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

劉璐

編外消防員的家屬再沒有更多的精力問責社會，他們是最沉默也最無力的一群人，他們的訴求因為希望的落空而模糊不明，除了不被知曉的撫恤金以外，如何能證明自己親人的價值顯得頗為不易。如今除了等待，他們別無選擇。

2015年8月18日，宋天意的表哥在微信平臺的一篇文章里看到一張照片，那是8月13日凌晨北京青年報記者在天津第五中心醫院拍下的，照片里的男孩頭上纏著紗布，滿身傷痕，昏睡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表哥立刻把照片發到天津港消防隊尋找群里，并說：“這是我弟弟！！！”

這在群里引起了不小的轟動，這是消防員家屬們來到天津6天之后聽到的第一個好消息，燃起了大家的希望，家屬不停在問：“北青報記者，還有沒有別的活著的？”

但同時，宋天意的表哥說：“別給我說出去！我不想我家人再受打擊！我有消息一定傳給大家。”而就這之前的一天，宋天意的媽媽已經兩次被送去急救，一次因為心臟病發，一次因為胃痙攣。

宋天意的家人是8月13日以及14日陸續從吉林趕過來的。宋天意出生于1990年，到天津港公安局消防支隊第五大隊不到三個月時間。表哥在網上剛看到新聞的時候，打電話給自己在天津的媽媽（宋天意的大姨）詢問，媽媽說：“小多去新兵訓練了，還不夠出警資格呢。”

宋天意的家在吉林白城的小鎮上，父母開了一家饅頭店維持生計。大學畢業后的宋天意跟著父母做了一段時間生意之后，覺得沒什么出路，加之大姨在天津，就到天津港消防隊來了。這里不需要找關系，靠自己的本事就能有這個工作，家人都覺得挺好的。

表哥看到弟弟每天訓練挺辛苦的，但宋天意都說挺好的，這點苦還是能受得了，“能掙點工資養活自己，還能為天津港出力，也是挺崇高的一件事，人活著不還是圖點奔頭嗎？”宋天意表哥說。

宋天意表哥在來到天津之后把自己的微信名改成了“英雄不分編外”，在此之前，他就知道宋天意是合同工，只是沒想到這次火災，他們這些編外的也能上，他們沒有受過特殊訓練，而且才來了兩個月。

“他第一次出警，特大（火災）嘛，臨時讓他上了，我要是我弟，肯定也會去爭取”。

到天津來的幾天里，宋天意家屬主要做的就是“等待”。在酒店里，他們有眾多志愿者陪伴，志愿者大多是身強體壯的青壯年男子，“他們做得太到位了，給我們無微不至的照顧，我們也不想再給國家添亂了”。

“我們每天在冷氣房里呆著，廣大公安志愿者三十幾攝氏度還在外面，晚上席地而眠，我們都特別理解特別感動。”

8月17日，他們去酒店附近的商場給宋天意的媽媽買衣服。走進一家女裝店，店主聽說他們是消防員家屬，情緒一下激動起來，并說衣服不收錢了，“孩子能有這么大精神為人們犧牲，感謝他”，一說到這兒，宋天意家人覺得孩子也沒白犧牲。

但就是這等待，太煎熬了。

港務局書記找他們開了一次會，開會前家屬手機關閉，有家屬提出要立碑，要有正規消防員待遇，書記都給了他們承諾，但宋天意家人覺得，“我什么條件都能答應你，但是你需要給我一個書面承諾，空口無憑沒有用”，他們想知道孩子的工作到底是怎么樣的，到底是怎么犧牲的，顧不上有多少錢，再多錢也買不來孩子的命。

“既然李克強總理都說了編外沒有差別，我相信國家一定會給我弟弟一個公正的待遇，要照顧好我姨的后半生”，宋天意表哥說。

他們沒敢去收拾宋天意留在宿舍的私人物品，“差不多都能接受了，但還一直抱有希望，等最后結果出來，再去領吧。”

8月18日，在看到北青報記者的照片以后，宋天意表哥立刻奔赴醫院尋找，他沒有找到宋天意，直到8月21日，DNA對比結果出來，他被告知天津港公安消防支隊第五大隊三班宋天意已經犧牲了。

“他還沒有女朋友，走得太早了”，說到這兒，宋天意表哥忍不住哽咽起來。

“天津，我再也不想來了”，但他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時候離開，在天津待得越久或許越能為宋天意爭取到一些什么東西。

和“新兵”宋天意不同的是，李志已經在天津港消防隊干了七年了。

李志哥哥的腦海已經亂得記不太清自己是幾號得到弟弟已經犧牲的消息，大概是8月18日或者19日。8月13日，新聞出來以后，他給弟弟打電話一直沒人接，在家里坐不住了，14日他帶著一家人驅車趕到天津。臨行前，父親把家里唯一的一盒速效救心丸給老伴留下十粒，剩下的自己裝在身上。父親身上還帶著剛剛賣西瓜攢下的本來打算還兒子娶媳婦欠下的債，零零碎碎1000多塊。

到了天津，他們也沒有一個方向，全家人就在各大醫院開始找，港口醫院、塘沽醫院、武警醫院……電視里播報的傷亡名單里還沒有李志，還是“失聯”。

他們到了天津才知道，李志所在的天津港濱海新區公安消防第四大隊離爆炸現場只有一條街的距離，他們是最先到達爆炸中心的一支隊伍。在此前的七年時間里，李志也出過大大小小很多次火警，家人也總為他的工作提心吊膽，但沒想到這會是最后一次。

大概因為父親曾經是軍人，李志從小就有個軍人夢。2008年，他通過河北省張家口市陽原縣勞動就業局勞動輸出到所在單位，雖然并不是真正的軍人，但也頗覺自豪，家里擺著這幾年的榮譽證書和訓練照片。李志在單位表現得很好，每次提拔干部總有他，七年以來，他成為他們第四大隊一班的班長，前景不錯，他本打算一直留在天津發展，過段日子把媳婦和兒子也從老家張家口接過來。

兒子剛滿8個月，李志工作太忙了，只見過兒子四五次。8月12日晚八點多還和愛人通過電話，14號本來是他27歲生日。孤身一人在天津的他，早已習慣了聚少離多，也沒想過要怎么慶祝。“他也打算買房的，但是沒有這個實力”，說到這兒的時候，李志的哥哥笑了，就像以往調侃弟弟一樣，這恐怕是這幾天難得的一次笑容。李志的哥哥和李志幾乎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兩兄弟，濃眉大眼，采訪過程中他的眼里幾乎都含著淚水，看著他就像看到原本未來的李志。他并沒有像宋天意的表哥一樣得到志愿者無微不至的照顧，對他來說，走出酒店接受采訪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幾天的拖延讓消息確定以后，家屬們便什么力氣也沒有了。只有等，等政府安排落實，李志的哥哥相信政府一定有他的賠償標準，但還有幾十個消防員仍然失聯，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李志所在的單位還沒有給到他們任何實質性的答復，他唯一擔心年老的父親會為此再出任何意外。

不同于爆炸周邊小區業主的強硬維權，消防員家屬是最沉默也最無力的一群人，他們的訴求因為希望的落空而模糊不明，除了不被知曉的撫恤金以外，如何能證明自己親人的價值顯得頗為不易。李志的哥哥希望可以給弟弟們蓋一個烈士公園，讓李志和兄弟們在一起。但李志的愛人以及孩子的未來，往往在被考慮范圍之外。

宋天意是家里的獨生子，本就不夠寬裕的家庭現在也似乎失去了奔頭，“給我們一個好的交待”到現在也變得不那么苛刻和明確。

家屬再沒有更多的精力去思考為什么危險品倉庫會在距離人群這么近的地方，滅火引起的二次爆炸為什么會發生等問題了，“他們平時都是訓練有素的，我想指導員也不知道那是危險品”，李志的哥哥說，問責社會從來不是他們的強項，消防員工作往往是他們家庭里唯一的經濟來源。

李志與宋天意的家屬都從新聞得知，8月21日，天津市公安消防總隊開發支隊特勤隊特勤班班長尹艷榮烈士的骨灰回鄉，歸葬于家鄉黑龍江的烈士陵園，烈士稱號已被認定，撫恤金也發放完畢。

但他們這些編外人員家屬還處在無止境的等待中，到8月24日，天津港消防隊的編外消防員們還沒有全部找到。有人找到四隊消防員張夢宇的家屬表達捐贈意愿，張夢宇的妹妹回應：“我哥哥還只是失聯，沒有確定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