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旭

“醫鬧”入刑無法根本解決“醫鬧”問題,更不能構建出和諧醫患關系,那不是刑法的功能。刑法是要為正常的醫療秩序劃出底線,并以刑罰來告誡和震懾“醫鬧”的行為人。
在8月29日舉行的十二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六次會議上,刑法修正案(九)將“聚眾擾亂公共、交通秩序罪”,變更為“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情節認定包括“致使工作、生產、營業和教學、科研、醫療無法進行,造成嚴重損失”,這意味著“醫鬧入刑”獲得正式通過。
從今年11月1日起,但凡“醫鬧”行為造成醫療行為無法進行,造成嚴重損失者,將被判定為“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對首要分子,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對其他積極參加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剝奪政治權利。
在法律界人士看來,國家第一次將“醫鬧”行為納入刑法修改的范圍內,旨在強調法律對正常醫療秩序的維護,釋放出防止“以鬧取利”等不良風氣滋長的強烈信號。
“這表明了國家依靠法律打擊‘醫鬧’行為、保護醫院和醫衛人員正當權益的決心?!眳⑴c刑(九)修訂的中國刑法學研究會會長、北京師范大學教授趙秉志在受訪時說。
盡管如此,在綜合梳理網絡評論后不難發現:對于“醫鬧入刑”是否能緩解目前緊張的醫患關系,改善醫療環境,持有以觀后效態度觀點的人仍占據一定比例,少數人甚至抱有悲觀情緒,認為“入刑無法拔起‘醫鬧’的根,其意義和價值不大”。
對此,海南大學法學院副教授、訴訟法學教研室主任王琳認為,入刑當然無法從根本上解決“醫鬧”問題,更不能構建出和諧醫患關系,那都不是刑法的功能。刑法只是要為正常的醫療秩序劃出一道底線,并以刑罰來告誡和震懾“醫鬧”的行為人。
在他看來,在刑法之外,加強醫療糾紛調解體系建設,疏通醫療糾紛司法救濟渠道,乃至探索推進醫療責任保險等風險分擔機制,都是和諧醫患關系的應然路徑?!岸喙荦R下的治理體系,本就應并行不悖?!彼f。
超七成醫務人員被打罵
白雪(化名)是一名急診科醫生,她所供職的哈爾濱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曾在2012年發生一起患者在醫院內刀捅醫生的惡性傷害事件,造成實習醫生王浩死亡、三人重傷。
白雪告訴《民生周刊》記者,今年7月初,當獲悉全國人大常委會在再審刑(九)草案時,首次將“醫鬧”寫入刑法時,她第一時間將此消息轉發到自己的朋友圈里,不到一個小時收到了60多個贊。
“點贊的除了家人還有我的同事們,大家紛紛轉發。外行可能無法理解,‘醫鬧’入刑對于這些工作一線的醫務人員意味著什么?!?/p>
白雪認為,目前國際公認診斷準確率只有70%,搶救成功率也只有75%。她說,有些"醫鬧"事出有因可以理解,但有些"醫鬧"純屬無理取鬧,每每這種情況發生時,她就感覺特別恐懼。
全國人大代表、哈爾濱市第四醫院老年病科主任醫師高廣生也認為,近年來,在醫院門口擺棺材、放花圈、扯橫幅甚至直接攻擊醫護人員身體的事件愈演愈烈,有的發展成職業醫鬧,大大損害了醫務人員的尊嚴和安全感。
最近發布的《中國醫師執業狀況白皮書》顯示,2014年59.79%醫務人員受到過語言暴力,13.07%受到過身體上的傷害,僅有27.14%未遭遇過暴力事件。醫師受到傷害事件逐年增高,普遍感到人身安全和人格尊嚴得不到保障。
更為關鍵的,有評論指出,醫生的職責是救死扶傷,醫療治病,服務病人,“倘若在這個過程中還遭到病人家屬的打擊報復,敢問還有誰愿意踏上醫生這個崗位?還有誰愿意不辭辛勞救死扶傷?還有誰愿意伸出援助之手服務病人?長期下去,我國的醫療衛生事業必將陷入窘境,直接導致民生問題的發生?!?/p>
廣州醫科大學附屬第二醫院神經內科教授高聰近日在受訪時指出,任由殺醫、辱醫及"醫鬧"的存在,傷害的不僅僅是幾百萬醫護人員和他們家人的心,更是傷害了民眾的"健康夢"。
高聰認為,培養一個醫生的時間成本和經濟成本都很高,但是近年頻發的傷醫事件,使很多醫科學生畢業后紛紛轉行,醫師們越來越不希望子女報考醫學院校,這是社會的損失。
懲治“醫鬧”被指心慈手軟
"醫鬧"的確到了非根治不可的地步。然而就在刑(九)草案將“醫鬧”入刑前后,全國 “醫鬧”事件仍未作罷。
有報道載明:6月下旬,上海三天之內連發三起傷醫事件,6月27日,瑞金醫院一名婦產科女醫生在查房時因拒絕病人違規延長病假的要求被打;同日,在兒童醫學中心,一名外科醫生因去吃午飯引起患者不滿,遭家屬推打;僅在兩天后的6月29日,新華醫院一患者家屬在質疑是否需要辦理出院時情緒激動,用硬物擊傷為其解釋情況的護士面部,造成當事護士輕微腦震蕩。
7月15日上午,廣東惠州市龍門縣人民醫院神經內科醫生歐麗志在醫院病房查房時,被前來就醫的患者砍成重傷。社會譴責暴徒的不法行為,不少醫生和民眾自發前往醫院慰問歐醫生并捐款。
有醫護人員在社交平臺發起“百萬醫師聯合簽名:拒絕暴力!”的行動,從7月15日開始,截至18日,中國內地已有近51萬名醫師簽名。
北京市盈科律師事務所楊洪波律師在接受《民生周刊》記者采訪時表示,“醫鬧”入刑不僅會對此行為起到較強的震懾作用,還讓公安機關治理、打擊“醫鬧”有了更為有效的法律依據。“手不再軟了,腰板也會更硬?!彼f。
楊洪波解釋說,其實,近年來國家層面為遏制“醫鬧”也出臺了不少規定,各地方也部署開展嚴厲打擊擾亂醫療秩序行為,“但它們多體現在政策和管理層面,執行中各部門之間難以形成治理合力?!?/p>
同濟大學法學院教授、刑事法研究中心主任金澤剛也指出,對擾亂醫療秩序等行為的性質是醫療糾紛還是治安違法,或者是刑事犯罪,界限上難以區分。加上長期以來,社會上存在“病人就是弱者”的傳統思維,對于醫院和醫生的負面認識較多,所以,針對嚴重擾亂醫療秩序的行為,有關機關處理起來總是心慈手軟,更不用說片面的“維穩”思路對于打擊“醫鬧”形成不小的阻力。
他強調說,有的案件,即使上升到追究刑事責任層面,各地亦容易出現同案不同判的情況,影響了司法判決的權威和公正性。
“在刑法進行修正之后,處理‘醫鬧’這類事件將不能再過多考慮刑法之外的影響,而是依照該罪來追究刑責,這也是此次修正的積極意義?!苯饾蓜傉f。
前文海南大學法學院副教授、訴訟法學教研室主任王琳從另一個角度分析認為,“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所要懲處的“醫鬧”,更多指向在醫院聚眾鬧事情節嚴重,影響正常的醫療秩序,且造成嚴重損失的行為。從字面上理解,這些條件應同時具備,刑事責任才會啟動。如果達不到犯罪要件標準,也并非無法可依,因為還有行政執法可以銜接,《治安管理處罰法》上同樣可以找到對“醫鬧”的規制條款。
刑法的“底線”治理
亦有觀點認為,在“醫鬧”明確入刑之后,對于構成犯罪的“醫鬧”行為,司法部門有了明確的懲治依據。但"醫鬧"確實也包括因醫療糾紛或者醫生過錯處理不當而引起的不適當維權行為,這樣的"醫鬧"不能隨意追究刑責。
楊洪波律師告訴《民生周刊》記者,一般情況下,“醫鬧”分為以下情形,一是職業醫鬧。二是的確與醫院有醫療糾紛的。后者又分為兩種情形,一是糾紛輕微,但病人家屬無理取鬧的;二是醫院的確有嚴重過錯,家屬鬧事的。
“對于前者,我們主張堅決予以打擊。對于后者的第一種情形的,也不能手軟。但對醫院存在嚴重過錯,應該不應該定性為'醫鬧'還需要等待具體的司法解釋?!睏詈椴蓭熣f。
媒體評論員杜曉認為,"醫鬧"問題愈演愈烈,根本原因在于醫患關系沒有得到實質性好轉,醫療體制改革仍然在摸著石頭過河,且不知對岸在何處。
他認為,"醫鬧"入刑之后,無疑能夠有效治理這一社會問題,但是如果醫患關系不能得到實質性改善,以藥養醫的體制不被真正打破,那么醫患矛盾就可能以新的形式表現出來。人們在為刑法的不斷完善和進步叫好的同時,也不能把解決醫患問題的希望都寄托在刑法之上,那將會按下葫蘆浮起瓢,顧此失彼。
金澤剛也認為,最好的社會政策才是最好的刑事政策,培育和諧的醫患關系是解決"醫鬧"的根本途徑。國家政策、政府管理、醫療單位以及保險機構等應該共同在防止醫患糾紛、化解醫患沖突上多下功夫。
他指出,事實上,在醫療過程中,醫患雙方表里不一的不信任關系由來已久,小病大看、藥物濫用,醫療資源分配不合理,醫療體制市場化造成的營利性驅動等問題依然突出。
“若一味尋求刑法的'底線'治理,必將是刑法難以承受的?!苯饾蓜倧娬{說。
可以預見,隨著創新社會治理的不斷深入,刑法也將會越來越多地參與其中,刑法的民生導向將會進一步凸顯,但正如醫鬧入刑一樣,在很多問題上,不能一味地依賴刑法,不能將目光都集中在刑罰之上,而是要將刑法調整與創新社會治理有機融合起來,在刑法調整的基礎之上,以人為本、以法為綱,思考探索更多社會治理創新之舉,充分調動各方積極性實現共贏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