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晨光
漢代是經學“昌盛”的時代。作為當時思想學術界的主流,兩漢的文學創作和文學思想勢必與經學密切相關。近些年有關“兩漢經學與文學”的研究,有了長足的發展,但大多將漢代文學用今人純文學的眼光關照,并未對其依附于經學觀念以及兩者之間的內在關聯進一步研究。從這些角度講,有關“兩漢經學與文學”的研究尚有很多空白需填補、拓荒。張峰屹潛心研究漢代文學二十載,運用文學思想史方法抽繹出《兩漢經學與文學思想》,彌補了這一缺憾。依據當時經學與文學的實際狀況,本書分為三編:“兩漢經學與《詩》學思想”、“兩漢經學與辭賦文學思想”、“讖緯思潮與兩漢文學思想”。這部近五十萬字的著作,筆者認為有以下幾大特點:
首先,從方法上,保證體系完整的基礎上,以文學思想史問題為中心,撇開泛泛而論,提煉出在當時文學發展過程中的重要節點,以專題形式深入探討,且依照時間順序注重專題之間脈絡轉承。該書保留了《西漢文學思想史》(南開大學出版社二○○一年初版;臺灣商務印書館二○一三年修訂版)的三個章節,以便構成完整體系。在此基礎上進行深入研究,提出一系列卓有見識的新解,如對“翼奉《詩》學之‘五際’說考釋”,通過對歷史語境和原典文本的深度解讀,得出結論:“‘《詩》有五際’的實質并不是文學(詩學)思想,而是一種經學思想?!敝该鳟敃r的文學思想依然是依附于政治,更接近當時文學發展的原生態面貌。作者文獻功底扎實,鉤稽翼奉《詩》學思想的史料共輯出二十條。眾所周知,三家《詩》中《齊詩》亡佚最早,幾成絕學。晚清陳壽祺、陳喬樅父子兩代大家(《齊詩翼氏學疏證》)僅輯出八條,本書多輯出的十二條材料散亂稀少,可見難度之大。不僅豐富了整體的文獻價值,對全面了解翼奉《詩》學思想,也有很大助益。
其次,以經學為背景,立足點始終牢牢建立在文學層面。以中編“兩漢經學與辭賦文學思想”為例,繼《詩經》(在當時并非純文學作品)之后出現的辭賦,文人與文人群體開始成為文學史的重要現象。辭賦作為漢代最具特色的文學樣式,作者將其與經學、儒家政治立場相關聯,多角度揭示了經學與辭賦的密切關系。如大賦使用“依托象類”的經學闡釋法鋪排描繪,以及經籍注疏中的名物考辨、文字訓詁影響大賦的寫實傾向等,而且研究角度始終是動態的,從而得出結論,揭示了在兩漢文學依附經學時代,兩者多方位、交叉影響的結合方式。
最后,對讖緯思潮與兩漢文學思想關聯的研究,也是本書最出彩之處。讖緯是興盛于漢代的學術思潮,后世屢遭禁止和批判,且讖緯佚文形態散亂不穩定,給研究帶來極大困難。劉師培、顧頡剛、陳槃、周予同等人都曾對讖緯做過分析、考釋的工作,但仍有許多不足,比如《緯書集成》的輯校者之一安居香山就曾指出,顧頡剛、陳槃研究讖緯的名義和起源問題時,過多使用其他歷史資料,而不能在讖緯佚文本身得到有效的證明,且他們均對其只做靜態分析?;诖耍瑥埛逡購恼?、思想文化角度入手,翔實考察讖緯之名實如何分合、糾結和演變。圖讖起源于先秦,在漢武帝儒學一統之后,就必須與儒學牽合,為政治所用才能獲取一席之地,形成了經讖牽合的新態。東漢《白虎通》以官方形式確立了經、讖互釋的法典,以讖“緯”經,實有“讖”而無“緯”,這就廓清了“讖”、“緯”之概念,糾正了“讖緯始于西漢哀、平之際”的通行看法,也是對缺失的傳統研究的一大彌補。這步工作完成后,緊密聯系讖緯發展的幾個不同階段同各時期士人思想心態,從而進入到文學研究的原生態環境,將文學創作實際、文藝發生論、文藝思維方式、文藝功用論等加以綜合考量。比如,漢賦與讖緯發展幾乎同步;漢賦創作中既有封禪、郊祀、天象等專門讖緯題材,又有受命而興、符瑞祥兆和災異譴告等讖緯思想。從客觀的創作實際最后引入對其文藝觀念的系統總結,且直接從讖緯文獻發掘其文藝觀念,從而避免了以往研究中多將讖緯與其他文學觀念相掛鉤的研究,有利于更加客觀認識讖緯本身的文藝觀念。
總體而言,《兩漢經學與文學思想》彌補了前人研究的失當、薄弱環節,糾正了許多歷來看法。在此筆者想補充一句,讖緯本身就包含著極高的文學價值,《文心雕龍·正緯》概括為:“事豐奇偉,辭富膏腴,無益經典而有助于文章。是以后來辭人,采摭英華。”蕭統《文選》將司馬相如《封禪文》、揚雄《劇秦美新》、班固《典引》收錄并歸為“符命”一類,指出了蘊含的讖緯思想,也是對其文學價值的極大肯定;“李善注”亦多引緯釋義。作者從讖緯文獻本身入手,避免從外延角度界定其文藝思想,是建立在文體觀念回歸本位之基礎上的。其研究領域、研究視角和方法為現有的讖緯文學研究開啟了一個全新的世界,拓荒之功,當之無愧。其對中國古代文獻文化的研究也有多方面意義。
(《兩漢經學與文學思想》,張峰屹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二○一四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