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檢報告“遲到”三年，誰為我的尿毒癥負責？

洪湖

因連續三年未被公司告知體檢結果，周茂群不知道身體出了問題，以致錯失治療良機，最終患上了尿毒癥，完全失去生活自理能力。他遂以“單位不作為”為由將公司及昆山市疾控中心告上了法庭——

體檢結果三年未知，

腎炎變成了尿毒癥

今年49歲的周茂群是河南省夏邑縣馬頭鎮人，與妻子育有兩子。2005年春節過后，為了掙錢給小兒子娶親，他和大兒子周宇一起來到江蘇省昆山市原湘木業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原湘公司”）打工。

原湘公司主要生產木門等室內外木制品及裝飾材料。周茂群的工作是把木材原料打包，放在調配好的藥水中浸泡。上班第一天，他就發現車間環境很不好，浸泡木材的藥水刺鼻難聞，空氣中彌散著各種木屑、粉塵，開料的機器發出震耳的轟鳴，即使離得很近，說話也基本上靠吼。正因如此，廠里職工流動性很大，很多人進廠干不了幾天就走了。周茂群進廠后不久，經理就說只要他們父子安心留下來，保證不會讓他們吃虧。

沒多久，兒子周宇受不了惡劣的工作環境，辭職去了一家電子廠，周茂群留了下來。隨后，妻子和小兒子也來到昆山打工，一家人在當地租了房子，平日里各自上班，晚上湊在一起吃頓熱乎飯。能過上這樣的日子，周茂群很滿足。

2010年6月，原湘公司與昆山市疾控中心簽訂了一份《職工健康檢查委托協議書》，委托昆山市疾控中心對公司員工進行體檢。聽說公司要給父親免費檢查，周宇特意囑咐父親：“爸，你那兒的工作環境我最清楚了，化學品、粉塵還有噪聲，一定要好好檢查，如果真有啥問題，咱馬上辭職回家，為了掙錢把身體搞壞了不值當。”

然而體檢結束后，一連過了十幾天，公司也沒有告知周茂群體檢結果，更沒有向他發放任何形式的體檢報告單。周茂群心里直犯嘀咕：不管體檢結果是好是壞，公司最起碼該跟大家說一下啊！他問了幾個同事，大家都說沒拿到體檢報告單。一個較熟的工友打趣道：“沒通知咱們，就說明沒問題，要是查出了問題，還能不告訴我們嗎？”周茂群覺得工友說的有道理，身體健康說小可小，說大可大，事關生死，如果有問題領導不可能不說。

接下來的兩年，公司每年都安排全體職工體檢。和第一年一樣，體檢后大家依舊得不到體檢結果。周茂群原本還擔心自己在這樣的環境上班，對身體會有傷害，但三年過去，體檢結果一直“沒問題”，他便徹底放心了。可就在第三次體檢后不久，周茂群便開始出現身體浮腫、乏力等不適癥狀。妻子讓他去醫院查查，周茂群沒同意：“幾個月前廠里剛體檢過，什么問題都沒有。”周茂群一心認為，如果自己身體出了問題，體檢時肯定能查出來，領導沒說就是沒事。

2013年1月初，人事部經理突然告訴周茂群：“你上次的體檢結果有點問題，趕緊抽空兒去醫院復查一下。”周茂群聽后心里一驚，自己上次參加體檢是在2012年7月份，這都過了半年了，怎么才來通知他體檢有問題？經理支支吾吾：“我也不太清楚，是疾控中心打電話讓我們通知你去的。”

周茂群不敢怠慢，立即到鎮上的社區衛生院做了檢查，結果讓他大吃一驚：腹腔積水，雙腎糜爛性病變。衛生院的醫生拿著檢查報告對他說：“你這病太嚴重，我們這兒沒法治，你趕緊去市里的大醫院吧！”

1月13日，周茂群忐忑不安地前往昆山市第一人民醫院進行復查，結果確診他患了尿毒癥。拿著檢查報告，周茂群徹底蒙了，三年來體檢都沒查出問題，自己怎么會突然得了這么嚴重的病？家人顧不上多想，讓周茂群趕緊住院治療。第二天，周茂群住進了昆山市第一人民醫院，接受植管手術和腹腔透析。住院一個多月后，家里的積蓄花光了，周茂群只得回到租住處，在屋里隔出一個幾平方米的無菌室，學著為自己做透析。因為手法不熟練，他先后兩次住院治療，家里因此欠下不少外債。

體檢報告單為何不發放，

是規避責任還是怕引起恐慌？

出院后，周茂群還要定期到門診復診，一家人的生活徹底亂了套。周茂群生病前，小兒子周康正與女友熱戀，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他這一病，一家人怕影響這場婚事，都不敢將消息傳出去，周康也只得離開昆山，和女友到外地打工。孫子原本在昆山讀書，因為要支付爺爺高昂的醫藥費，只得轉到老家上學。而周茂群整日坐在彌漫著消毒水味的房間里，心中一片迷茫。妻子怕他想不開，整天勸他：“別擔心，你是廠里的老師傅了，他們不會不管你的。”周茂群生病后，廠領導來看望過他一次，送了一些慰問金，之后就再無消息。他長嘆一口氣說：“我已經不能工作了，人家憑啥管我？”周宇問父親：“按理說尿毒癥不是一天就能患上的，肯定有個過程，你之前幾次體檢，廠里都說沒問題嗎？”周茂群搖搖頭：“我也不知道，體檢結果我根本沒見過，既然領導沒找我說有問題，我就覺得沒問題。”周宇想想也對，如果父親身體有問題，體檢時應該能查出來。

就在一家人為周茂群的病情擔憂時，2014年3月4日，原湘公司以周茂群患病醫療期滿，無法繼續工作為由，要與他解除勞動合同，并支付他病假期間工資及72000元作為醫療補助金、經濟補償金。如果他同意，就能拿到這筆補償金，如果不同意，他們也愛莫能助。缺錢看病的周茂群只得與公司簽訂了一份《協商解除勞動合同協議書》。協議書約定，在公司支付完相關款項后，周茂群不再以該事項為由向公司主張任何權利，雙方至此勞動合同解除，勞動關系終止。

有了這筆錢，周茂群得以繼續治療。一次看病時，他問醫生自己的病會不會跟生活習慣有關，醫生告訴他：“尿毒癥一般都有個發病過程，一開始癥狀很輕，或許是腎炎，或許是其他的病，如果發病初期能找到病因并對癥下藥，基本都能控制。”“那如果身體出現了問題，體檢時能查到嗎？”周茂群追問。醫生說：“只要做常規的尿檢，或肝功能、腎功能之類的檢查，有異常現象一般都能查到。”聽醫生這么一說，一旁的周宇急了：“爸，如果真是這樣，你這幾年體檢怎么都沒查出有問題呢？”周家人猜測，是原湘公司故意隱瞞體檢結果，怕員工們知道了會引起恐慌，導致員工大量離職影響公司生產，才故意不說的。

為了弄清事情的真相，周宇去了當初為父親做體檢的昆山市疾控中心。幾經波折，周宇終于看到了父親的體檢報告。這一看不要緊，周宇竟然發現，父親不單是2012年的體檢報告顯示他身體有問題，甚至2010年、2011年的體檢報告也都顯示多項指標異常。2010年8月14日的體檢報告單上明確顯示：尿蛋白2+、隱血3+，建議復查；血壓149/95mmHg；雙耳高頻平均聽閾≧40dB，建議脫離噪聲環境一周后復查。也就是說，周茂群連續三年的體檢結果都不合格，而公司既沒有將體檢結果告知他，也沒有將體檢報告交給他，更沒有安排他進行復查。

周宇認為，在第一次體檢之前，父親的身體一直很健康，在2010年8月查出問題的時候，他的病情還處于腎炎階段，如果當初公司能將體檢結果及時告知并組織復檢，父親的病也不會發展成為尿毒癥。正因為公司沒有及時告知體檢結果，才導致父親的病被延誤了三年。同時，作為體檢單位的昆山市疾控中心也沒有將體檢結果及時告知被體檢人，同樣負有責任。隨后，周宇代替父親多次跟原湘公司交涉，但對方始終堅稱自己沒有責任。

2014年3月，周茂群以生命權、健康權、身體權被侵犯為由，將原湘公司和昆山市疾控中心告上了江蘇省昆山市人民法院，要求他們各賠償自己48萬元。他認為，自己得尿毒癥跟原湘公司未告知其體檢結果有直接關系。2015年1月6日，江蘇省昆山市人民法院開庭審理了此案。

面對周茂群的指控，原湘公司的委托代理人辯稱：“周茂群所查出的異常項目并非職業病體檢項目，公司沒有義務通知他，原告在體檢后也沒有主動詢問體檢結果，根據昆山市疾控中心的相應流程和規定，周茂群完全可以自己查詢體檢報告，沒有發現體檢結果有異常是因為周茂群沒有盡到合理的注意義務，他本身存在過錯。公司已經與周茂群解除勞動合同，并在協議書中明確了周茂群和公司之間不存在其他任何爭議，所以公司不應承擔任何責任。”

昆山市疾控中心的辯護律師也稱，在昆山市疾控中心與原湘公司簽訂的委托協議書上明確約定，體檢報告出來之后，由疾控中心統一交給原湘公司，再由公司交與員工，而疾控中心并沒有體檢者的聯系方式，難以直接將體檢報告交給周茂群，況且疾控中心已經將所有體檢報告上傳到了網上，周茂群只要憑自己的身份證等信息就能查到所有的體檢結果，所以疾控中心不存在故意隱瞞體檢結果的問題。而周茂群在三次體檢后都沒有主動向公司或疾控中心索要體檢報告，對體檢結果不聞不問，應當自己承擔相關責任。

周茂群的代理律師、江蘇瑞生律師事務所律師張為艾反駁對方：“體檢過程中的每個檢查項目，對員工來說都至關重要，不管是否關系到職業病篩查，既然在體檢中發現異常，公司就有責任告知員工。沒有告知，就是侵犯了員工的生命權和健康權。”

獲賠15萬元，

體檢不告知就是單位“不作為”

江蘇省昆山市人民法院審理認為，原告周茂群與兩被告之間爭議的焦點，是原湘公司和昆山市疾控中心是否有義務告知原告體檢結果，體檢報告是否有效送達。

《中華人民共和國職業病防治法》第36條明確規定：“對從事接觸職業病危害作業的勞動者，用人單位應當按照國務院安全生產監督管理部門、衛生行政部門的規定組織上崗前、在崗期間和離崗時的職業健康檢查，并將檢查結果書面告知勞動者。職業健康檢查費用由用人單位承擔。”《職業健康監護管理辦法》第15條也規定：“體檢機構應當自體檢工作結束之日起30日內，將體檢結果書面告知用人單位，有特殊情況需要延長的，應當說明理由，并告知用人單位。用人單位應當及時將職業健康檢查結果如實告知勞動者。發現健康損害或者需要復查的，體檢機構除及時通知用人單位外，還應當及時告知勞動者本人。”

江蘇省昆山市人民法院認為，根據以上規定，原湘公司和昆山市疾控中心均有義務將體檢報告送達周茂群，昆山市疾控中心與原湘公司簽訂的委托協議，約定體檢報告由用人單位交付勞動者，僅僅是合同雙方對該義務的約定，并不能以此對抗法律法規的規定。昆山市疾控中心所說的網絡送達，作為一種新型的送達方式，應當由法律法規規定或合同約定方能有效，本案中網絡公示行為不能作為有效的送達方式。

第二個爭議焦點在于，原湘公司和昆山市疾控中心未及時告知周茂群病情，是否導致周茂群病情惡化并應當承擔賠償責任。如果應當賠償，那么具體的責任比例又該如何認定。

據此，周茂群提供了三份相關的鑒定書作為證明材料。2014年8月12日，經蘇州市勞動能力鑒定委員會鑒定，周茂群傷殘等級符合“完全喪失勞動能力”。2014年8月20日，經蘇州大學司法鑒定中心鑒定，原湘公司和昆山市疾控中心未告知職業健康檢查結果、不組織復查的行為與周茂群未能實際復查治療并最終發展成尿毒癥之間存在一定的因果關系。2014年12月2日，經蘇州市立醫院司法鑒定所鑒定，原湘公司和昆山市疾控中心未告知周茂群職業健康檢查結果，導致其未及時進行復查，對周茂群人身損害后果產生的作用比例為25%，周茂群處于腎功能不全尿毒癥期，評為四級殘疾。

江蘇省昆山市人民法院認為，原湘公司和昆山市疾控中心未履行告知義務與周茂群的損害后果有一定因果關系，應承擔相應賠償責任。

同時法院認為，原湘公司和昆山市疾控中心連續三年在周茂群的體檢報告存在體檢結果異常且提出復查建議的情況下，未將體檢結果告知周茂群，嚴重違反了法定義務，侵害了周茂群及時就醫治療延續自身健康的人格利益，過錯責任較大，承擔80%的責任。周茂群長達三年時間未索要體檢報告，疏于對自身健康狀況的檢查和了解，也是導致其損害后果發生的原因，因此周茂群對自身損害結果也需承擔20%的責任。

2015年3月6日，江蘇省昆山市人民法院對此案作出判決，判處原湘公司和昆山市疾控中心連帶賠償周茂群損失150885.22元。

判決書下達后，三方對判決結果均不滿意，分別向江蘇省蘇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提出上訴。2015年7月14日，江蘇省蘇州市中級人民法院作出終審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周茂群的委托代理人、江蘇瑞生律師事務所律師張為艾特此提醒：如果所在單位每年沒有安排體檢，員工可以主動要求單位安排醫療檢查；體檢之后，一定要及時向單位索要體檢報告，或者去相應的體檢醫院或疾控中心進行查詢，發現問題要讓單位及時安排復檢，避免再次出現此案中發生的情況。

（文中當事人均為化名）

〔編輯：馮士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