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還來得及

孫春雨

1

仍記得大三暑假后的返校。

夜深，搭公交轉地鐵把沉重的箱子拖到宿舍時，我疲累到極點。癱坐片刻打開箱子，卻在那瞬間瘋掉——箱里憑空擠進一個鋁制臉盆，當中擠擠挨挨碼著四大袋2kg裝洗衣粉、一宗藥品以及一根手指粗的白色晾衣繩。想起啟程時爸執意拖行李箱，想必是有意掩飾，若我提早發現，必然免不了一場惡吵。

我又煩又氣地丟出洗衣粉，動作過猛，最后一包在落地的一剎“ ”的一聲碎掉，白白的粉末頃刻濺了一地。我再也忍不住怒火，掏出手機撥了過去。爸正急急地等我報平安，卻意外接到我歇斯底里的指責，愣怔半晌也抑制不住地爆發了：“兔崽子，老子等你大半夜是等你跟老子吵架？你感冒好利索了？是你說你那鬼地方連買洗衣粉都不方便，老子才特意給你置辦的！”

“瞎操心！我的事你少管！”我大聲嚷。

“老子不管你能長這么大？你是翅膀硬了橫豎看老子不順眼了……”

爸又一次開始粗魯而喋喋不休地痛訴，我插不上話，恨恨地把手機摔在地上，然后蹲在洗衣粉的狼藉里淚如雨下。

的確，媽不在身邊這些年，爸又當爹又當娘。

他是所有人都稱贊的那種顧家男人，會做飯會家務，能把我跟媽照顧得周周全全，但說來難堪，他永遠都弄不懂我和媽最想要的是什么，總是以自己想當然的對我們好的方式，讓我們崩潰到極點。

2

據媽說，當年如果不是外公病逝家里背了外債，又因為年齡大頻頻遭到外婆逼婚，是斷斷不會倉促與爸結婚的。

可不是，連我都想不通骨子里透著文藝范兒的媽是怎樣嫁了爸。從有記憶開始，我便生活在他倆的爭執及冷暴力里，爸沒文化，媽卻喜歡讀書，每次看媽讀書，爸便冷嘲熱諷：“就你識幾個字兒啊，有那能耐勁兒，還至于窩在這兒。”媽若稍有反駁，爸就馬上大聲起來：“嘚瑟，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連個爹都沒有，窮得一清二白，若不是老子娶你，現在還得在家做你的老姑娘！”

其實我能看出，爸對媽是掏心掏肺般好，可他是個粗人，說不出上臺面的話，張嘴就令人不爽，每每吵架便更加口不擇言。他常把狠話扔出來，發泄完就沒事兒了，轉身對媽又說又笑，可媽受不了，她心結越來越重，于是在我上中學時，終于痛下決心跟爸分居。媽說，寧肯在外邊當保姆，也不想跟爸過了。

媽離家后，爸一次又一次去找媽。媽不肯回。爸跳腳罵過，也呆呆愣過，他發狠說：“讓你媽死在外面吧，沒良心的，要不是我，她哪能有個家……”

我承認，媽不擅家務，爸忙完家里還到處打零工，我懂得他內心的苦，卻不想去理解，因為我也是那么討厭他。其實他并不知道我心里多么難過，我不希望他倆分開，不希望他煩躁痛苦，我也希望靠近他，在他那里，得到正常爸爸的愛，可每當我走近，感受到的卻仍是他的婆婆媽媽、他的怨氣怒火，還會被他粗鄙的自以為是弄得狼狽不堪。

后來媽撇下爸遠走，爸便常常在我眼前痛訴媽的不是。我煩得要命，有一次忍無可忍，扔出一句：“你跟她離婚吧。”

他當即愣住，好半天緩過來，恨恨地說：“像你媽！自私、冷血，一個德性！”

3

媽離家后，我也潛意識地逃離，大學畢業后不顧他的反對跟男友去了南方。爸一次次想到我生活的城市看看，都被我回絕。后來，訂婚沒通知他，婚禮沒要他參加，就連寶寶出生，我都沒滿足他看一眼外孫的愿望。因為我真心希望，在這個新的城市我可以摒棄他以及他的粗暴惡劣和他的自以為是，真正有一個新的開始。

直到那個傍晚。

那天我帶寶寶回家，一輛貨車剎車失靈沖到人行道上，我趔趄著飛出去。昏厥之后，被寶寶尖厲的哭聲喚醒，掙扎著想爬起來，右腿卻疼痛難忍動彈不得，有粘而潮熱的液體慢慢滲出，沒頂的恐慌洶涌而來。

我艱難又顫抖地摸出手機。我想我可以打給誰？老公出差，這個城市我沒有親人，也沒有交好的朋友！

正絕望，手機響了，接起來，居然是爸。我語無倫次：“爸，我腿動不了……被車撞了。”

他剛要詢問，我卻不耐煩起來，不由分說掛斷電話：“告訴你也沒用！”

可三四分鐘后，我意外接到一個陌生阿姨的電話，她受我爸之托，問我在哪里，然后先救護車而來，抱過寶寶，并且以家屬的身份送我去了醫院。

后來我才知道，這位阿姨，是爸的姑姑的外甥媳婦的嬸嬸――說起來是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卻因為與我在一個城市生活，爸要了人家電話，幾次送人土特產。我知道，他是為我。

那晚我手術后昏睡，阿姨把寶寶照顧得好好的，直到第二天上午，爸大呼小叫地奔進病房：“閨女，閨女，寶寶呢……可把老子急瘋了……”

那時候，老公還在路上。無助的城市里，爸握起我手的那一瞬，我的心驀地一暖，為自己一向的惡劣態度而愧疚。

4

好在只是骨折。爸不由分說地留下來打理我們的生活。

經過這次意外，我竟然發現自己不再那么討厭他了，甚至感受到我們之間濃濃的血脈親情。

再與他說話，口氣無形中溫柔很多，加上老公對他的尊重與禮讓，竟讓他受寵若驚，更加賣力地做飯洗衣拖地，把我們照顧得妥妥帖帖。饒是如此，兩個月后，我仍然覺得自己受不了他的叨嘮和漸漸顯露出的粗俗，琢磨著如何開口讓他回老家。

那天傍晚，出門買菜的他擅自帶人回家看“活兒”。――他竟要請人拆掉我家“不實用”的博物架。他說：“你的衣柜太少了，寶寶大了，衣服肯定放不下！”

他跟物業大叔扯上朋友，跟送水的老哥聊得火熱，這竟然又盯上家里的布局，更別說他沒什么審美，純粹添亂。

討厭他的感覺瞬間爆發。

顧不上委婉，我直截了當地發作：“你回老家吧，在這兒盡操閑心！”

他正做飯，聽到這句話，愕然回頭，我面無表情地繼續下逐客令：“今晚我給你訂車票。”

我感覺得到他剛剛還好的心情剎那間降到冰點。那晚吃飯，他遲遲不肯出來，推門，恰與眼圈泛淚的他對望。

“怎么了？” 我故裝愕然。

他不語。我再次不耐煩地發問，他豁地站起：“你跟你媽都是冷血！老子掏心掏肺對你們，你們為什么就是討厭我？”

說話間，他終于沒忍住，兩行眼淚重重地砸在地上。

“你媽討厭我，滾得遠遠的，你也討厭我，沒好利索就打發我，你跟老子說，老子哪兒錯了？誰不是親親熱熱一家子，就我，出門一把鎖，進屋一個人，老子招誰惹誰了？！”他傷心之至，毫無顧忌地吼了起來，兩行淚從他蒼老的臉頰上蜿蜒而下。

長至成年，看多了壞脾氣的他咆哮吼叫，但如此寒心，還是第一次。我愣在那里。也就在那一剎，我突然意識到，我與媽，是多么殘忍地對著他。

他有妻有女，卻在無數個黃昏黑夜冷冷清清一個人，那是怎樣的凄涼與孤單。

是的，我們與他之間的確存在著差距與隔閡，但卻是他彌補不了也控制不了的，他死心塌地對我們好，越拼命靠近我們，關愛我們，越是不得其法，惹來我們更大的反感。可他錯在哪里？他沒辦法超越自己的修養層次，也無法提高自己的智力程度去迎合我們，明了我們真正想要的東西。

一向自豪于我跟媽的相像，以為我的視野與層次跟媽一樣遠超了他，而此刻我才真正明白，我與媽骨子里的相像，是我與媽一樣洞悉他全部的想法與做法，卻不愿意委屈自己去滿足他。一直都覺得他左右我強求我，現在終于知道，是我強求了他，我無理地要求他達到他達不到的高度，卻不肯彎腰一點，去遷就他。

我走上前，握住他因為生氣而顫抖的手。

還好，一切都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