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仙湖：退房還湖保護了什么“生態(tài)”？

韋星

很多人認識玉溪，是從香煙開始。但這地方，不只有香煙。它的湖泊，同樣有名，比如撫仙湖。

撫仙湖是中國蓄水量最大的深水型淡水湖泊—蓄水量相當于12個滇池，6個洱海，4.5個太湖。總之，全國淡水湖泊蓄水量的9%，出自撫仙湖。

在撫仙湖上游1公里處，是星云湖。兩湖之間，有一條玉帶河連接起來。玉帶河上，有一座石橋墩，起名界魚石。

界魚石得名于兩湖里的兩類魚，老死不相往來：星云湖盛產(chǎn)大頭魚，撫仙湖盛產(chǎn)抗浪魚。但星云湖里的大頭魚，只游到那個石橋墩位置，就返回了。撫仙湖里的抗浪魚，也游到此處后，掉頭了。

村民的佐證是：撫仙湖里，不可能捕到大頭魚。星云湖里，也不可能捕獲到抗浪魚。

兩座湖里的兩類魚不往來，或許跟兩種魚對生態(tài)的要求不一樣有關。但這種情況也給當?shù)厝饲昧司姡盒窃坪K了，不適合抗浪魚生存。而大頭魚習慣了星云湖的臟環(huán)境后，也無法適應撫仙湖。

保護生態(tài)，成為官民的共識。撫仙湖也在通過“退房還湖”等舉措，以確保撫仙湖的生態(tài)持續(xù)秀美。

但自然生態(tài)的好壞，往往取決于自然生態(tài)背后的政治生態(tài)和官方的行事邏輯。

祿充，是玉溪市澄江縣龍街街道下屬的一個村莊。歷史上，這是出文人和官員的重地，享有“一門雙進士，百步二翰林”的美譽。

但現(xiàn)在的祿充，和全國很多農(nóng)村的教育差不多。當歷史輝煌的一頁被迅速翻過，祿充被人廣泛認知，是從一部電視劇開始。

上世紀80年代，電視劇《蹉跎歲月》在祿充拍攝。這個“靠海吃海”的老漁村風貌和撫仙湖美景，在電視屏幕上，很快征服很多人。

因面積浩大，一望無際，撫仙湖沿岸的百姓，習慣把撫仙湖叫海。電視劇熱播后，潛藏在深山里的“大海”，迎來一撥撥陌生的面孔。90年代，祿充名揚萬里。來看風景的人，越來越多。

這時，保護撫仙湖也提上議事日程了。政府首先祭出的殺手锏是“退房還湖”—讓靠近湖邊的民房退出、搬遷，把干凈空間還給撫仙湖。退房還湖的動員，是在1999年。隨后，政府首先拆了民房。

當時，楊維周在祿充風景區(qū)管委會上班。今年6月5日晚，楊維周告訴《南風窗》記者，“那時，村民好慘，安置房沒建好，就先拆了”。印象中，那一年下了很多雨，很多村民窩在臨時搭建的工棚里。工棚內(nèi)，漏雨不斷，很多人的棉被常被弄濕。

拆遷補償也很低。泥房、磚瓦結構等房屋的補償，每平方米是250元至450元不等。村民的安置房，是搬到風景區(qū)大門口外的山坡上，距離湖邊有2至3公里。

安置房是一棟一層的平房，入住時，需要村民另外掏錢購買。村民獲得微薄的拆房補償后，還需要自己掏5萬至7萬元，才能入住。“15年前，找?guī)兹f塊錢，很不容易！”楊維周說，“村民很可憐。”

這次退房還湖，靠近湖邊的130多戶祿充村村民，從湖邊退出，退到了風景區(qū)大門外。祿充有500多戶、1700多人。至今，還有約400戶村民住在風景區(qū)內(nèi)。

今年6月6日，在李克麗家里。說起十多年前的搬遷經(jīng)歷時，她的音調(diào)變了。抬頭時，發(fā)現(xiàn)淚水已擠滿了她的眼角。

李克麗說，花錢購買的安置房，質(zhì)量很差，130多戶搬遷村民中，九成以上的安置房，都存在漏水等質(zhì)量問題。除了漏水，她家的安置房還出現(xiàn)“一根柱子和地面接觸的位置懸空”。

她提供的照片顯示，這根柱子的幾根細弱鋼筋，就裸露在外。主要是因為，建筑方在澆灌水泥時，混凝土和地基之間，隔著一層厚厚的泥土。澆灌時，泥土沒被清理掉，水泥硬化后一清理泥土，就出現(xiàn)了柱子懸掛在地面之上的情況。

為此，李克麗和很多安置戶，不斷去上訪，但被推來推去，始終沒人解決。后來，李克麗將她這棟房子的2/3打掉重建，這花了大概10萬元。加上當初購房花了5.4萬元。這樣，拆掉舊房后，李克麗再掏了十多萬元才能入住。

李克麗的情況，不是最糟。因安置房質(zhì)量差，有好幾戶不得不自己掏錢將安置房全部推倒重建—這比在空地上新建，要更多成本。李克麗說，至今，她仍感到委屈、不服和不平衡。理由是：保護撫仙湖，政府應該給百姓基本的保障，“不可能我拆了舊房，然后只拿一點點補償，而這補償遠遠不足以購買政府的安置房吧？”

臨湖村民搬遷，犧牲的還有：搬遷時，他們不僅面臨無錢購買安置房的困境，也將失去先前利用自家門面經(jīng)營的機會。

內(nèi)心更不平衡的是，自己退出舊房，支持政府保護撫仙湖，但其他村民又去占用重建、違建。有的村民，原本在湖邊只有一個2平方米的廁所或是幾平方米的豬圈。在原住民搬出后，他們就將這幾平方米成功擴建成一棟棟100來平方米的房子。“那些人是有關系的，在我們搬出的地基上，重建房子。”李克麗說，目前，湖邊有十多戶，就是在原住民退出的地基上重新建的。

更瘋狂的，出現(xiàn)在撫仙湖東岸、南岸、西岸等片區(qū)。撫仙湖水域面積200多平方公里，沿湖涉及玉溪市澄江、華寧、江川三個縣的18萬人，其中環(huán)湖路以內(nèi)有2.7萬人。

祿充對面是老鷹地村。老鷹地村，是澄江縣右所鎮(zhèn)下屬的一個村莊，原有30戶、100多村民。10年前，這里的村民就像飄零的蒲公英，隨風灑向右所鎮(zhèn)的各個村落。

當下的老鷹地，如當初資本大鱷們剛進駐時所宣稱的那樣：打造世界級財富階層心靈的棲息地！

如今，資本大鱷們說到做到：目前，這里正成了富人和權貴階層的休閑、旅游、度假和居住的場所。

在老鷹地這個三面環(huán)湖的片區(qū)里，紅頂?shù)暮廊A別墅，在松濤綠樹掩映下，錯落有序地環(huán)湖生長著。占地4000多畝的36洞高爾夫球場，放眼望去，鮮嫩欲滴的碧草和湛藍的深海，連成一片。高爾夫球場最近撫仙湖湖邊的發(fā)球臺，甚至懸在了湖上，這里，緊張、刺激和舒適，兼而有之。

今年5月28日，占據(jù)老鷹地最佳位置—“老鷹嘴”的撫仙湖希爾頓酒店開業(yè)，這是希爾頓國際酒店集團在云南的第一家度假酒店。這家酒店每晚住宿費最低是1100元，總統(tǒng)套房則是2500元。即便這樣的高消費，開業(yè)至今生意火爆。記者以要帶團入住的名義咨詢，前臺工作人員稱：需要提前一個星期預約。

希爾頓酒店外圍的人造沙灘、露天游泳池、戶外噴泉、觀景臺等設施，甚至直接延伸到撫仙湖里。

在這里暢游的游客，不知道也不會去關心這里的原住民。因為經(jīng)過六七年開發(fā)之后，老鷹地已沒了原貌，甚至開發(fā)商已給老鷹地換了一個看起來“高大上”的名字—太陽山。

太陽山，是太陽山國際生態(tài)旅游休閑度假社區(qū)的簡稱。開發(fā)太陽山是云南城投等赫赫有名的商界巨頭。

目前，太陽山已開發(fā)的別墅群，主要分布在一期的果嶺海、二期的云夢谷，這些項目所在的位置，依山面湖，放眼望去，深藍湖區(qū)，觸手可及。別墅的均價在3萬元左右。

太陽山國際生態(tài)旅游休閑度假社區(qū)客戶經(jīng)理謝平告訴《南風窗》記者，果嶺海是撫仙湖區(qū)域內(nèi)，唯一在環(huán)湖路以內(nèi)的地產(chǎn)項目。此外，未來幾年，他們還將在湖邊開發(fā)的三期—天晴灣，其臨湖而建，區(qū)位優(yōu)勢也是得天獨厚。

除太陽山片區(qū)外，撫仙湖東岸的矣舊村、櫻花谷等地，也有地產(chǎn)企業(yè)進駐開發(fā)酒店和別墅。在撫仙湖南岸，還有一家國內(nèi)馳名的地產(chǎn)商也斥資4.45億元，在湖邊拿地1781畝，用以開發(fā)地產(chǎn)項目。

巨大的投資額，讓地方政府頗為青睞。 房子建好了，地產(chǎn)商們也絲毫不忌諱自身搶占到好地段。在撫仙湖西岸，林大福（國際）集團開發(fā)的九龍晟景別墅、九龍國際酒店等項目，在宣傳冊子上宣稱 “占據(jù)了撫仙湖水質(zhì)最好的黃金海岸線”，“這是距離湖邊最近的地產(chǎn)項目—不足50米”。

除林大福（國際）集團開發(fā)的項目外，環(huán)湖路周邊的玉帶河賓館、陽光海岸酒店、瑞文酒店等酒店，也是臨湖而建，一些酒店甚至“將舌頭伸到了湖面”。

圍湖地產(chǎn)的瘋狂，始于2008年旅游地產(chǎn)的勃興，加上撫仙湖“開發(fā)的需要”，這點旺了撫仙湖周邊的開發(fā)熱潮。

2009年，玉溪市出臺了《關于加快全市旅游文化產(chǎn)業(yè)發(fā)展的決定》，其中規(guī)定：每引進一家投資3億元以上的國際知名品牌五星級酒店建設項目，建成后給予引進地政府1000萬元獎勵。

看起來，這更像是保護了另一種“生態(tài)”。

周邊地產(chǎn)、酒店等大型項目的開發(fā)熱潮，是否給撫仙湖環(huán)境帶來巨大的壓力，不得而知。作為深水湖泊，據(jù)專家測算，撫仙湖水體的自我更新，需要250年的周期。這意味著，一旦被嚴重污染，后果將是災難性的。

作為國家4A級旅游風景區(qū)的祿充，天氣炎熱時，每天前往游玩的人數(shù)多達兩三萬人，年接待游客100多萬人。天熱時，人們泡在湖里，就像下餃子。 6月3日至5日，記者在祿充風景區(qū)看到，白天烈日下，游客們?nèi)牒斡尽⑼嫠娉闪藲g樂的海洋。晚上，湖邊沙灘上，一字排開著露天KTV。男男女女在這里喝啤酒、吃燒烤或玩沙灘埋人游戲。在狂歡與嘶吼中，游客們甩掉了都市里積抑于靈魂深處的精神垃圾，也在湖邊的吃喝拉撒中，甩下現(xiàn)實的垃圾。

漸漸，村民也迷茫了：退房還湖是為緩解撫仙湖生態(tài)壓力，可是幾十個，甚至幾百個村民退出后，最終不過是為給成千上萬的游客和富人度假的到來而騰地。

如今，村民直觀的感覺是：和以前相比，水質(zhì)越來越差了。

不過，和關心環(huán)境相比，74歲的祿充村民謝桂仙更關心居住問題。她的房子位于村中間。前幾年，年久失修的房子成了危房，她把房子拆了，建了兩層的樓房，但第二層還沒封頂，就被政府叫停了。

去年5月起，祿充村民的建房、修房等行為，都被叫停了。為防止村民“頂風作案”，政府在村子入口處設置兩道關卡，晝夜值班，杜絕一切建筑材料進村入戶。

謝桂仙的老房子，證件齊全。當初拆房、原地重建時，沒人阻止，如今準備封頂時，被叫停了。所以，雨天，雨水從屋頂?shù)臉翘菘诠嗳耄缓髲姆块T流出，暢行無阻。

但謝桂仙仍感覺幸運，因為她還不是最慘的。很多村民，老房子拆了，還沒來得及建新的，就被叫停了。結果，這些人帶著一家人到處找房子租。“村里成了景區(qū)后，租房住得花不少錢。”謝桂仙說。現(xiàn)在，有的困難村民唯一的房子成了危房倒掉后，用于安身的房子，卻無法重建了，不知道怎么辦？

兩年前，以《撫仙湖之痛》為題，中央電視臺兩度對撫仙湖的生態(tài)和治理，表達了憂慮和批評。很多媒體也對撫仙湖周邊不斷崛起的地產(chǎn)新貴和大酒店，猛烈批評。當時，玉溪市的領導很重視，在央視報道后，曾到現(xiàn)場辦公，并不斷表態(tài)：嚴格管理，加強治理，底線就是紅線！

但兩年后，《南風窗》記者沿著撫仙湖走訪了沿線3個縣的情況卻發(fā)現(xiàn)，地產(chǎn)的建設和售賣一切如常，并沒有因被媒體曝光占湖違建而被拆。令人不解的是，當時媒體主要曝光批評的是地產(chǎn)商在撫仙湖東岸、南岸、西岸距離湖邊100米的紅線內(nèi)，大肆侵占或破壞撫仙湖的公共資源。而當?shù)卣S后的糾偏和保護撫仙湖的動作，卻變成了—打造萬畝撫仙湖北岸生態(tài)濕地建設。重點要求北岸村民要退房、退田、退人，涉及要退出的農(nóng)田是3500畝。需要退出原住地的村民是1.5萬人。

目前，馬房村等村民已經(jīng)退出了原居住地，現(xiàn)場只留下一堆被推平的廢墟。北岸許家村的兩位村民告訴記者：“別采訪了，沒用的，之前央視等不也報道了嗎？結果是地產(chǎn)商生病，老百姓吃藥”，“地產(chǎn)商違規(guī)，應拆的是地產(chǎn)商新建的房子，現(xiàn)在卻拿我們祖祖輩輩在這里的老房子開刀”。

就如何治理撫仙湖的問題，玉溪市對“退房還湖”進行了完善，全面提出了“四退三還”，即退房、退人、退田、退塘，還湖、還水、還濕地。

這些思路無疑是正確的，但退房、退人、退田、退塘之后，如果再度變成了“進人、進別墅、進酒店、進娛樂場所”，對撫仙湖的治理有什么意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