天的生活,我們可以很容易地發現,身邊并不乏契訶夫筆下那種對“奢望”充滿不切實際幻想的角色,盡管契訶夫早就在一個多世紀前就已經為這類人反復畫像,但如同萬尼亞,“奢望”作為一些人的精神支柱,早就成了他們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也許真正的困惑在于,當我們置于這樣的現實生活中,很難意識到,到底哪些理想是束于浮萍之上的“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