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色小時代

何潤萱 劉楚怡

和去年曾經(jīng)風靡一時的冰桶挑戰(zhàn)一樣，填色同樣有著名人代言的強效催化劑。但是這一次，人們不再只是狂歡圍觀的路人了。只需一支筆，大家都能迎頭趕在潮流的旋渦之中。

東北大花襖又悄悄火了。

這一次，不是因為李晨的兩位女友在戛納上爭奇斗艷，而是因為一本填色書。兩周之前，長沙姑娘詩晶在知乎上回答了一個問題，初來此地的她被蹭蹭蹭上漲的點贊嚇了一大跳，“知乎的點贊是怎么回事？”她問了好幾次周刊記者。不到兩個星期她便收獲了2700多個贊，詩晶莫名其妙地開始躋身知乎“大號”行列。

她所回答的問題是：“《秘密花園》怎樣涂色才會顯得有逼格？”

她在回答里面?zhèn)魇诮o廣大知友四項獨門秘笈，其中一項叫做看衣服學配色。她配的文圖案例就是張馨予走戛納時穿的東北大花襖。根據(jù)張馨予這件戰(zhàn)袍，《秘密花園》中的一張黑白線稿被她涂成大紅底色，佐以深淺綠色，疊加之后的成品有種極具沖擊力的美感。

沒人能解釋詩晶的腦洞大開源自何處，但是填色書的流行大概可以根據(jù)圖片社交應用Instagram上達人們的分享，追溯出一道不那么明顯的軌跡。17周之前，詩晶忽然發(fā)現(xiàn)，她在國外的畫友們開始不約而同地秀一本名為《秘密花園》的填色書。她的一位烏克蘭小畫友，把書里的一頁拆下來寄給她，鄭重其事地說：“請用你民族最典型的顏色把它填滿，然后寄回給我。”這頁書正是“東北大花襖”的原圖。

時至今日，在Instagram上貼出“秘密花園”標簽的就有4733則帖子，而貼出“secretgarden”的更多，有444830則。這里被認為是填色書的安利最早發(fā)祥地之一。而在6月18日當天，這本書在京東上售出2.5萬本。同一天，該書作者喬安娜·貝斯福也在自己的臉書上公布了新書《迷失的海洋》的新鮮小物。

詩晶正是在這一天買了屬于她自己的《秘密花園》，她不無得意地說，“20元預售價入手，加上200減100券，折合10元一本。”

作為典型的長沙姑娘，詩晶無疑是歡脫的，談話的時候咯咯地笑個不停，很難讓人聯(lián)想到那些配色精心的填色之作出自她手。但女文青的基因也悄悄地在她身上蟄伏：標配的黑長直，齊劉海剪得蓬松又俏皮，談話時雙手疊得很含蓄，夏日里白底粉色波點的連衣裙短得只到膝蓋，“哦，我肯定是有戀物癖。”

書房的木質(zhì)格子里，堆滿了100多卷日本舶來的紙膠帶，上面大多是彩色波點、橫豎條，偶爾也有顏色清新的綠色植物，誘人的甜點。紙膠帶是文具控們拿來裝飾私人手帳的心愛小物，它常常和日系、小清新、少女病等關(guān)鍵詞聯(lián)結(jié)。此前，一位新概念出身的女作家，紙膠帶聯(lián)盟的骨灰級達人，干脆寫過一本名叫《少女病》的小說。因為東西太多，她在屋子里轉(zhuǎn)了一圈找自己的手帳，最后發(fā)現(xiàn)就擺在鼠標旁邊。這本手帳的褐色封皮光滑得幾乎發(fā)亮，來自她一位手作愛好者朋友，內(nèi)頁是訂在一起的幾個素色本子，貼滿了她收集的各國郵票，郵戳琳瑯，五光十色。

就像魏晉那些名士出席活動前必須沐浴焚香一樣，女文青詩晶對《秘密花園》的第一次下手，頗具儀式感。她一邊聽著網(wǎng)絡電臺里男神塔納塔斯讀日本推理小說家東野圭吾的長篇，一邊兢兢業(yè)業(yè)地涂了三個小時，直至深夜。在此之前，她已經(jīng)自學了三年彩鉛，偶爾幫開甜點店和珠寶店的朋友畫一些超寫實作品。正像她在知乎回答那個涉及逼格的問題一樣，她覺得，可能畫畫本身就是有逼格有門檻的愛好，“一套彩筆一本書，只要動手，你離大師只差上色。”

插畫工作室飛樂鳥認同了這個說法，“但我們覺得藝術(shù)不是小眾的東西，除了彩鉛、畫畫，還有種植、烘焙、手工等等，都是能帶給大家美好感受的。”在由他們創(chuàng)建的豆瓣小組“好色之涂”，簡介寫得很美：既然，人生不止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那，不如從涂色開始，去尋覓你的詩意生活和遠方。

但伴隨遠方而來的，還有彩色鉛筆突然地漲價，原本50塊一盒的彩鉛漲到了200塊。人們用來填色的彩鉛普遍是一種叫輝柏嘉的德國品牌，這種品牌的鉛筆價格依據(jù)產(chǎn)地而定，印尼產(chǎn)的紅盒做工較為粗糙，德國產(chǎn)的綠盒則做工精細，顯色度和疊色度都更加理想，但是后者單價高達650元。飛樂鳥的一位負責人則告訴周刊記者，這種漲價可能來自“僧多粥少”，“彩鉛的鉛芯需要至少90天的凝固周期，這個節(jié)點上《秘密花園》火起來是平地長高樓。”除此之外，另外一種來自日本的500色鉛筆芬理希夢最近也十分走俏，盡管其售價高達2800人民幣，還必須分20個月寄出，但因為每支鉛筆都有自己的名字和故事，看起來天然有一段風流，擁躉者眾多。

女作家蘇美在2015開年寫了一本名為《文藝女青年這種病，生個孩子就好了》的書，使以“氣質(zhì)恬靜，多愁善感，恃才傲物”的女文青們紛紛中槍。“原本以為文藝青年這種病生個娃就好了。”詩晶不無惆悵地說，但她已經(jīng)有一個兩歲的孩子，小男孩遺傳了媽媽的性格，看起來也很歡脫。

但《秘密花園》這本填色書，安撫的并不僅是女文青們寂寞而矯情的心靈。事實證明，外表看似凜冽的女白領(lǐng)們，也需要這本填色書的慰藉。

一位在廣州某影視公司做總裁助理的林女士說，為《秘密花園》涂色甚至改變了她的家裝風格，“以前家里就比較亂，涂了這個之后，會給家里添一些植物或者配飾，或者改變一下配色。”

幾個月前，她從一個做韓國代購的朋友處買了一本填色書。差不多在同一時段，在走奇幻風的韓劇《blood》里，俊美的吸血鬼男醫(yī)生安宰賢送給意中人具惠善這本書，也咻地一下戳中了億萬中國粉絲的少女心，后者咕咚咕咚冒泡的同時，也順帶將這本書送上了熱賣的巔峰。

這本書成為林女士送給手帕交的新禮物。在她看來，重要的并非是書涂得怎樣，而是在新閨密時代，大家又多了一些新鮮談資。事實上，女人們的這種習俗由來已久，早在17、18世紀的法國，“貴婦沙龍”就曾邀請伏爾泰、盧梭為座上賓。200多年后的今天，在精神風貌已悅?cè)灰恍碌闹袊最I(lǐng)們確是有了更多能自由享有的閑暇時間，盡管，《秘密花園》的逼格并沒有風流才子們那么高。

“這個絕對不會，太無聊了、太浪費時間了。”林女士毫不介意地告訴記者，她在畫了一半之后，有一個多月沒有再碰這本書。同樣半途而廢的，還有在北京做文案的姑娘金金，她出現(xiàn)了新聞報道里提及的“涂色綜合征”：脖子疼、眼睛疼、頭暈心慌。此前，一位杭州姑娘因為涂色，頭部一直保持同一個姿勢，導致中樞和小腦的供血不足，誘發(fā)了“耳石癥”。

去年年末，金金換了一份在房地產(chǎn)公司的乙方工作，為了提升自己對配色的掌握，她選擇了填色書。剛?cè)肟拥臅r候，金金買的是雜牌填色書，彩鉛也只入了“屌絲”品牌中華和馬克，但在一次開發(fā)商舉行的活動中，她“被抽獎”得到了一本少女們夢寐以求的《秘密花園》。在微信朋友圈鋪天蓋地的攻勢之下，不甘落后的金金買了一套48色的彩色鉛筆，奮起作畫。

“現(xiàn)在看價格都翻倍了，跟買房似的。”她說。

這位姑娘入手書之后，開始邀約辦公室的姐妹團們一起上咖啡館填色。此后，金金的焦慮空前上漲，“朋友圈里一刷屏，總有點比一比的味道在，反而給自己增加了壓力。”她發(fā)現(xiàn)，在刻意選擇涂色的過程中，自己丟失了原本沉迷于機械填色的快感。《秘密花園》的纏繞畫圖案相對復雜，完成一幅的時間基本在3小時左右，在po照壓力和長時間低頭作畫的雙重連擊下，金金終于出現(xiàn)了頭暈等癥狀。和她同期買書的同事大概有七八位，但之后誰也沒提填色這事，都默默地把《秘密花園》給忽略掉了。

好在填色粉絲人數(shù)眾多，仍有堅守者。在好色之涂小組，有大量的網(wǎng)友po出自己的作品，他們有一個精準的共同點：曬。林女士對這種曬圖有些不以為然，這位從小學過國畫的女白領(lǐng)，踐行著低調(diào)填色的原則，認為不少跟風購買的人有“裝13”的嫌疑。不久之前，她還試圖找一些手繪創(chuàng)作者為公司下一集真人秀節(jié)目制作純手繪宣傳卡片，但她聲稱，自己絕不曬圖。

木心的《眉目》寫得很涼薄，“你這點兒才貌只夠我病十九天，第二十天你就粗糙難看起來”，這兩句話用來概括追捧填色書的人們再精準不過。在北京讀書的劉倩目睹了這一熱潮的逐漸消弭，“六月那會轉(zhuǎn)發(fā)的人最多吧，然后最近營銷圈都火完了。”不到兩個月，曾經(jīng)在人們眼里秀氣宛如天堂的《秘密花園》也變得“粗糙難看”了。最終堅持下來的只有兩種人，重度文藝病患者，或者本來就對美術(shù)、畫畫感興趣的粉絲。某些程度上，這兩類人高度重合。

《秘密花園》作者喬安娜·貝斯福曾在接受采訪時說，自己從小對填色情有獨鐘，只是成人之后羞怯地隱藏起來，直到自己的侄子出生。她固執(zhí)地拒絕了編輯要做兒童填色書的邀約，為成年人打開了一扇腦洞清奇的新大門。幸運的是，她賭對了。

根據(jù)飛樂鳥的學員資料，大部分的學員都是完全零基礎(chǔ)，或者是很小的時候畫過，“他會有一個情結(jié)在。”而不管是詩晶、林女士還是劉倩，她們都或多或少地有過修習畫畫的短暫經(jīng)驗。對于童年的這一種朦朧的追尋，似乎是填色書流行的“原罪”。瑞士心理學家榮格說，“情結(jié)這東西，是一種經(jīng)常隱匿的、以特定的情調(diào)或痛苦的情調(diào)為特征的心理內(nèi)容的聚集物。”也許《秘密花園》的出現(xiàn)，碰巧激蕩起他們內(nèi)心深處蟄伏的情調(diào)。這使得填色聽起來像是某種移情。朱光潛先生曾在《文藝心理學》里提及，所謂 “移情作用”指人在聚精會神中觀照一個對象（自然或藝術(shù)品）時， 由物我兩忘達到物我同一， 把人的生命和情趣 “外射” 或移注到對象里去。《秘密花園》當然談不上藝術(shù)品，但是它美妙的黑白線稿的確容易給人們制造“時間黑洞”。假如德國美學家立普斯能看到今天瘋狂迷戀填色書的人們，也許他會感嘆，在填色書的關(guān)照之下，人們終于感到自己是精力旺盛而活潑的，他們就藏在這本書里面，他們看到的是自己。

曼陀羅原是佛教修行密法、觀想的地域，被視為是佛陀覺悟境地，再后來，它被心理學家榮格聯(lián)想為自我及整體個性的核心，最終發(fā)展為一種被認為能整合人精神力的療法。因著《秘密花園》里含有大量“曼陀羅”的圖案，使其被美其名曰“減壓神器”。應用心理學博士陳海賢覺得這個說法未必不對，“是這個圖像被認為有象征意義，然后填色需要專注，專注本身就很減壓。”不過，也并非每個理論都指向這本書可以減壓。上世紀80年代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的喬·卡巴金教授曾創(chuàng)立了“正念減壓療法”，這種典型的佛教心理療法，涉及七種關(guān)鍵態(tài)度：Non-judging（覺察）、Patience（耐心）、Beginner’s Mind（初學者之心）、Trust（信任）、Non-striving（不去強求結(jié)果）、Acceptance（接受現(xiàn)狀）、Letting Go（放下）。以此為參照，大多數(shù)帶有攀比心態(tài)的填色者似乎并未走在減壓的正確道路上。在某個關(guān)于填色的同好微信群里，50位受訪的愛好者表示，自己涂完肯定會曬到朋友圈，“不照就白涂了。”和去年曾經(jīng)風靡一時的冰桶挑戰(zhàn)一樣，填色同樣有著名人“帶鹽”強效催化劑：孫燕姿、朱丹、王珞丹、趙麗穎、劉燁……和冰桶不一樣的是，這一次，人們不再只是狂歡圍觀的路人。只需一支筆，大家都能迎頭趕在潮流的旋渦之中。

兩個月過去，《秘密花園》已漸漸從朋友圈銷聲匿跡，偶爾可見一兩位死忠粉靜悄悄傳圖，看客們也不過默默一贊。但這本填色書目前仍然占據(jù)亞馬遜新書排行榜和銷售排行榜第一，今年10月，喬安娜·貝斯福的第三本新書也將上架。詩晶在知乎上的答案被點贊數(shù)仍然在上漲，后浪出版社的一位編輯在看到詩晶的回答后，也特意贈送她兩本喬安娜·貝斯福的新作《魔法森林》。隨后詩晶又寫了一個用中性筆填色《秘密花園》的新教程，但知友們的熱情好像沒有之前那么高了。在后浪微信公號里，近期推送了許多與《秘密花園》相關(guān)的文章，其中就包括詩晶的“東北大花襖”技巧。但這一篇文章的閱讀量只有8161次，不到另一篇涂色教程的三分之一。兩篇文章前后僅相隔一個星期。

“日本、英國還有很多做得非常好的填色書，不只是這種纏繞的類型，還有各種各樣的。所以這個市場是一直都存在的，并且很大，只是可能在這個節(jié)點上，中國的市場爆發(fā)了。”飛樂鳥打算在今年十月推出國內(nèi)第一本原創(chuàng)填色書，圖樣、花紋都將與引進版的填色書有所不同。“《秘密花園》不是第一本火起來的填色書，也不會是最后一本，事實上，這就是一種循環(huán)。”這個詞聽起來很像百度李毅吧網(wǎng)友們玩的段子，他們曾發(fā)明了一個具有黑色幽默意味的新詞：毅種循環(h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