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方華
1922年,美籍奧地利裔探險家、植物學家約瑟夫·洛克不遠萬里來到中國,開始了長達20多年的探險之旅。根據他的筆記所述,他曾在川西群山深處發現了一座“上帝的花園”,那里的雪山、森林、湖泊、峽谷等美景,與黃金、蟲草等寶藏匯集在一起,造就了一個山靈水秀的豐饒之地。多年以后,他依然對此念念不忘:“我無數次夢回那片被高山環抱的童話之地,它是如此的美麗與安詳。我還夢見中世紀的黃金與富庶,夢見涂著黃油的羊肉和松枝火把,一切都是那樣安逸、舒適與美好……”
這個美麗的地方,就是位于四川西南邊緣的木里藏族自治縣。洛克當年的探險之旅,成就了后來的香格里拉,但實際上,他尋找香格里拉的旅程,大部分都是在木里境內完成的——這正是著名的“洛克900里”,當今戶外圈子中知名的風光路線。多年過去之后,香格里拉已風靡全球,但木里這座“上帝的花園”卻依然深藏在云貴高原與青藏高原的過渡地帶,那些美景和風情,至今還鮮為人知。
2015年深秋,我們帶著期待,翻越崇山峻嶺,終于走進那神往已久的壯麗山河與神秘風情構成的畫卷。在這里,我們或仰望雄偉的雪山,或流連于湛藍的海子,或在恢弘的大寺虔誠朝拜,或為淳樸的民風而感動……

從恰朗多吉到寸冬海子
青山秀水的靈動韻律
木里群山連綿,擁有數百座海拔超過4000米的高山,其中最高也最漂亮的,當屬海拔5958米的恰朗多吉雪山,當年洛克經過這里,就毫不吝嗇地把它形容為“裁剪過的金字塔”。


木里是一座山清水秀的福地,山水交融,動靜相生,隨四時變化而展現出不同的浪漫和柔情。圖為寸冬海子和白水河。
恰朗多吉并不適合攀登。近年來,有超過100人試圖登頂,但都以失敗告終,我們亦只能從遠處瞻仰它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圣潔容顏。晴朗的日子,以遼闊的碧藍天穹為背景,白雪皚皚的恰朗多吉更顯挺拔、俊俏,若有一條云帶纏繞山腰,那又將多幾分仙氣。雪線之下,漫山遍野的灌木叢郁郁蔥蔥,每年春夏之交,這些灌木叢就會變成一片多姿多彩的花海,而那時,就是恰朗多吉最美的時刻。
冰雪在不斷凍結,也在不斷融化,純凈的雪水從懸崖上跌成飛瀑,浸潤著大片如茵的草場,穿過深不可測的溶洞,暫時駐留在山腰上,形成一個個藍寶石般的海子,再漫溢而出,越過峽谷里原始的森林、亂石和枯木,匯成條條小河,歡騰著奔向遠方。
白水河就由此而來,沿岸逆流而上,是當年的洛克、今天的徒步探險者朝圣雪山,前往
香格里拉的必經線路之一。它的水質清洌、呈乳白色,因此被當地藏民親切地稱為“牛奶河”源頭的一些藏家,直接從河道取水飲用。我們的一段行程,就是要穿過山巒來到恰朗多吉腳下,再順著白水河下行。金秋時節,河谷中雖不見百花齊放,但艷紅、金黃、淺綠的秋葉繽紛飄動,構成的美麗秋色,毫不遜于春日的燦爛。
走在秋意無邊的彩色樹林中,耳邊只有激流飛濺的聲音,腳下的落葉和沙土糾纏在一起,
隨意就能踩出一曲秋的協奏曲;有時需要在零落的石頭之間騰轉挪移,讓人頗有一種“武林高手”的感覺;在河道狹窄的地方,有一根倒下的木頭隨意橫斜其上,就是天然的獨木橋,偶爾也會有一兩只小松鼠來來往往,或駐足其上。在我忍不住伸手觸摸白水河的瞬間,那冰
冷刺骨的感覺,讓我深深銘記住了這雪山融水的純粹品質……
木里的水資源非常豐富,眾多瀑流令高山峽谷充滿靈動的韻律,而當它們以平靜的海子
形態出現的時候,那一片純凈的亮藍色,又給人一種直入心底的感動。
海拔3400多米的寸冬海子,是木里最大、最漂亮的高原湖泊。它呈南北走向,四面群山環抱,形成了一幅山中有水、水中有山的動人畫卷。
海子倒映著藍天白云,那平靜而深邃的藍色,讓我真正明白了“天空藍”的精髓。深秋水位較低,湖面露出處處淺灘,宛若畫家隨意涂抹的色塊,灑脫而寫意;岸邊的高山草甸密密匝匝,杜鵑、嵩草以及各種叫不上名字的矮小植物雖其貌不揚,卻能在不同的季節呈現出五彩繽紛的花海,給人些許浪漫的感覺?;蛟S春暖花開的時候,才是寸冬海子最美的季節,但深秋的肅殺并沒有讓寸冬海子蕭條,相反,黃、紅、藍、白多種顏色交錯疊加,形成了最動人的天然圖畫。一切都顯得那么祥和,我只想靜靜地沉醉在這不染纖塵的天空下,不想離開……
康塢大寺和木里大寺
寺廟、大學和博物館

上圖為陽光下的寸冬海子;下圖為木里大寺內景

康塢大寺大殿門廊。木里的每一座大寺,由表及里無不精雕細琢,美輪美奐。
陶醉了好久,我們才依依不舍地告別寸冬海子,一步一回頭地前往附近的康塢大寺。寺廟是寄托信仰最重要的載體。木里有傳統的“三大寺十八小寺”,數百年來歷經興廢,如今除其中一個小寺廟正在災后恢復重建外,其余寺廟都在開發,傳承從未間斷??祲]大寺是三大寺中距離縣城最近的一座,從寸冬海子轉過山坳,行車幾分鐘就可抵達。遠遠望去,寺院坐落在兩條山溪之間的坡地上,四周環繞著雄偉的高山,周圍的林木和草甸紅黃相間,一派暖人的秋意。
康塢大寺的建筑依山就勢,殿堂層疊,僧舍櫛比,白墻金頂,一片神圣、莊嚴、神秘的佛剎景觀。走近大寺正門,入眼是五顏六色的瑪尼堆和風馬旗,千百年來,信仰就在這些富有色彩的石頭和旗幟之間流轉。殿內所有門窗、柱廊、屋頂等細節處的裝飾和雕琢,同樣別具匠心。比如用整根圓木雕刻而成的盤龍柱,加上彩繪的祥云圖案和藏語經文圖案,鏤空、浮雕、陰刻等多種技法的運用,色彩艷麗,美輪美奐,屋頂、山墻、法臺、門窗上,處處都有佛教故事的繪畫……
是夜,我們披星戴月地趕往木里大寺。它位居三大寺之首,洛克當年就是在這里得到木里王的接待和幫助,才得以完成穿越到亞丁的考察計劃。
扎西鄧珠是木里大寺德高望重的學者,在他的講述中,我們再度回到洛克筆下土司王統治的那個年代:“1723年,雍正帝得到呈奏,說他們(土司)打仗英勇,于是封給永遠統治木里的大權。木里土司管轄數千平方英里的領土,比美國的馬薩諸塞州面積稍小……”
過去,木里大寺就是土司統治政教合一的權力中心,300多年間曾幾經興廢,如今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個占地面積達8萬余平方米的龐大建筑群,沿著山坡逐級而上,氣勢恢宏。在空間組合上,院落重疊,回廊曲欄,錯落有致;細節上,門廳、壁柱、頂棚、窗格上都繪有各種彩繪壁畫;前殿內供奉無量壽佛、彌勒佛、文殊菩薩等塑像,佛座前設木里活佛的法臺,上掛錦緞傘蓋,與頂幢、幡飾相輝映,莊嚴肅穆;后殿端坐28米高的甲瓦強巴大佛,光彩奪目、寶相莊嚴。
源自藏傳佛教的寺廟,無論是規模、建筑格調還是僧人生活方式都與我國中、東部地區的寺廟大相徑庭。即便是木里最輝煌的木里大寺,也沒有門票,“功德箱”也很少見,香客會直接把香火錢和物資交給喇嘛,或者放在神臺上。在當地,任何信教的人都可以到寺廟皈依,但要真正成為喇嘛卻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必須經過一系列學習、考核和審查,才能真正披上紅色僧衣。
由于時間所限,我們不得不取消了拜訪第三座大寺——瓦爾寨大寺的計劃,改在后續行程中拜訪部分小寺。一番了解下來,我們發現,木里的寺廟就像一所大學,一位合格的喇嘛,學完所規定的全部課程至少需要13年,就連每一代香根活佛也不例外;對于客人而言,它又像一座博物館,內涵兼容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不管你是虔誠的信徒,還是藝術家、歷史學家、建筑學家、音樂舞蹈家,都能從中得到強烈而深刻的審美感受,更能真切地體會到那種發自內心的虔誠——信仰高于生活。
大山里原生態村落
“多夫多妻”和“母系氏族”


對于我來說,這幾日的行程,是前所未有的寶貴體驗。我們的足跡從雪山到海子,浮光掠影地穿梭于靈山秀水,然后走進那一座座恢弘的殿堂,感受最誠摯的信仰在經筒、靈塔、風馬旗和瑪尼堆之間回轉……
但這一切,似乎都還不夠深刻。直到我們走訪了一些少數民族村落,了解到那些簡單而又超出想象的生活,木里之行才算圓滿。
我們到達的第一個村落,是水洛鄉的呷洛村。當天,我們租用了白水河岸邊的一戶藏族人家的馬匹,以古老的交通方式走進了這個古老的藏族村落。一條高大的山脈,在山腰處變得平緩,延伸出一大片略微傾斜的壩子,然后又陡然落入深深的峽谷,呷洛村就位于這塊山間壩子上。我們的到來似乎沒有驚動任何人,事實上,村子里幾乎沒有人??吹轿覀兊募{悶,村支書查理說道:“鄉親們都比較勤勞,天剛亮就帶著幾個饃饃下地去了,得天黑才會回來……”

木里境內的居民以藏族為主,另有納西族、蒙古族、彝族等10 余個少數民族。長期以來,各民族相互融合,但又保持著各自的生活特色,形成了一副多姿多彩的風情畫卷。
查理把我們帶到他母親家,午飯是一鍋不加任何輔料燉成的“藏香雞”,鮮香無比。采訪到傍晚,查理拍著胸脯邀請我們去他家:“不遠的,就兩公里多而已,可以坐摩托車到達。”
但沒想到的是,查理口中的“兩公里”恐怕是直線距離,摩托車需要翻越整座大山才能到他家,而且他說的“坐摩托”同樣超乎想象,幾乎讓我們從此有了心理陰影——想象一下,坐著摩托車在半山腰疾馳,左側是數百米高的懸崖絕壁,右側是山壁,身子不小心就會擦著石頭,那是怎樣一種驚險的體驗……我們不約而同地叫停了,雖然有些后悔答應查理的邀請,但剩下的路還是只有一步步“腳踏實地”地走過去……
雖然交通不便,但呷洛村其實是遠近聞名的“富人村”。村子背后的大山物產豐富,珍貴的松茸、蟲草等各種山貨和藥材種類繁多,甚至還可以直接撿到黃金……不過令人欣慰的是,呷洛村的藏族同胞具有很強的環保意識,長期堅持“砍一補二”的采伐政策,并堅決禁止在山中開采黃金,所以周邊森林至今依然保存完好,各種產出源源不絕。生活的富足,并沒有讓他們放松對農業生產和傳統習慣的尊重。告別呷洛之后,我們的下一個目的地是俄亞大村。據說這個村落是麗江納西族人的祖籍地,還保留著數百年前的風情:一夫多妻、一妻多夫甚至多夫多妻的奇異婚俗在這個村子里流行;人、牲畜、家禽在同一屋檐下共存,背著籃子的村民、馱著玉米秸稈的馬匹、帶著“兒女”的母雞、滿身污泥的黑豬,在錯綜復雜的巷子里交錯而過;每一戶人家的屋頂,都是后面一戶人家的曬場,隨便走進一家,你都能通過露臺、樓梯、墻垣抵達村子里任何一戶人家……據當地派出所工作人員說,前兩年進行戶口普查的時候,他們一開始根本無法弄清楚村里到底有多少戶人家……
但是,在晚上的簡單聚會中,大村的扎西書記扯著嗓子說:“別小看俄亞,這里看似很窮,但人們幸福感絕對是很高的!”俄亞的村民習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村子周邊的大山上,零散地點綴著一些房子,那就是“莊房”——里面有齊備的生活用具,農忙的時候,主人就直接住在其中。莊房還有一個好處,若是一妻多夫的家庭,丈夫們就輪流到莊房料理莊稼。每家每戶都擁有大量的牲畜和家禽,倉里堆滿糧食,自家種麻、紡線、織布、縫衣……或許,對于莊稼人來說,衣食無憂谷滿倉,就是最大的富足吧。
隨后的行程,同樣精彩萬分。在屋腳蒙古族鄉,我們見識到了古老的走婚習俗,“最后的母系氏族部落”給了我們別樣深刻的體驗;在群山環抱的瓊英,寬闊的山間草場、成群的牛羊、潺潺的小溪,讓我們心目中的世外桃源景象逐漸清?晰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