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時花濺淚

鄭廷鑫

編者按：潘富俊是夏威夷大學(xué)的農(nóng)藝及土壤博士，現(xiàn)在是臺灣的中國文化大學(xué)景觀系教授，因為既熱愛中國古典文學(xué)，又是植物研究者，所以寫出這樣一本“跨界”的書，幾乎囊括了植物與文學(xué)這一主題的方方面面：文學(xué)作品中植物名稱的古今演變，植物的文學(xué)意境，國畫中表達(dá)畫家情意志趣的植物，禮儀植物及文學(xué)植物引進(jìn)史等等。

利用植物特性與事物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直接代替所要敘述的本體事物，經(jīng)常用在文學(xué)的表現(xiàn)上，修辭學(xué)上謂之“借喻”。這是一種形象含蓄、簡明洗練的比喻方式。中國古典文學(xué)作品，詩詞、辭賦、章回小說中均不乏以植物借喻生活事物的例子，所比喻的內(nèi)容意涵，時至今日仍然沒有改變。常見的借喻植物如下：

中國自古即有堆土為墳、植樹為飾的傳統(tǒng)，在先人墓地種植“封樹”。王公貴族種的封樹大都是松樹或柏樹，而一般平民百姓則栽植白楊。白楊樹形高大挺直，分布于東北、西北，極易繁殖。古人形容白楊：“其種易成，葉尖圓如杏。枝頗勁，微風(fēng)來則葉皆動，其聲蕭瑟，殊悲慘凄號。”鄉(xiāng)間墳場的白楊鱗次櫛比，遠(yuǎn)望蕭蕭森森，秋風(fēng)一起，白楊葉變黃掉落，入冬后全株仿佛枯死，狀至凄涼，稱為“枯楊”，因此古詩有“白楊多悲風(fēng)，蕭蕭愁殺人”的句子。文人常以白楊形容悲凄景物，或暗示死亡及墳地等意，如《古詩十九首》：“驅(qū)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白居易《過高將軍墓》：“門客空將感恩淚，白楊風(fēng)里一沾巾。”

章回小說描寫墳場，也多以白楊點綴，如《水滸傳》第四十六回的翠屏山有一段：“漫漫青草，滿目盡是荒墳;裊裊白楊，回首多應(yīng)亂冢。”和前述詞句的凄涼氣氛相似。

柳與留音同，古人常于送別時折柳相贈，表達(dá)離愁別緒。詩文中亦常以柳樹暗示離別，最著名的有王維的《陽關(guān)三疊》：“渭城朝雨浥清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前句的柳即暗示本詩為一首送別詩。用柳來表達(dá)離別情境，從《詩經(jīng)·小雅·采薇》之“昔我往矣，楊柳依依”，至宋楊萬里《舟過望亭》：“柳線絆船知不住，卻教飛絮送儂行”，莫不如此。

黃楊生長速度極慢，但木材紋理細(xì)膩堅致，是優(yōu)良的雕刻用材，民間用以雕刻神像、藝術(shù)品，也用來刻制印章。古人相信黃楊“歲長一寸，遇閏年則倒長一寸”，由于一般認(rèn)為閏年常發(fā)生旱災(zāi)、蟲害或其他禍?zhǔn)拢瑸椴幌橹辏虼擞小包S楊厄閏”的說法。詩文中常用黃楊來表示際遇困頓、時運不濟，如楊萬里《九月菊未花》：“舊說黃楊厄閏年，今年并厄菊花天。”不但黃楊厄閏，九九重陽日菊花未開也被視為厄閏，一切都是閏年帶來的惡兆。生長速度緩慢的黃楊有時也暗指詩文或功夫沒有長進(jìn)，如陸游《春晚村居》：“身世已如風(fēng)六鹢，文章仍似閏黃楊。”

蒲柳即旱柳，性耐旱，適應(yīng)性良好，容易栽植，可生長于沙地或河灘下濕地區(qū)、溪流旁。由于其天然分布范圍廣闊，又適應(yīng)各種氣候、土壤，中國各地均有栽植。蒲柳和其他落葉樹一樣，秋季開始落葉，冬季干枯;而蒲柳又是落葉樹中最早落葉的樹種之一，詩文中均用其早落葉的特性來比喻早衰或體質(zhì)衰弱，如白居易《自題寫真》：“蒲柳質(zhì)易朽，麋鹿心難馴。”及明·錢履的詞《行香子》：“蒲柳衰殘，姜桂疏頑。幸身安、且斗尊前。”都用蒲柳自況。

《史記·伯夷列傳》說“伯夷叔齊義不食周粟，隱于首陽山，采薇而食之”，最后死于首陽山。“薇”即今之野豌豆和同屬其他植物，嫩莖葉味道似豌豆苗，可做蔬菜或入羹。中國各地到處可見，自古即作為野蔬采食，逐漸被視為貧窮人家的蔬菜。由于上述《史記》的典故，“采薇”原用以頌揚忠貞不渝的節(jié)操，在詩文中則多用來比喻隱居，如白居易《送王處士》：“扣門與我別，酤酒留君宿。好去采薇人，終南山正綠。”

杖藜植株高可達(dá)三至五公尺，分布范圍極廣，在荒廢地上成片生長。古人取其木質(zhì)化的老莖做手杖，謂之“藜杖”，鄉(xiāng)間貧苦老人家常使用。藜杖或杖藜常出現(xiàn)在詩詞及章回小說中，而由于持杖者多為老人，故“藜杖”成為老人的代稱。詩人有時會倚老賣老，以“杖藜”自稱，如杜甫《夜歸》：“白頭老罷舞復(fù)歌，杖藜不睡誰能那？”

“藜”俗名灰藿菜，生不擇地，隨處可見，自古即采食供菜蔬。春季時采食嫩葉，煮食蒸食均可，經(jīng)常煮成羹。“藿”是指豆葉，泛指一切豆類的葉子，如赤小豆等，非專指某一種植物。古代衣食不足的貧苦大眾常采集野菜充饑，而藜和豆葉是到處可見的野生或栽培植物，后人遂以藜藿代表粗茶淡飯，如白居易《丘中有一士》：“藜藿不充腸，布褐不蔽形。”

漢武帝從大宛取得汗血寶馬，同時引進(jìn)飼料草苜蓿。苜蓿除供喂食牛馬之外，嫩芽幼葉也能煮食供作菜蔬;也大量使用在農(nóng)業(yè)上當(dāng)綠肥植物。因此栽植普遍，到處均可采集，且“年年自生，刈苗作蔬，一年可三刈”，常作為菜蔬不足時的應(yīng)急食物。詩文中多用于表示粗食淡菜，如宋·汪藻《次韻向君受感秋》：“且欲相隨苜蓿盤，不須多問沐猴冠。”及劉克莊《次韻實之》：“向來歲月半投閑，莫嘆朝朝苜蓿盤。”

“芝”指靈芝，“蘭”原指澤蘭，宋代后亦指蘭花。靈芝自古被視為仙草或瑞草，是珍罕之物，自漢代以來就受到重視。每有靈芝出現(xiàn)，必“設(shè)宴慶賀，或?qū)懺娰x，或上表歌功頌德”。宋徽宗政和七年（公元1117年），各地征集獻(xiàn)上的靈芝就多達(dá)37萬支。澤蘭和蘭花均為香草類，前者香在植株，后者香在花，古代用以比喻君子或有才能者。因此詩人以芝、蘭比喻美好的事物，如唐陳彥博《恩賜魏文貞公諸孫舊第以導(dǎo)直臣》：“雨露新恩日，芝蘭故里春。”

柳樹

“參”是人參，“苓”指茯苓，“術(shù)”指白術(shù)或蒼術(shù)，都是常用的中藥材。《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將人參列為上品，是最重要的補藥，“主補五臟，安精神，定魂魄……久服輕身延年”。茯苓是寄生在松樹根上的菌類，菌體鮮時柔軟，呈球形或不規(guī)則形狀，《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也列為上品，具有“養(yǎng)心安神、健脾除濕、 利尿消腫”等功效，也是珍貴的滋補佳品。白術(shù)、蒼術(shù)可“除濕解郁，發(fā)汗驅(qū)邪，補中焦，強脾胃”，是古代常用的高級中藥材。三者均為世人所識，詩文中常用“參苓”或“參術(shù)”代表醫(yī)藥，清張穆《送漁莊三兄歸里并寄呈家兄述懷》詩句：“君歸善自保，努力視術(shù)參。”及樊增祥《后園居詩》：“參苓謝補養(yǎng)，寒暑忘節(jié)宣。”“術(shù)參”和“參苓”都指醫(yī)藥。

“椿”是香椿，“萱”即萱草。香椿屬于落葉大喬木，枝葉芬芳，枝干挺直，可長成 “棟梁之材”，自古以來就享有與松柏同等的地位與盛名。《莊子·逍遙游》云：“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說明香椿為長壽之木，因此古人以“椿”喻父。萱草為多年生草本，有“忘憂”含意，花“蕙潔蘭芳，華而不艷，雅而不質(zhì)”，古代常栽種在北堂庭園中觀賞，由于北堂為母親住處，故以“萱”喻母。成語“椿庭萱堂”表示父母、“椿萱并茂”喻雙親健在。詩文中亦經(jīng)常出現(xiàn)，如明代陳循《金明池》：“愿景福隆長，椿齡永遠(yuǎn)，賽過高年彭祖。”及程敏政《念奴嬌》：“奉萱堂上，人爭道，七十古來稀有。”

蓼莪典出《詩經(jīng)·小雅·蓼莪》：“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等二篇，意為“父母生我，望我成材，但我卻不成器，辜負(fù)父母的期望”，表示對父母的悲悼與懷恩。據(jù)《晉書·王裒傳》所載，王裒之父死于非命，悲痛之下避官隱居，開班授徒。每講授《小雅·蓼莪》篇必悲從中來，痛哭失聲，后世就以“蓼莪”表示思念父母，即成語“蓼莪之思”的意思。明·李東陽《茅屋時思》：“極德難忘寸草私，多愁常廢蓼莪詩。”表達(dá)思念父母而不忍吟詠《小雅·蓼莪》篇的哀痛心情。

紫荊在三四月開花，先花后葉，花呈紫紅色，極為艷麗，是中國庭園不可或缺的觀賞樹木，各地花園及私人宅第多有栽種。南朝梁·吳均的志怪小說《續(xù)齊諧記》記載：有田氏兄弟三人，共議分家，決定將庭院的紫荊一分為三，不料紫荊立即枯死。三兄弟見狀有感“樹本同株，聞將分析，所以憔悴，是人不如木也”，遂決定不分家，紫荊隨即又恢復(fù)生機。這是“田家紫荊”的典故，后世用以比喻兄弟和睦相處，以“紫荊”代表兄弟情，如明·吳大經(jīng)《玉樓春》：“田家兄弟知何處，留得紫荊花一樹。”

《詩經(jīng)·小雅·常棣》：“常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詩中的“常棣”即薔薇科的唐棣，又名枎栘。《詩經(jīng)》以唐棣的花瓣、花萼相依比喻兄弟間的親密關(guān)系，后世因以棣萼、棣華來描寫兄弟和睦，如唐詩人岑參以《送薛彥偉擢第東歸》詩“一枝誰不折，棣萼獨相輝”贊美薛氏兄弟相繼及第;杜甫《贈特進(jìn)汝陽王二十韻》：“自多親棣萼，誰敢問山陵？”則贊揚汝陽王善待兄弟。

作者：潘富俊

出版社：商務(wù)印書館

出版時間：2015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