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爆炸后被撕裂的生活

許智博 何潤萱

2015年8月12日的晚上，對于天津人來說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晚上，10點多鐘開始，街道上車流開始減少，大多數的天津人都應該回到了家里，在燈火通明的客廳里，一家大小窩在沙發上看電視。

然而22：50的時候，平靜被一場意外的爆炸打破了。

杜琛、程垚、甄博三家住在金域藍灣的業主，或是住得離爆炸中心更近一些的萬科海港城業主賀小發、小九，都是這場事故的親歷者，從某種程度上，他們有著如此的相似性：都受過良好的教育，收入穩定，重視生活質量。大多數因為結婚，選擇了當時比較有“性價比”的房子—位于天津具有時代感和奮斗精神的濱海新區。

然而一場飛來橫禍將他們按部就班的生活撕裂，災難就像一面放大鏡，把許多生活中意想不到的東西清清楚楚反映在你面前。災難過后，生活還將繼續，但是那些隱患帶來的“不安全感”或許將敲醒一道警鐘，他們，那些星夜逃難的人們，那些舉牌抗議的業主，某種程度上都是高歌猛進時代的“幸存者”。

8月12日白天，離職手續還沒有辦完的杜琛的生活一如既往地圍著柴米油鹽。丈夫陳競晚上要去打羽毛球鍛煉，她微信上向他通報說：“永旺”今天沒有切面了，晚上做不了面條了，怎么辦？

丈夫對吃什么并不在意，反倒是更關心還在哺乳期的她乳腺炎是不是消了些，兩人像平常那樣卿卿我我幾個回合，陳競在微信上說：吃啥無所謂，只要有綠豆湯就行。

事后杜琛已經有些回憶不起來了。她那天下午因為要買進口果醬，去了位于濱海新區第二大街的伊勢丹，之后打完球的丈夫接上了她。到家后，8個月大的孩子開始腹瀉、發燒，二人匆忙帶著孩子在晚上10點半趕到幾公里外的泰達醫院。

開車回到位于萬科金域藍灣5號樓13層的家里，已經是11點10分，累得夠嗆的杜琛打開冰箱，一口氣喝掉了半盒酸奶，留下半盒喊丈夫喝完，轉身去門廊那里跟月嫂一起給孩子貼退熱貼。

就在此時，一聲巨響，在杜琛向客廳窗外望去的一剎那，“紅色的火球”沖碎了客廳的窗戶，撲到了家里的墻上，陳競對她和月嫂大喊一聲：你們先別動，我去開門！然后轉身向玄關奔去。

同一時間，他們樓上的鄰居程垚（化名）也剛剛走出衛生間，躲過了客廳飄窗倒塌砸到玻璃的一劫，通過朝南的陽臺，她看到外面通紅的天，趕緊沖已經睡下的母親和兒子喊：“老娘啊，煤氣爆炸了，趕緊起來啊！”

母親剛起來，第二聲爆炸又沖進了她的家，碎玻璃從她膝蓋上劃過，耳鳴的她已經顧不得疼痛，抱起兒子小久，抓起手機跟母親一起穿著睡衣就往安全通道跑去，家里的防盜門已經被氣流掀開、變形，關不上也鎖不了。程垚打開iPhone的手電筒照著安全通道里的臺階，滿地碎玻璃，有驚慌的鄰居光著腳從上面踩過，更多的是在家里就被玻璃扎傷的鄰居滴下來的血。剛走了幾步，她聽到樓下傳來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喊聲：誰來救救我老公？！

喊人的是杜琛，就在陳競消失在玄關拐角的一剎那，第二聲爆炸的襲來讓她下意識先摟住了孩子，聲音過去后，她和月嫂逃向門口，卻發現丈夫沉重的身軀已經倒在地上，血流滿面，一動不動。杜琛打120，一直占線，只好哭著跟住在塘沽南邊的母親求救，然后讓月嫂抱著孩子趕緊下樓。陳競此時意識尚還清醒，一直低聲催促她說：老婆，我沒受傷，你快走，先別管我。

就在杜琛絕望的時候，在北京工作的甄博（化名）接到了妻子的電話，同樣家在5號樓的他買的是二手房，比鄰居們住進來晚，卻在平時注意到了小區東北側的濱海高速公路之外，有一個碼頭堆場，附近的路上經常有拉著化學品標識貨柜的卡車經過。他第一反應就是那個堆場爆炸了，趕緊讓妻子帶著母親和女兒上車，“往西開，往天津市里開”。他拔腿就要開車回去，卻發現自己已經因為緊張家人的安危，渾身不由自主地哆嗦，他叫醒了一個朋友，請朋友開車帶著自己直奔京津高速。

在他們東邊、離爆炸點更近的萬科海港城感受到的爆炸更劇烈一些。海港城21號樓賀小發家的門被猛烈的沖擊波轟開了，從派出所值班回來才睡了一個多小時的丈夫一骨碌爬起來，帶著賀小發躲進了衛生間，她聽見“發條”在外邊慘叫，它是一只四歲的微胖貓，左眼上邊有一圈褐色的毛，嘴長得有點兒像兔子，看起來很像豆瓣上走紅的“瓜皮”，賀小發把它從北京帶到天津，中間陸續搬過幾次家，一直相伴左右。賀小發想把“發條”喊進來。但受到爆炸的驚嚇，這只胖貓又退了出去。

海港城1號樓里獨自在家的小九顯然沒有賀小發幸運，丈夫長年在國外工作，事發時只有她和兒子兩人在家。第一次爆炸，把她從床上直接震到了地下，小九打算和兒子爬進床底，但空間太小，根本無法容納兩人。就在她打開門那一瞬間，第二次爆炸的沖擊波猝不及防地到了，小九腿部和骨盆受傷。她用盡全力，從床上拖下一個較厚的墊子，護在自己和兒子身上，逃進了衛生間。

打了一圈110和120都是無法接通，小九決定向朋友求救。但糟糕的是，她的手機馬上就要沒電。平時極度怕黑的兒子突然長大了，爬到客廳找到了另一個手機。兒子問她，媽媽，我們會死嗎？小九安慰說，不會，我們都不會，但她心里想，沒準就真死在這里了。

爆炸平息之后，賀小發和丈夫迅速奔跑下樓，情急之下，沒顧得上“發條”。賀小發一面跑著，一面心里想著：樓要塌了，活不下去，要死在樓里了。一路都是被震碎的玻璃渣，賀小發和丈夫都沒穿鞋，直接踩在上面跑下了樓。丈夫中途曾不知道從哪兒找來一個破紗窗，丟在前面，讓她踩著走，但最終因為這樣太慢，還是顧不上疼，繼續飛奔。

一個看起來像是物業的人在跑過來沖他倆喊，“不要往后跑，要往前跑！”然后她和丈夫上了一輛陌生人的車，開車的男人下巴正在流血，不久之后，另一對來自附近工地的民工夫妻也搭上了這輛車，男人一只眼睛已經嚴重受傷，妻子意識模糊。

程垚和母親在混亂中走到一樓，家里養的薩摩犬“Pato”已經走丟了。她們本來以為只是5號樓發生了爆炸，現在卻發現整個小區像一片廢墟，空氣里是濃重的被沖擊波激起的塵土的味道，好多穿著內衣、渾身是血的鄰居，都躺在地上哀聲求助。大心臟的她在下樓的時候已經給正在港口里“帶船”的丈夫打了電話，大喊：“老公，家里出大事了！”那邊剛剛下船的丈夫正和同事們一起齊刷刷趴在地上躲避第二次爆炸的沖擊波，耳鳴著聽見妻子的呼叫，瞬間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從地上彈起來就往車那里跑，車開到高架，在通紅的半邊天中看見小區樓房的模樣，不知道家人死活的他“頓時心都涼了”。

程垚跟很多鄰居一起抱著兩歲的兒子等在小區西南“永旺”的路邊，孩子嘔吐了兩次，公婆很快趕到了小區，在混亂中接上了親家母和孩子先轉移。差不多同一時間，杜琛的父母也不顧關節的病痛，爬上13樓，又下回一樓，跪在掉滿玻璃渣的小區里到處求鄰居上樓把女婿抬下來。很快八九個小伙子跟老人們來到杜琛家，28樓的一個女鄰居把浴巾按在陳競的頭上止血，剩下的人用床單兜住他沉重的身體，從安全通道一點點下到一樓，攔了一位鄰居的雷克薩斯，一家人再次趕往泰達醫院。到了醫院門口，“開車的大哥”不知從什么地方搶來了一副擔架，在路上失去了意識的陳競被電擊起了心跳，直接送進了手術室。

賀小發夫婦此時也在泰達醫院的門口，經歷了一連串的混亂之后，賀小發終于有點繃不住，坐在路邊哭了起來。趕來的朋友將夫妻兩人轉送到天津武警總隊醫院后，醫生光從他們的光腳上夾出那些大大小小的玻璃渣就花了一個多小時。賀小發腳上多處縫針，兩腳腳趾骨折，她的丈夫身上全都是血，但她也不知道血是自家老公還是那對民工夫妻的。

小九最終等來了營救她的朋友，為了找她，朋友們甚至急得找錯了樓棟和樓層。她感動得幾乎講話都在哽咽，“感謝我的朋友，他們是踏著尸體來找我的。”

在小區那邊，程垚的丈夫終于與只受了輕傷的妻子會合，因為不知道是危化品爆炸，所以他們沒有選擇趕緊離開，想趕緊找回“Pato”。維持秩序的警察不許他們再回到危險的小區里面，丈夫苦苦解釋說：我們養了它8年了，它對我們來說就是家庭一分子啊！在警察猶豫的一瞬間，丈夫拉著程垚沖進小區，一位物業的保安也趕緊拿著手電陪著他們跑了回去。

他們夫婦加上那個熱心的保安，三個人尋狗的過程并不順利，在小區里外，他們吸著混濁的空氣找了兩個多小時，那個他們熟悉的白色身影卻始終不回應他們的呼叫。程垚和丈夫精疲力竭，走到小區外面的一個拐彎，在準備放棄尋找的那一瞬間，丈夫一回頭，卻發現“Pato”已經跟在了身后，丈夫蹲下身，一把抱住“Pato”，不顧外人在場，嘩嘩哭了起來。

就在程垚找回愛犬的時候，甄博和妻子也回到了家。回天津的高速上，甄博已經通過微博知道了是危化品爆炸，1點鐘左右，已經懵了的妻子在走錯好幾次路口后，終于找到了去天津市區的高速，驚魂未定的夫妻在天津市內會合，找了一家酒店安頓了母親和孩子，然后決定回家收拾一點重要的東西。他們凌晨3點多到家，沒有戴任何防護用具，一直收拾到快7點。

在甄博夫婦離開之前，顱骨粉碎性骨折的陳競剛剛經歷了5個小時的通宵手術，被推進了ICU，仍舊昏迷不醒。在這幾個小時里，杜琛的世界里只有恐懼，“見到蓋白單子的，見到殯儀車”，她都害怕那就是自己的丈夫。她的白T恤因為抱著丈夫沾滿了血，手機也是。下樓前有人跟她說怕樓下著火，讓她把衣服用水淋濕。沾血的T恤在醫院里從濕到干，再因為緊張的冷汗從干到濕，她全然未覺。

距離爆炸點只有600米的萬科海港城一二期已經售罄交房，三期正在建設在售。賀小發和小久正是這里3300多個業主中的一員。相比天津市區二手房動輒都要15000元以上，海港城新房要便宜上3000元左右，周邊配套設施齊全，對于不少工作在天津的年輕人來說，是置業的不二選擇。

房子是賀小發的丈夫買的，買時房價9000多元，現在房產證還沒到手。因為曾被高層電梯卡過，心有余悸的賀小發發現丈夫買了高層21樓時，還嗔怪過他，結果丈夫一本正經地回答說：“能看到海啊，這可是海景房。”

小兩口交房之后足足花了大半年置辦。先是在豆瓣東西、知乎上看了一大票推薦，做好攻略之后才開始裝修。冰箱、洗衣機是博世的，衣柜是定做的，木床來自一家杭州的木制獨立品牌，茶幾、飯桌則來自天津的一家宜家代工廠，他們還給掃地機器人取了名字叫小八。

隔著濱海高速的高架橋，在西邊與海港城隔橋相望的，是距離核心爆炸區1公里的萬科金域藍灣—因為這條高架，海港城歸塘沽，金域藍灣歸開發區。杜琛、程垚和甄博三家所在的5號樓位于金域藍灣小區的東北角，因為挨著濱海新區的主干道之一第五大街和濱海高速的交界，曾經是這個樓盤價格相對低一些的戶型。在這棟33層的高層住宅里，程垚家全南朝向的格局看不到瑞海公司的危化品倉庫和堆場，甄博則會從北京回家過周末時，常常在接近頂層的家里向北眺望，從河北任丘趕來的王競父親回憶說，在2009年拿到房子的鑰匙時，透過兒子家的窗戶向北看去，“直接可以看見海，什么都沒有”。

相比分別于2013年和2014年底陸續交房的啟航嘉園和萬科海港城，金域藍灣的業主們也許對這片區域感情更深。在小區西南幾公里的范圍內，興建于1990年代中期的泰豐公園和本世紀初的泰達足球場都位列天津濱海新區三大標志性建筑景觀，前者因為大片的草皮被視為“綠化的奇跡”，是國內少數允許游客踩踏草皮的公園，天津人周末常常舉家來這里郊游、野餐。后者則是國內少數幾個專業的足球場之一，曾作為天津泰達隊的主場。兩個均由美國著名建筑設計公司設計的建筑景觀在曾經的鹽堿地和灘涂上先后建起，與它們身后眾多的外資企業、寫字樓、商業中心一樣，正代表了天津官方媒體筆下的30多年泰達開發區（TEDA，天津經濟技術開發區“Tianjin Economic Developing Area”的縮寫）的奮斗精神。

小區正南方的濱海國際會展中心，在2008年曾經承辦過夏季達沃斯論壇—這一年也正是萬科金域藍灣開盤的年份，由于受當時的經濟危機影響，實際成交價格比當時的9500元/平米大概低了1000元。陳競的父親就是在這時為畢業后來到塘沽工作的兒子買下了現在這套房子，2010年，陳競和本地長大的杜琛認識、戀愛，兩年后這套房子成了兩人的婚房。

與13樓的鄰居一樣，程垚和丈夫也是在2009年趁房價略降的時候入手了這套房子作為婚房，然后在這里結婚、生子。過著“雙城生活”的甄博與他們略有不同，2013年妻子在單位內部調動工作，從南方來到濱海新區，而學地質的他也在北京找到了一份工作，北京高企的房價讓他們決定先“就著一頭”，便在妻子工作的濱海新區先買了金域藍灣的二手房，5歲的女兒跟著妻子在這里上幼兒園。

甄博沒能像他樓下的兩家鄰居那樣，目睹著“家”周圍的變化：2010年，日資的永旺夢樂城購物中心建成，讓濱海新區在第三大街之外多了一個商業中心；一年之后，天津地鐵9號線（津濱輕軌）全線貫通，通向天津站的終點打通了“郊區段”和“市區段”，開始每天運送著幾十萬人往返于濱海新區和天津市區之間。

作為塘沽本地人，杜琛和程垚從小很少來到“三街以外”—在泰達開發區的規劃里，東西走向的主干道，從南向北，被依次命名為“第一大街”到“第十三大街”。其中“一街”到“三街”的區域是泰達開發區、也是后來濱海新區的核心區域，政府機構、商業中心、高檔酒店、醫院、教育機構大多都在那里。與陳競談戀愛的時候，他告訴杜琛說自己的房子在第五大街會展中心，杜琛才第一次來到這里。

先住進金域藍灣的很多業主與杜琛、程垚類似，從不關心“高架”（濱海高速）那面的事情。用程垚的話說：我們就知道那邊歸天津港，沒有什么跟我們生活相關的東西，沒事兒誰去那里轉。

高架橋的東北面恰好是后住進來的甄博常常比較在意的地方，或許是因為一周有5天時間在北京，他對家周圍環境的觀察更全面一些，并沒有被那些活色生香的消費中心帶走全部的注意力。他在路上經常看見運輸化學品的卡車，卡車上很多貨柜成色很新，他周末在家有時會望著瑞海公司堆場里那些高高堆放的貨柜，心里想：這么多新的箱子能堆放這么高，大概里面都是空的吧。

杜琛、程垚、甄博三家，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金域藍灣的業主特征：80后、獨生子女，“421”家庭結構，他們受過良好的教育，收入穩定，重視生活質量。他們大多數因為結婚，選擇了當時比較有“性價比”的房子，買房時父母幫著出錢湊首付，大多數人現在還還著房貸，房子裝修的過程被他們傾注了很多心血，也是夫妻名下唯一的房產。

在看著“家”周圍的生活配套設施逐漸齊全的同時，如同大多數80后一代一樣，金域藍灣的業主們生活的中心因為孩子的降生而挪移，新成為父母的他們由孩子作為共同話題開始與鄰居們熟悉，天天在微信群或QQ群里交流對孩子有益的信息，父母一輩也因為來照顧孩子時常來到他們的家里居住—甄博的母親就是因為的女兒幼兒園放暑假需要人照顧，剛剛從安徽老家來到濱海新區三天。還有不少人既需要父母照顧孩子，又希望與父母保持距離，于是在這個小區里為父母又租了一套房子，或是在后來“高架那邊”的海港城和啟航嘉園給父母又買了套房子—在程垚認識的鄰居里，有三家就因為這樣的模式，兩套房子在爆炸中“都擱了進去”。

在附近的萬通國際住了三年的周一周一家，正是因為對這片地方有了感情，加上考慮到孩子的上學問題，夫妻兩人選擇了在“學區房”金域藍灣再買一套二手房。8月6日，周一周才剛剛搬進新居，幾天之后，兩套房子都在爆炸中成了揪心的對象。

爆炸后一周，金域藍灣5號樓杜、程、甄三家人除了將孩子都送出濱海新區之外，生活軌跡截然不同。

甄博在爆炸第二天，讓妻子把母親和女兒送回了安徽老家，自己趕回北京繼續工作。8月16日，爆炸后的第一個周日，他再次與趕回來的妻子回到家里，收拾一下家。魚缸里的魚都死了，陽臺上的兩只鸚鵡因為糧水充足還都活著。妻子的單位比較人性化，為家里受到爆炸損失的員工安排了暫時住宿的公寓，讓甄博和妻子免去了暫時去租房子的麻煩—在受到破壞的海港城和啟航嘉園的業主獲得一季度6000元的臨時安置補貼之后，金域藍灣的業主們也被通知去領這份補貼。

不過很多業主都對這份補貼有些微詞：因為在爆炸之前，附近幾個小區的房租價格就基本處于3500元/月的水平，爆炸之后，大多數房源坐地起價，租房價格漲了幾百，折合每月2000元的補助只能租到塘沽區非中心地段的小房子。

女兒在奶奶家的表現同樣讓甄博有些郁悶，孩子并不理解為什么她不能回天津，甄博讓她拿著iPad跟他QQ視頻，她便賭氣把攝像頭對著天花板，奶奶想拿iPad對著她給爸爸看看，孩子頭也不回跑進里屋，咣地摔上了門。

而回憶最近一周的日子，程垚則坐在自己的凱迪拉克里苦笑著說：東躲西藏。

爆炸之后，她與老公曾帶著朋友回去收拾下家里的電腦、隨身用品和需要帶走的衣物：“電梯壞了，樓道里的碎玻璃已經被武警和物業都掃了，樓梯里聞不到什么化學品的味兒，因為停電后各家冰箱里食物都爛了，臭味兒把什么都蓋住了。”

他們那天用編織袋打包了十幾包東西，但酷暑里七八個男人從十幾樓搬了一趟，“腿兒就都軟了，從地庫到我們的車，基本上都是一點點把袋子拖過去的”，搬第二趟的時候，一個眼尖的朋友不知道從地庫什么地方找到了一輛平時運垃圾的三輪車，程垚顧不上講究，把編織袋全都裝進了車上的垃圾箱，從地庫運了出去。

這十幾包東西，后來被分散寄存在這些幫忙的朋友家，每家一兩包。程垚與老公擔心空氣污染，先是帶著孩子住到塘沽的父母家，又住到天津市里的親戚家，最后覺得不行，干脆把兒子送到了薊縣的爺爺家，然后跟老公帶著“Pato”回到濱海新區繼續在幾個朋友家“打游擊”。兒子打她手機問：媽媽什么時候能回家？她故意岔開話題：爺爺家的農家院不好嗎？兒子用稚嫩的聲音回答說：好，但是沒有家好呀。

爆炸讓程垚工作的外企生產車間供水系統破裂，老板干脆給員工放了假。愛出頭的她在空閑時間便開始在微信群里開始關心業主們的維權問題：“我們并不反對媒體去報道消防員，他們是英雄，我們也敬佩，但我們真的害怕慢慢的就把我們給忘了、不管了，畢竟我們也是這次爆炸的受害者啊。尤其是有網站的新聞居然說我們這片小區是入住率很低的‘鬼城’，說什么‘萬幸’，我們感情真的接受不了，怎么能說瞎話呢！”

海港城與金域藍灣業主們在并行不悖地維權，家住海港城20號樓的陳旭今年28歲，年薪在10萬左右，雖然談不上中產，在他這個年紀也還算不錯。

“我們小區的業主都比較有素質”，陳旭說，爆炸發生之后最初的36小時之內，自己和其他業主們都比較克制，他們相信，政府正在救災，一定能兼顧上他們。業主們以每幢樓為單位為單位自發地成立了微信群，每個群推選出代表統一開會。

8月16日上午，啟航嘉園業主在發布會舉行的美華酒店外拉起橫幅請愿。“我們小區里面的居民當時就說，我們不要這樣做，我們要理性。”陳旭說，“但我們海港城等了60個小時才有人報道，我們不能理解，這種態度讓我們感覺被忽略了。”

陳旭、賀小發、小九都表示，他們沒有別的訴求，唯一就是要求政府回購。海港城的房子爆炸之前抗震強度是七級，但陳旭疑心，經歷了這樣一場大爆炸之后，樓棟是否會變得更加脆弱。但更讓他們焦慮不安的，則是已經被認定散落四處的700噸氰化鈉，盡管分管安全生產工作的天津市副市長何樹山稱外圍散落氰化鈉已全部收集處理，但業主們已經失去耐心。

“我們今天上午有人去取東西，回來以后身上就起了水泡，我們小區里面可以看到白色的那種土堆，周圍的草全部都死掉了。”讓陳旭更無法理解的是，自己也回家取了一趟東西，他發現陪同的武警都戴特制的防毒面具，“如果空氣質量正常的話，他們為什么要佩戴這些東西啊？”

陳旭覺得爆炸之后，海港城可能“1000元的價格都沒人愿意買了”，不過受過良好教育的他仍然相信政府：“我對區政府的冷漠表示憤怒，但在這種情況下，我相信習總，中央層面一定會給我們滿意的答復，我支持中央。”

8月20日，泰達開發區的領導與金域藍灣的業主代表們見面，宣布對受損房屋及室內財產賠償達成初步意向：如果需要按照8月12日之前一周內所屬片區的市場價均值確定房屋價值，采取市場化運作進行回購；同時，對于愿意繼續在原房屋居住的，由政府組織力量盡快修繕房屋，經環境評估和房屋安全評估后的符合居住條件的可以重新入住。

消息傳出，一直等在談判地點外面的程垚松了口氣，但又開始擔心領導的承諾會以什么樣的方式兌現。

這一天是農歷的七夕，對于杜琛來說，鄰居們爭取到的結果對她備受煎熬的心情幾乎沒有產生什么波動——因為陳競在ICU里依舊昏迷，靠著呼吸機和輸液維持著生命體征。這一周來，除了回家收拾了丈夫的各種證件，回到母親家洗了兩次頭，杜琛沒有離開泰達醫院住院部7層半步，腳上黃綠色的平底鞋沾滿了黑色的漬跡，完全失去了往日的鮮艷。

“每天早上聽見醫生喊‘陳競家屬！’，我的心立刻就慌得不行。”她說，“我覺得這是一場夢，從我老公躺在那里開始，就像一場夢，我現在不會哭，也不覺得累，我覺得我一下被拍在地上了。”

那晚的刺激讓杜琛現在還有著很強的應激反應：晚上幾乎睡不著，聽見手機鈴聲心跳會加速，聽見護士跑過會緊張，地上有紅色塑料袋，她看著就會覺得像血。她的奶水已經沒了，兒子在親戚家還不習慣喝奶粉。

她本以為生孩子對她來說是人生的轉折點：她身體不好，孩子是試管嬰兒，懷孕期間“從頭吐到尾”，體重從110斤降到90斤，保胎針打得身上都青了，孩子出生時才5斤多，之后她又大出血，5個月血崩才停止。

正是因為杜琛體弱多病，陳競讓她辭去工作，一方面養身體，一方面專心帶孩子，以后就省了保姆的錢。陳競總是惦記她的身體，周末給她做飯、買的日本麥片、貓山王的榴蓮，帶她看開心麻花的話劇、去武清佛羅倫薩小鎮給她買UGG，也一起給婆婆挑金戒指、給月嫂過生日。平時就愛做飯的她甚至和丈夫說好，等孩子一歲多省心了，他們就租下個門臉開一家私房餐廳，名字就叫“競心小廚”，“就拿他的名字做招牌菜。”

第二次回家收拾孩子的東西，杜琛帶回了丈夫養的兩只烏龜、兩只毛絨玩具——一只爆炸前兩天陳競買給她的長頸鹿，一只蒙奇奇，還有一個月前他們為七夕在Tiffany定制的一對戒指，最簡單的樣式，“我的戒指里刻著老公和兒子的名字，他的戒指里刻著的是我和他的名字”。

每天下午3點半到4點的探視時間里，杜琛會給丈夫輕聲唱歌，放兒子的叫聲和他喜歡的相聲段子，她會時不時對丈夫說：競兒，抓我的手。然后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真的，她就感覺丈夫的手稍微在她的手上使了點兒勁，“也許是真的有意識，也許只是手術后的躁動”。

陳競一天不醒，杜琛的日子就像停滯著不動。她不敢去想未來，比如陳競的治療費用現在由醫院擔負，她不知道會擔負到哪一天，她不知道丈夫醒來后是否會變傻、失憶，不知道他將來的復健的錢由誰來出，不知道丈夫能否回復正常人的生活。她顧不上去想房子的問題：人都不知道怎么樣，還提家干嗎呢，有人才能有家啊。

想了想，她又說：等我老公走出來了，二大街以里我再也不會來了，有歡笑有痛苦，歡笑后面都是痛苦。

那天，杜琛在探視的時間陪丈夫過了七夕，“雖然只有半個小時”。在微信朋友圈里，她發了一張兩人在海邊的合影，身影嬌小的她，被體形健壯的陳競在背后摟著，一臉小鳥依人的幸福。

七夕過完，程垚回到小區，領到了一張《“8·12”火災爆炸事故受災群眾房屋情況調查表》，在左下角“受損房屋處理意向”后面，業主可以在“房屋回購”和“賠償修繕”中選擇，也可以填“其它處理意見”。

“我肯定選擇回購，為了孩子，我甚至都考慮離開塘沽。”程垚說。“雖然我很舍不得這里，其實就算政府賠償給我們錢，我們現在都不知道去哪里還能買到原來的環境。”

兩天后，甄博在周末再次回到金域藍灣，領了表格的他沒有絲毫猶豫，也在“房屋回購”的后面打上了勾，原因同樣是為了孩子的健康。

“我做好了在外面租三年房子的準備，咬咬牙，多賺點錢，或者讓媳婦辭職，也去北京找工作，或許爭取以后在北京買個小房子吧。”他無奈地說。

并不是所有的業主都像他們這樣果斷、決絕，在微信群里，原本齊心維權的業主們也因為糾結于“回購”和“修繕”產生了一絲裂痕。有些希望回購的人并不支持修繕，想留下繼續住在這里的人自然不滿，一來二去，有些情緒比較激動的業主在言語上就有了沖突。

爆炸之后，賀小發的丈夫回過家一次，“發條”已經不知道跑到了哪里。

“如果我能下地，第一件事就是去救助站看看，有沒有它。”賀小發還在住院，她只能安慰自己，幸好家里沒有血跡。“反正我是不想再買高層了，逃都逃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