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東
在日本南部四國島的山谷中,一個名為Nagoro的小村莊因為藝術家月見綾野的玩偶創作而聞名于世。
11年以前,月見綾野從大阪返回到自己的故鄉Nagoro定居,但發現這里已經不是自己曾經記憶中的那個熱鬧小村。由于經濟凋敝,年輕的勞動力都陸續搬去大城市尋找工作機會,Nagoro現如今連一家像樣的商店都沒有,越發成為無人居住的“鬼村”。
現在,村里只剩下30戶左右的居民,而且全都是老人。已經66歲的月見綾野是Nagoro最年輕的居民。
對月見綾野來說,住在這樣荒涼的村莊讓人倍受折磨,但她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地活著。這些年里,她一直沒有停過手中的創作,現已縫制了350多個真人大小的玩偶。

這個玩偶村莊被認為是日本人口老齡化最直觀的例證。眼下,日本有超過1萬個城鎮像Nagoro一樣面臨人口減少并逐漸被遺棄的困境。目前,日本總人口中65歲以上群體占總體比例達到四分之一,這個現實正在從經濟、文化等多個層面對日本產生各種負面影響。
在Nagoro,因為沒有年輕人,小學已經被廢棄,月見綾野在曾經的課室里擺上玩偶教師和玩偶學生。“它們帶來回憶,讓我想起他們還在這里時的舊時光。”月見綾野說。
今年4月,家住大阪郊外的渡邊春樹因疑似心臟病發在一間公寓內悄然離世。然而在長達3個月的時間內都沒人知道他的死訊,任由他的尸體在床單上慢慢腐爛。在已然不成形狀的腐尸旁,放著一杯即食拉面,上面爬滿了蟑螂和其他蟲子。
60歲的渡邊不算太老,也不算太窮。但他沒有朋友、沒有工作、沒有妻子。他唯一的兒子已經多年不和他聯系,他也不想和自己的兒子說話。
當房東鈴木最終發現房內的死尸時,他感到惡心和生氣。當然,還有意想不到的震驚。然而警方卻并不感到驚訝,他們表示,這種情況在日本越來越常見,那就是:單身老人孤獨地死去。
鈴木說,1995年阪神地震后,很多失去親人的老年人最后都悲慘地在政府的安置房里獨自死去。從那時“孤獨死”(kodokushi)這樣一個詞就在日本社會流傳開來,但讓鈴木沒想到的是,這種情況居然被自己遇到了。
作為全球人口老齡化問題最嚴峻的國家之一,傳統日本社會的家庭結構已經崩塌。像渡邊春樹那樣無依無靠的老年人越來越多,“孤獨死”現象也越來越難以被忽視。
日本厚生勞動省2013年數據顯示,當年報告到政府的“孤獨死”案例有3700個。然而很多專家估計認為,真實數據應該接近每年3萬。
大阪大學社會學教授斯科特·諾斯認為,政府和專家數據之間的龐大統計缺口可能是因為專家的估計包含了每年約27000例的自殺案。在日本,高齡自殺也是頗為令人擔憂的社會問題之一。
另一種可能則是,日本政府手上自己掌握的數據都不準確。有日本統計官員近日承認,政府對超過25萬老年人的生活狀況都“不甚了解”。最極端的例子就是發生在2010年的東京加藤宗現案——這位“111歲東京最長壽老人”被發現原來已經死亡超過30年,其家人為詐騙養老金而將其尸體“木乃伊化”后放在家里。
32歲的小瀨現在經營著一家專為“孤獨死者”料理后事的公司。他說,全日本這類型的公司已經有十家。小瀨的公司平均每月接到60起請求服務的案子,“夏天更多一點,每天就有10單,因為尸體腐爛得更快,”他說,“這門生意還算比較成功,雖然并不是我小時候想象會干的營生。”
小瀨的祖母5年前在家中孤獨死去,這件事徹底改變了他的職業軌跡。那時候他在東京的證券交易所里有著一份收入豐厚的工作,過著和老年人完全不沾邊的都市白領生活。祖母去世之前,他很久才會去看望一次。
“我祖母那一代人為了日本的戰后重建犧牲了很多,我們現在的和平和繁榮來自于他們,因此他們不應該被如此對待。”小瀨說。
然而“孤獨死”數據的攀升卻幾乎是不可逆的。隨著越來越多的老年人遠離家庭居住以及日本出現全國性的養老院短缺,將有更多的老人獨自居住。老年病學專家袖井孝子表示:“以前的日本曾經是三代家庭居住在一起,現在看來,這已經成為一個神話。”
6月,大阪附近和歌山縣的警察局逮捕了一名高齡的男性罪犯。已經85歲的武新田被指控犯下了騷擾罪,他在一段之間內多次跟蹤騷擾一位80歲的老年婦女。警方說,武新田的妻子去世不久,他是在妻子曾經所住的醫院內認識受害婦女的。
武新田承認,自己曾經多次尾隨受害者,并曾試圖強行進入其住所。他曾在受害者的語音信箱里留下騷擾信息,他說到:“我在你家外,你跟我出去吧。”
在老年人口占比越來越高的日本社會,像武新田這樣的“老爺爺罪犯”也越來越多。
根據日本政府機構2014年公布的《犯罪白皮書》顯示,老年人中的暴行、傷害等粗暴犯罪行為急速增加。過去二十年間,65歲以上老年人的犯罪案例數量上升了6倍之多。
日本警察廳7月公布的數據則顯示,今年上半年涉及65歲以上人士犯罪的個案超過2.36萬宗,相反14至19歲青少年的罪案數字則為約1.97萬宗,是1989年開始以年齡層分類犯罪數字以來,老年人首次超過青少年。
《失控的老年社會》一書作者藤原認為,對像武新田這類的罪犯來說,尋求擺脫“社會隔閡”以及“孤獨感”是犯罪的首要動機。“過去10年日本社會發生了根本上的巨變。”藤原說。
“過去,老年人是日本社會受尊敬的群體,他們通常和子輩孫輩住在一起。但現在不一樣了,他們現在或許都不認識自己的鄰居了,孤獨感和恐懼感是前所未有的。”藤原認為日本社會結構的變化催生了這一問題。
“去年東京一位79歲的流浪老太太用水果刀刺傷了兩個年輕女孩,”藤原舉例說,“還有一位患了絕癥的85歲老先生勒死了自己的妻子,因為他不想看到她要獨自一人艱難地生活。”
除此以外,艱難的生活處境也是誘發犯罪的原因之一。盡管日本政府在不久前的內閣會議上才通過了有關增加社會保障費用預算的提案,但在更快速的老齡化進程面前,仍然有相當一部分老年人過得“不舒坦”。
比如6月底發生在新干線的自焚案,其肇事者就是一位71歲的高齡男性。日本媒體稱這位老人每月僅依靠微薄的養老金維持生活,因此產生了報復社會的想法。
另一方面,由于日本大部分監獄內的生活條件還算不錯,有些無依無靠的老年人之所以犯罪純粹是為了尋求一個安穩的住處。一些多次犯罪的老年人坦白說:“出獄后再次犯案只是為了回到監獄而已,這里舒服、溫暖、有飯吃還有認識的同齡朋友。”
78歲的罪犯田中先生說,他一輩子都在四處輾轉,偷東西果腹。“我不喜歡監獄,但是為了活命也沒辦法。”田中說。
去年,日本政府專門支出了83億日元新建了一批監獄牢房,這些特殊牢房就是為給高齡罪犯“量身設計”的。
日本最大的證券公司野村證券從今年4月起將銷售人員的退休年齡從目前的65歲延長到了70歲。按照該公司的說法,繼續雇用與顧客建立良好關系的老員工是“為了強化銷售業績”,但其中順應人口老齡化帶來的勞動力緊缺大局的內涵不言而喻。
據悉,一些其他證券公司也采取了同樣的措施,現在“優秀的銷售人員可工作到70歲”的說法逐漸擴散開來。
然而對日本的年輕人來說,這或許算不上什么好消息。日本人口學家金子隆一認為,年輕人是人口老齡化的潛在受害者。“他們不僅要幫著支付老年人的養老金,還要面臨著延遲退休帶來的工作競爭。”
“人口總量減少了從表面上看對年輕人而言簡直好處多多,畢竟各方面的競爭看起來像是少了。比如大學就讀機會,明顯要多了很多。但對年輕的就業者而言,他們或許很難找到一份穩定的、長期的工作。”牛津大學專注研究現代日本社會的羅杰·古德曼說。
在日本,傳統企業中的勞動關系“三支柱”制度(終身雇傭、年功序列和企業工會)相當具有本國特色。許多學者認為這些制度保證了企業內部的團結,是日本二戰后迅速得以復蘇的功臣。正如日劇《半澤直樹》中描述到的那樣,在類似于銀行、鋼鐵等大型企業中,職員的能力是其次,年齡履歷以及對企業的忠誠度才是衡量收入職位的關鍵指標。
盡管在90年代日本泡沫經濟破滅后這些制度有一定松動,但迄今仍然在很多企業中實行。當這些“不看能力看年齡”的制度遇上老齡化危機時,年輕后輩應有的晉升機會就被堵死了——公司高層遲遲不退,下層年輕員工則難見天日。
“隨著日本平均壽命的不斷增長,大量重要的職位被老年人占據,財富也漸漸集中到了老年人的手里,使年輕人無法對自己的前途樂觀。”媒體人張石評論到。
日本NHK援引厚生勞動省2013年的數據顯示,當年日本有約1900萬非正式雇傭的臨時勞動者,超過全體勞動者的三分之一。其中,35歲以下的臨時勞動者人數在近20年增加了2.5倍。“鑒于年輕人很難找到正式工作,他們只能靠打臨工維持生活。”NHK說。
《日經新聞》報道稱,2014年度日本65歲~69歲老年人的就業率為40.7%,比上一年度提高了1.8個百分點。這意味5個老年人中就有2個在工作,老年人的就業率創39年來的最高紀錄。“領取養老金同時又在工作賺錢的老年人越來越多。”
“有57%的年輕日本女性都在干兼職,她們同時屬于所有勞動者中收入較低的后40%。這帶來的后果就是年輕人結婚生子意愿的降低,”金子說,除非年輕人能夠真正看到未來的希望,不然他們沒有結婚、更沒有生孩子的可能。而這,無疑將進一步加速日本人的老齡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