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浦城：縣府門前的“黑市場”

鄭旭

有證據顯示，2005年至2011年的7年間，原浦城縣工商局下轄的城關工商所每年接受由陳奕水提供的1萬到2萬元不等的“協(xié)管費”，作為其幫助管理愛民市場的補償金。

作為福建省南平市浦城縣城區(qū)重要的副食品供應基地，愛民市場因與浦城縣人民政府隔街相望，被當地百姓戲稱為“擺在縣府門前的菜籃子”。

然而，很少有人知道，這座每天要在城市管理者眼皮下開張、打烊的市場，早在2004年就被當地工商管理部門吊銷了營業(yè)執(zhí)照。

據公開資料顯示，由于兩名經營業(yè)主之間產生分歧，愛民市場未按規(guī)定參加2003年度企業(yè)年檢，故原浦城縣工商局作出了上述行政行為。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工商部門此后并未按照國家有關規(guī)定對其進行查處，而是暗中指認兩名業(yè)主中具有本地戶籍的一方代表愛民市場行使經營職責，并放任市場無照經營行為長達10年之久，使愛民市場成為名副其實的“黑市場”。

雖然浦城縣市場監(jiān)督管理局（原浦城縣工商局）負責人將庇護愛民市場的做法歸咎于維穩(wěn)壓力，但《民生周刊》記者調查發(fā)現，這種所謂的庇護不僅有償，而且客觀上加劇了雙方的分歧。

管辦分離 愛民市場迎來新業(yè)主

浦城位于閩浙贛三省交界，屬典型山區(qū)縣，上世紀80年代初期，愛民市場作為該縣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菜籃子”工程，從根本上扭轉了城區(qū)副食品供應長期短缺的局面。

愛民市場從誕生之日起就具有官辦屬性，舉辦者及管理者均為浦城縣工商局，這一情況一直持續(xù)到上世紀90年代中期。1995年，中央出臺文件，要求各地各級工商管理部門與所辦市場脫鉤。在此背景下，浦城縣需要盡快為愛民市場找到一位新業(yè)主。

知情人士告訴《民生周刊》記者，因老愛民市場為半開放式，長期存在衛(wèi)生、交通、治安問題，影響縣府形象，縣里決定借助市場“管辦分離”契機將其就地改造，接盤的新業(yè)主要有能力原地建設一座封閉式市場。

然而，近一年招商引資后，浦城本地竟無企業(yè)問及。1997年，浦城的城市管理者參加了南平“5·16經濟貿易洽談會”。

期間，在一位曾在該縣掛職的莆田市某部門領導的幫助下，浦城參會城市管理者與莆田市房地產開發(fā)企業(yè)——福建東南建筑工程有限公司董事長郭玉賢見了面。

在聽取了愛民市場改造項目推介報告后，郭玉賢認為，就資金和技術而言，東南公司籌建這樣一座市場不是問題，關鍵是浦城地理位置較偏，戶籍人口較少，人口流動性也不大，如果投資回報僅是市場管理權和經營權，那對于資金周轉需要與時間賽跑的房地產行業(yè)而言，具有一定風險。

礙于莆田市領導的面子，不便推托的郭玉賢向浦城縣城市管理者提議，是否可以在市場面積不變的情況上，通過提高用地容積率，將愛民市場改造項目變?yōu)閻勖袷袌錾套捎庙椖俊?/p>

經過討論，浦城縣城市管理者認為此提議具備可行性，一方面，可以滿足投資商的投資回報預期，提高投資積極性；另一方面，可保證原有改造計劃順利進行，提高城區(qū)高收入居民住房質量。最為重要的是，一座高檔商住兩用項目至少可以成為縣府門前的一處亮點。

2007年5月24日，浦城縣建設委員會（現浦城縣住建局）高規(guī)格接待了郭玉賢一行。當天上午，東南公司與浦城縣建委簽了《開發(fā)建設浦城縣愛民市場協(xié)議》。

禍起蕭墻 分公司營業(yè)執(zhí)照吊銷

原本，項目協(xié)議簽署后，東南公司將開始冗雜的項目報建工作，而當時，公司在福建其他地市還有項目需郭玉賢親自洽談。為了不牽扯精力，東南公司董事會決定在浦城注冊成立一家分公司，負責愛民市場項目的工程建設及日后工作。

郭玉賢告訴《民生周刊》記者，在東南公司董事會決定作出之前，他本人就已經將陳奕水列為分公司負責人的候選者。在他的印象中，陳奕水口才出眾，善于交際，而且就是浦城本地人，還在當地中學做過教師，有多名學生身居浦城相關部門要職。

“當時的行政職能部門辦事環(huán)境和效率都不及現在，即便是招商引資項目且報批材料完備，如果不托人找關系，審批環(huán)節(jié)一樣要拖很長時間。”郭玉賢說。

1997年9月8日，東南公司浦城分公司注冊成立，陳奕水被任命為負責人。一個月后，愛民市場項目獲批復，即使個別手續(xù)未獲批，2000年6月，項目仍順利封頂。

有資料顯示，截至2003年6月，愛民市場項目除全部住宅和部分商鋪成功銷售外，剩余商鋪經陳奕水經辦，房屋產權及土地證被辦予東南公司名下。

然而，就在此時，關于陳奕水利用職務之便為自己謀利的傳言開始通過各種渠道傳至郭玉賢耳中。“房子和商鋪賣得差不多了，公司自然要算賬了，過程中發(fā)現了不少問題。”郭玉賢說，工程建設中施工原料的貨源都由陳奕水聯系，但進貨價格比市場平均價格高。在已經售出的住宅和商鋪中，價格也不統(tǒng)一，幾套售出的房源明顯低于市場平均價格，“而且，他未經批準經常打白條從公司提取現金。”

鑒于這些問題，東南公司作出了更換分公司負責人的決定，并據此要求陳奕水提供分公司的財務憑證、印章及核發(fā)的身份證件。

郭玉賢說，對于公司的決定，陳奕水非但沒有執(zhí)行，反而繼續(xù)以公司負責人身份參與市場管理。為了減少公司損失，挽回負面影響，多次交涉無果后，郭玉賢在2003年年底前決定，拒絕到注冊登記機關為分公司年檢。

于是，由于過期未年檢，2004年9月15日，浦城縣工商局依法吊銷了浦城分公司的營業(yè)執(zhí)照。

業(yè)戶逃離 工商局收費維穩(wěn)

郭玉賢稱，營業(yè)執(zhí)照的吊銷并未影響愛民市場的正常營業(yè)，陳奕水反而在浦城縣工商局的庇護下，公開宣稱自己就是市場的實際業(yè)主，進而繼續(xù)參與愛民市場的經營和管理。

有多位曾租賃市場攤位的業(yè)戶向《民生周刊》記者證實，從2005年年初起，他們每天除了能看見陳奕水雇用的市場管理員巡視，還會看見身著制服的工商局工作人員到市場幫助管理。

對此，浦城縣市場監(jiān)督管理局副局長章健說，愛民市場于2000年重新開業(yè)后，實際上只持續(xù)繁榮了兩年，便因郭玉賢與陳奕水之間的分歧而日漸蕭條。那段時間，很多業(yè)戶開始逃離市場，將攤位擺到了市場周邊，一度出現市場內空空如也、市場外門庭若市的尷尬局面，給政府管理帶來了巨大壓力。

“由于當時浦城縣還未成立城市綜合執(zhí)法部門，打擊占道經營、無照經營的工作就落在我們工商局肩上。到了2004年年底，在我們的溝通和努力下，陳奕水也意識到管理對于市場的重要性，通過重新招標并主動下調部分租賃費，市場原有業(yè)戶基本回到市場內經營。”

需要提及的是，為維護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秩序，促進公平競爭，保護經營者和消費者的合法權益，國務院于2003年1月公布的《無照經營查處取締辦法》規(guī)定，已經辦理注銷登記或者被吊銷營業(yè)執(zhí)照，以及營業(yè)執(zhí)照有效期屆滿后未按照規(guī)定重新辦理登記手續(xù)，擅自繼續(xù)從事經營活動的行為，均屬于無照經營行為。各級工商行政管理部門應當依法履行職責，及時查處其管轄范圍內的無照經營行為。

既然愛民市場在原浦城縣工商局管轄范圍內，且已明知營業(yè)執(zhí)照被吊銷，那么，工商局為何不依法履行職責及時對其進行查處？“如果按照規(guī)定上線要求，愛民市場就會被取締，就會出現穩(wěn)定問題。”章健說。

然而，事實并非章健所說得那樣簡單。有證據顯示，從2005年至2011年的7年間，原浦城縣工商局下轄的城關工商所每年接受由陳奕水提供的1萬到2萬元不等的“協(xié)管費”，作為其幫助管理愛民市場的補償金。后經當地有關部門查實，該筆款項累計為11萬元。

不僅如此，2009年2月4日，福建省工商局監(jiān)察室的一份函件顯示，2008年12月15日，陳奕水等人委托城關工商所主持2009年度攤位投標會，并將所收的45萬元租金交由該所出納保管。

判決未果 市場經營權易主

如前文所述，郭玉賢認為，正是由于有了屬地工商行政管理部門的庇護，即便破釜沉舟讓東南公司浦城分公司的營業(yè)執(zhí)照被吊銷，也未能阻擋陳奕水以愛民市場實際業(yè)主的身份在浦城縣域內活動。

“當時最讓我擔心的是，陳奕水收了租金后一旦玩失蹤，廣大業(yè)戶一定會把賬算在東南公司頭上。”郭玉賢說，雖然營業(yè)執(zhí)照吊銷只能證明愛民市場不具備經營資格，但從土地及房產登記上，愛民市場的產權仍屬于東南公司。

正因如此，2005年12月9日，東南公司在福建省發(fā)行量較大的一家都市報上發(fā)布聲明，撤銷陳奕水浦城分公司負責人職務，所持分公司印章作廢，終止公司對其所有授權委托，且不得從事與愛民市場有關的任何經營活動。

在東南公司法律顧問看來，公司發(fā)布的這份聲明具有法律效力。然而，2007年5月，陳奕水仍將權屬在東南公司名下的兩間店鋪出售給他人，并拿著未上交但已作廢的印章和證明職務的證件，到浦城縣房管部門辦理了過戶手續(xù)。

浦城縣房管所所長陳炳松在接受《民生周刊》記者采訪時坦陳，雖然當時負責辦理過戶手續(xù)的工作人員并未看到東南公司的聲明，但客觀上講，的確暴露出房管所工作中存在不認真、業(yè)務不扎實、審查不嚴密等問題。

“此前縣里已經給出調查處理意見，意思是鑒于出售及過戶事實已經形成，為了避免造成不穩(wěn)定因素，目前仍以維持現狀為宜，有關資產處分權問題，已經建議郭玉賢通過法律途徑解決。”陳炳松說。

2008年1月，被激怒的郭玉賢向當地公安機關舉報陳奕水職務侵占，此案引起福建省公安廳重視，南平市公安局領導要求將此案辦成鐵案。同年6月，浦城縣公安局以陳奕水涉嫌職務侵占罪立案偵查。

“就在縣公安局立案后的第三個月，我突然接到了南平市中級人民法院發(fā)來的傳票，通知我參加庭審。”郭玉賢說。原來，2008年7月2日，南平市中院受理了陳奕水訴東南公司及法人代表郭玉賢房產股權及其他權益糾紛案件。

郭玉賢不明白，如果按照“先刑后民”的司法原則，南平市中院怎么會對已經立案的刑事案件再做民事立案？浦城縣公安局給出的答復是，待到法院對雙方股權確認后再辦理。

2013年1月22日，浦城縣公安局依據《刑事訴訟法》中在偵查過程中，發(fā)現不應對犯罪嫌疑人追究刑事責任的應當撤銷案件之規(guī)定，撤銷陳奕水涉嫌職務侵占罪一案。

那么，陳奕水主張分配股權收益的依據是什么？雖然記者在當地采訪到了部分知情人，但均說法不一，加之此案尚未作出最終判決，記者將在判決后跟進報道。

但可以確認的是，2014年12月13日，陳奕水與當地商人江某簽訂了為期20年的《愛民市場租賃合同書》，年租金為70萬元。

據了解，2015年租金已經進入陳奕水個人賬戶，而合同加蓋的印章為浦城縣愛民市場。經查，此枚印章并未在公安機關備案。

此后，作為承租人，江某在浦城縣工商局注冊成立浦城縣愛民農貿有限公司，愛民市場隨之易名為愛民農貿市場。2015年3月25日，浦城縣政府發(fā)布通告稱，愛民農貿市場將進行升級改造，需要封閉施工，在此期間，將劃出單獨區(qū)域作為農貿市場的交易區(q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