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炳根

“來日正多艱,任重道又遠”
1937年夏天,冰心與吳文藻結束了為期一年的歐美訪學回到北平,本來有一系列的文章可寫,但幾天后發生了盧溝橋事變,平津淪陷,隨之北大、清華與南開開始了戰時辦學的南遷,冰心與吳文藻所在的燕京大學,校長司徒雷登堅持在華北辦學,想以美國的星條旗保護校園的安全。但城破豈有完卵,已成為日軍兵營的清華園的槍聲,不時地傳入燕園,冰心悲憤地寫道:“北平死去了!我至愛苦戀的北平,在不掙扎不抵抗之后,斷續呻吟了幾聲,便懨然死去了!”“五光十色的旗幟都高高的懸起了:日本旗,意大利旗,美國旗,英國旗,紅十字旗,……只看不見了青天白日旗。西直門樓上,深黃色軍服的日兵,箕踞在雉堞上,倚著槍,咧著厚厚的嘴唇,露著不整齊的牙齒,下視狂笑。”(《默廬試筆》)。
南下的決意已定,只是由于冰心有孕在身,只得暫時留平。這時的校園已不平靜,有的學生到前方或敵后,直接參加抗日武裝斗爭,有的在校內進行一些地下活動,冰心知道后,總是默默地祝福他們,并盡可能地幫助他們。有一次,吳文藻指導的兩個學生朱南華與方綽,來到燕南園冰心的居所,提出休學,要到后方參加抗日,但是,燕園之外,到處都是日軍,如何出走?冰心找到司徒雷登,用他那輛掛著美國國旗的福特牌小轎車,將兩個學生送出城去。當時,就在北京附近的西山,便活躍著一支抗日游擊隊,游擊隊里也有燕大的學生,校園的學生秘密為他們助捐衣被,為游擊隊收集冬衣的人,以“小貓”為代號,深夜學了貓叫,到老師家收集捐獻的物品。只要聽到小貓叫的聲音,冰心便會起床,將準備好的衣物,從后門送出,有一次感覺東西少了點,便將墊在床上的褥子抽出來捐給他們,山上冷,叫他們蓋得厚實一點。
1938年6月3日,吳文藻上完最后一堂課,冰心將婚后十年來及之前的寫作手稿、講課的教案、收藏字畫、所得贈書、日記、筆記及信函等,分裝十五個箱子,存放在閣樓上,接受了吳雷川代表燕大師生“悲憤應難已”的贈言,辭別師友,懷抱十個月大的女嬰及一對幼兒幼女,踏上了逃難般的旅程。先是取海天津,由海路經上海、香港,從安南(當時的越南)的海防坐小火車到達云南昆明。“這一路,旅途的困頓曲折,心緒的惡劣悲憤”,都不能細說了。
到達昆明之后,吳文藻在云南大學擔任英庚賠款資助的“人類學講座”教授,同時籌建社會學系。冰心一家先住在昆明,后為躲避日機的轟炸,遷至呈貢鄉下,租住在一家守墓人的屋子里,冰心將其命名為“默廬”。安頓下來后,冰心也不能安心寫作,三個孩子都小,兒子開始上學,兩個女兒跟在身邊,學寫字,學看畫,要聽故事,常被糾纏,煩得不行,但她還是抽空為戰時地方文教衛生事業做一些事情,比如協助縣城設立衛生所,與昆明的醫療衛生部門聯系,請來醫生、護士,為當地兒童注射疫苗,培訓接生員,還協助設立儲蓄所等。戰時呈貢為了培養師資,開辦了呈貢簡易師范學校。校長昌景光利用了戰時呈貢的人才資源,請北平來的學者、教授來當老師,陳達、沈從文、費孝通、孫福熙、葉雪安、張兆和、沈如瑜、趙鳳喈、戴世光、林亭玉、劉雪然、張震等,都先后在簡易師專擔任過課程。抗戰時期,教師的薪俸不高,且能拿到手的更有限,北平來的教授、學者、作家生活也都拮據,兼課的薪俸不多,但有比無強。冰心也被邀請加入這個教師的陣容,但她屬義務,不取薪水。當時大家都艱苦,但他們的情況要好一些,自己的版稅還有一些,所以提出義務為好。冰心沒有中學教學的經驗,因而,上課前不僅要備課,還有與學生交談,以便了解他們的情況。冰心的教學別具一格,用標準的普通話,有豐富的詞匯,新穎的例詞例句,山城的學生哪享受過這么好的教育?她的課總是會引起學生的興趣,尤其是主課作文,學生最愛聽。近一年的教學中,她從審題命題、構思準備、層次段落、中心思想各個方面進行系統的講授,用了不少的示范章句,如李清照、杜甫、李白等的著名詩詞等。她叫學生要廣讀精讀,多寫多練。她還告訴學生:“自然界是神秘、最美的,要觀察自然、深入自然、了解自然,大自然給你一切。”冰心教學還有一招,就是獎勵。這個獎勵當然是她的個人行為,既是鼓勵學生,也算資助學生。她常常以紙、筆、練習本等作為獎品,這些都是學生所需要的,有時還會以現金獎勵,得到獎勵的學生,銘記終生。受昌景光校長之托,冰心還為簡易師專寫了一首校歌:“西山蒼蒼滇海長,綠原上面是家鄉。師生濟濟聚一堂,切磋弦誦樂未央。謹信弘毅,校訓莫忘。來日正多艱,任重道又遠,努力奮發自強。為己造福,為人民增光。”既是對學校的禮贊,對學生的期望,也表達了她當時的心情。
正當冰心重新燃起創作的欲望時,卻又得到父親病重病故的消息。大弟為涵北平來信,開始父親病重,病危,再來信,父親去世。信未讀完,一口血竟涌上來了。一代海軍宿將,最后在淪陷的北平孤獨地離去,連最愛的女兒在父親臨終前的孝道都未能盡到,也不能回去奔喪。另一件事是友人從重慶來信,言及宋美齡領導的“新運婦女指導委員會”缺少一名文化事業組組長,詢問冰心能否到重慶去擔任此職,宋美齡則以威爾斯利女子學院校友的名義,邀請冰心到重慶去參加抗日,別閑居在昆明那個小地方了。剛剛建立起來的默廬生活,又被打亂,一切想要做的事情,又得中止。呈貢簡易師專的學生,知道謝老師又將遠行,趕來默廬話別,冰心應學生李培倫請求揮筆寫下:“一發青山愁萬種,干戈尚滿南東,幾時才見九州同?縱然空世事,世事豈成空。胡馬窺江陳組練,有人虎帳從容,王師江鎮相逢九原翁,應恨世上少豪雄。”
迎著天上的陽光
1940年底,冰心一家搬至重慶。還是年初,宋美齡為獎勵婦女寫作及提拔新進婦女作家,責成文化事業組舉辦了“蔣夫人文學獎金”。征獎資格以30歲以上未曾出版過單行本著作的女性為限。文體規定有關婦女問題的論文和文藝創作兩種。獎金總額為3200元,由宋美齡從美國募捐而來。征文啟事發表后,有552名婦女應征,收到征文稿件360份。宋美齡親自聘請吳貽芳、陳衡哲、陳布雷、郭沫若、朱光潛、謝冰心等知名人士組成“蔣夫人文學獎金評判委員會”進行評選。冰心到任文化事業組組長后,將初評選出的120篇作品,分成論文卷與文藝卷,論文卷送陳衡哲、吳貽芳等人評閱,文藝卷由郭沫若、楊振聲、蘇雪林和自己審閱。經過半年時間的努力,于“婦指會”成立三周年之際公布評獎結果,16名參賽者中獎,獲獎作品發表在《婦女新運》雜志上。冰心向宋美齡匯報了評獎的情況,宋美齡很高興,并問冰心,中國國民黨里有沒有像樣的女作家?宋美齡說這個話的意思是,希望冰心成為國民黨里的女作家,但冰心并不想加入黨派,便岔開話題,說,也沒有像樣的男作家吧。宋美齡就說,所以,希望通過你的影響,多為國民黨、多為抗戰做些工作。評獎結束之后,宋美齡希望冰心對青年寫作者作一次輔導,談談這次征文評獎中的有關問題,以提高女青年的寫作能力。冰心爽快地答應了,也就是在婦指會成立三周年的紀念周中,作了一次《由評閱蔣夫人文學獎金應征文卷談到寫作的練習》的演講,從征文的優點與缺點開始,引申出寫作的條件,一二三、ABC,開列得很具體,都是一些寫作與閱讀的常識,但到最后,談到了作者的修養與寫作的風格,提出:“一個作家要養成他的風格,必須先養成冷靜的頭腦,嚴肅的生活和清高的人格。”“不要先有主義后寫文章,因為先有主義便會左右你的一切,最好先根據發生的現象,然后再寫文章。”“不要受主觀熱情的驅使,而寫宣傳式的標語口號的文藝作品。使人看到感覺濫調和八股。”
冰心到重慶后,還以“信望久著之人員”,遴選為第二屆國民參政會參政員。國民參政會,是戰時全國團結對外的民意機構,根據《國民參政會組織條例》規定,參政會有詢問與建議之責,對冰心來說,這是一件新鮮的事情,一次在接受《中央日報》記者布谷、岳蘭對女參政員訪問時,冰心把她對戰時小學教材的觀察告訴他們,請媒體呼吁:“希望政府當局要極力督促出版界,趕快改善兒童教科書的印刷問題,因為教科書印刷模糊,不僅有損一般兒童的目力,并且會影響他們認字作文的興趣,問題實在太大了。”
1941年2月19日,蔣介石提倡“新生活運動七周年紀念”,“婦指會”組織了婦女工作比賽,開幕的那天,來了許多人,蔣介石也出席了開幕式。這是冰心來到婦指會之后參加的重要活動之一,文化事業組雖不是主辦者,但宋美齡邀請冰心出席并陪同她吃“四菜一湯”的便飯,也讓她見識了一下“新運”提倡者的生活方式。晚間,蔣介石與宋美齡發表了紀念廣播講話,并和工作人員聚餐,與中餐不一樣,采取了分餐方式,說是這種分餐體現了“新運”推行的“衛生觀念”。自到重慶后,參加了實際抗戰工作,冰心的心態與生活方式也調整過來了,辦公、開會、演講、組織活動,覺得很充實也很有意義,這是她的一生中少有的體驗。
我漸漸的愛上了重慶,愛了重慶的“忙”,不討厭重慶的“擠”,我最喜歡的還是那些和我在忙中擠中同工的興奮的人們,不論是在市內,在近郊,或是遠遠的在生死關頭的前線。我們是疲乏,卻不頹喪,是痛苦卻不悲涼,我們沉默的負起了時代的使命,我們向著同一的信念和希望邁進,我們知道那一天,就是我們自己,和全世界愛好正義和平的人們,所共同慶祝的一天,將要來到。我們從淡霧里攜帶了心上的陽光,以整齊的步伐,向東向北走,直到迎見了天上的陽光。(《從昆明到重慶》)
重慶的“忙”與“擠”并沒有壓倒病弱的冰心,她平日愛靜,愛獨處,甚至愛孤寂,往往是在這種情景之下,涌來創作的靈感。但是,重慶出現了奇跡,竟然可以在擁擠雜亂的環境里,有了寫作的激情。當重慶凄歷的防空警報響過,當惶悚的人們從防空洞中走出,當孩子的心情尚未從驚魂中緩過,冰心拿起了她的筆:“砰砰砰,/三聲土炮;/今日陽光好,/這又是警報!……群鷹在天上飛旋,/人們往山中奔走。/這聲音/驚散了穩棲的禽鳥,/驚散了歌唱的秋收。……檐影下抬頭,/整齊的一陣鐵鳥,/正經過我的小樓。/傲漫的走,歡樂的追,/一霎時就消失在/天末銀灰色的云堆。/咬緊了牙齒我回到屋中,/相迎的小臉笑得飛紅,/“娘,你看見了那群鴿子?/有幾個帶著響弓?”/巨大的眼淚忽然滾到我的臉上,/乖乖,我的孩子,/我看見了五十四只鴿子,/可惜我沒有帶槍!”(《鴿子》)鴿子在詩中往往是和平的象征,這回,冰心通過孩子的視覺,改變了鴿子的本意,“我看見五十四只鴿子,可惜我沒有帶槍!”表達出詩人聽警報躲轟炸強烈的憤懣之情。
《關于女人》
戰時的重慶,不僅是政治軍事中心,也成了文化中心。平時在南京、上海、北平等地出版的報刊,有的遷到重慶,有的開辟重慶版,而應戰時需要創辦的報刊也不在少數。報刊的出版,需要大量的稿源。那時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設在重慶,老舍作為“文協”的主事人,聯系與團結了一大批作家藝術家。冰心甫抵重慶,老舍聞訊,即在中法比瑞同學會舉行茶話會,歡迎冰心吳文藻抵渝,同時歡迎的還有茅盾、巴金、徐遲等來渝作家。在渝的作家郭沫若、田漢、張西曼、馮乃超等七十余人出席。茶話會的新雨舊識,圍繞著一個抗戰文藝而交談。在這里,冰心第一次見到中共領袖人物周恩來,“會開始不久,總理從郊外匆匆地趕來。他一進到會場,就像一道陽光射進陰暗的屋子里那樣,里面的氣氛頓然不同了,人們歡喜活躍起來了!”“只見他不論走到會場的哪一個角落,立刻就引起周圍射來一雙雙欽佩的眼光,仰起一張張喜悅的笑臉。他是一股熱流,一團火焰,給每個人以無限的光明和希望!”(《周恩來總理——我所敬仰的偉大的共產黨員》)
冰心在重慶與昆明不一樣,這里除了文化氛圍外,還有許多了解和熟悉她的朋友,她一到,報刊的編輯、記者便找上門來。最先找上門來的是劉英士,吳文藻清華的同學,自然明白冰心的意義。那時,他主持《星期評論》(重慶版),希望冰心開設專欄,欄目的名稱由冰心自己設定。冰心本來有兩個現成的欄目可寫,就是她在《默廬試筆》中所說的“難道是沒有題材?兩年前國外的旅行,兩年來國家的遭遇,朋友的遭遇,一身的遭遇,死生流轉之中,幾乎每一段見聞,每日每夜和不同的人物的談話;船上,車上,在極喧囂的旅舍驛站中,在極哨靜的農舍草棚里,清幽月影下,黯淡的燈光中,茶余,酒后,新的臉,舊的臉,老年人,中年人,少年人,男人,女人的悲哀感慨,憤激和奮興,靜靜聽來,危涕斷腸,驚心動魄,不必引伸,無須渲染,每一段,每一個,都是極精采、極緊湊的每一個人格、每一個心性對這大時代的反應與呼叫!在這些人的自述和述事之中,再加以自己的經歷和觀察,都能極有條理有擺布的寫出這全面抗戰的洪濤怒吼的雷聲。”昆明本欲動筆寫出這一切,因為搬家被迫中止,按說,她現在可以動筆寫出積壓心頭多時的一切,但激情過后,重燃就難。兩個重大題材一周游世界與戰時遭遇,對任伺作家來說,都是極為珍貴的,尤其戰爭苦難是作家的財富,冰心持有豐厚,卻不打算動用。反復思量,決定以“男士”的名義專門談談“關于女人”,給緊張的戰時生活,平添一些談趣。于是,開篇的《我最尊敬和體貼她們》《我的擇偶條件》,一改冰心以前的風格,似有一種忙亂中的灑脫與風趣。欄目雖然是“關于女人”,但卻不是女人的衣著打扮、容貌姿色、烹飪女紅、打情罵俏,更不是關于女人紅杏出墻,而是以輕松、調侃的筆調,一個一個地寫起了身邊的女人。從我的母親寫起,我的老師,我的三個弟媳,我的奶媽,我的同班,都是與自己人生有關的女人,我與她們的故事,從城里的“嘉廬”寫到歌樂山的“默廬”,從早春寫到酷暑寫到秋涼寫到寒冬。在這個專欄文字中,文字也發生了變化,就是葉圣陶所說的,“她已經舍棄她的柔細清麗,轉向著蒼勁樸茂”。一共16篇,除了前面兩篇泛泛調侃之外,每篇都寫了一個女人,14人。按照冰心的交往,與她接觸甚至深交的女人還有不少,但是,出版社催得緊,版型等在那兒,當她寫完《我的朋友的母親》時,便擱筆了。最后寫了“后記”,1943年9月,男士的《關于女人》,由天地出版社出版。印數5000本。“后記”中說:“世界若沒有女人,真不知這世界要變成怎么樣子!我所能想象得到的是:世界上若沒有女人,這世界至少要失去十分之五的‘真’、十分之六的‘善’、十分之七的‘士,”‘美’。”
貞靜立山頭
抵達重慶后,冰心一家開始住在市中心的“嘉廬”。這里住了三家人,隔壁是教育次長顧毓繡,樓上是駐蘇大使蔣廷黻。霧季會議多,來重慶開會的人多,休會時間嘉廬便成了群英沙龍,暢談國事、官場軼聞、文學潮流、新書話劇,來言去語,妙趣風生。霧季過后,敵機轟炸就來了,那種跑警報的生活,病弱的冰心難以忍受,有一次,活潑的小女兒感染上了麻疹,高燒不退,還得抱著她躲進潮濕陰暗、空氣混濁的防空洞,一躲就是幾小時,幾個同時患病的小伙伴沒有抗過去,先后夭折,吳宗黎頑強命大,挺了過來。為了躲避跑警報,冰心在嘉陵江岸的歌樂山上,找到一處土屋,環境不比呈貢的“默廬”差,近有松林,遠可眺望嘉陵江,到了晚間,磁器口、北碚的燈光一片,自己卻隱在了山林之中。冰心用版稅以6000元的價格購下,成了他們重慶的家。簡單整理后,搬了進來,起了一個名字:“潛廬”。與“默廬”相似,這個名字也有隱藏、靜伏之意,尤其是躲避了敵機轟炸。“歌樂山在重慶西邊十六多英里,在重慶受最猛的烈轟炸時節,是最美麗安全的‘疏建區’。海拔三千英尺,在渝西一帶山嶺之中,最為幽秀挺拔。而且山上栽遍了松樹,終年是重重疊疊的松影,山徑上遍鋪著軟軟厚厚的松針。”當時中美情報合作所便在附近,美國兵有時會帶了大狼狗來到“默廬”,驚訝山中竟然有操如此流利英語的婦人,冰心就告訴他們,自己曾在美國留學三年,學校在美東波士頓郊外,美國兵一聽說“威爾斯利女子大學”便肅然起敬,說那是一所很有名的女校。冰心還邀請他們到家做客,看留學時的照片。他們也告訴冰心一些事情,說他們來中國執行任務,共同抗日,但也時常想家,尤其是圣誕節,這里聽不到圣誕的歌聲,也不能與家人度假。
搬進歌樂山中,也有諸多的不方便,離市區遠,上下山或徒步或坐轎(滑竿),再坐小船或汽船沿江行,上岸后再乘車至城中各處,上班、購物、開會、訪友無不如此。每至一處,需要用的時間,或長或短,最快也得兩三小時,在這種情況下,冰心如何能再到位于市中心的“婦指會”上班(哪怕每周一次)?宋美齡體諒她,且事先曾有“暫時的義務性質”的約定,所以,便同意冰心辭去職務。冰心對宋美齡也盡校友情誼,答應尋找她的接替人、答應如需要仍然可以掛她的名、答應“婦指會”需要幫忙仍會盡力,尤其是“婦指會”的刊物,寫稿或組稿,都可盡到義務。宋美齡還叮囑冰心,你是女參政員,要多為女界與兒童說話。
對于冰心的去留,外界多有猜測,《婦女新運》在《女作家近況》中,專門說到此事:“謝冰心女士,現任新運婦女指導委員會文化事業組組長,去夏因病在歌樂山養疴。其子女(一男二女)亦相隨山居。其夫吳文藻博士則每星期末上山團敘。女士最近精神極佳,不久想能復原。”(《婦女新運》1942年第3期)。可以看出,直到這時,冰心雖然沒有在“婦指會”上班、工作,但仍然掛名組長。
雖也下山訪友,但多為山上待客。隱藏山中潛廬,既可躲避敵機轟炸,也是戰時都市休閑之地,一些在重慶的朋友常會擇了休息日,到山上休假、度周末。“力構小窗”下那一架小床,便是為客人準備的,晚了、遲了,便依窗而臥,清風徐來,婆娑的樹影與月色探了進來,全然忘卻都市的轟炸、遠處的沙場。要是人太多,便通宵聊天,再喝上一點酒、一杯咖啡,甚至有了對詩唱文的雅興。文協的老舍是常客,每回上山,會帶來許多文藝界、抗戰前線的消息,令潛廬與山下的文藝界與抗戰的前方聯系了起來,也給潛廬帶來生氣。“中年喜到故人家,揮汗頻頻索好茶。且共兒童爭餅餌,暫忘兵火貴桑麻。酒多即醉臨窗臥,詩短偏邀逐句夸。欲去還留傷小別,階前指點月鉤斜。”這是老舍當年書贈吳文藻和冰心的詩句。重慶歷來是被人稱之為火爐的地方,一到夏天,酷熱難熬,歌樂山上就清涼多了,一次,老舍陪了郭沫若、馮乃超等上山。夜涼風清,傾心相談,從戰事談到和平,從文藝談到社會,郭沫若還關心著冰心的健康狀況,要她多注意休息,抗戰勝利后,還有許多的事情要做。老舍再次上山,帶來了郭沫若題贈的五律:“怪道新詞少,病依江上樓。碧簾鎖煙靄,紅燭映清波。婉婉唱隨樂,殷殷家國憂。微憐松石瘦,貞靜立山頭。”顧一樵(毓琇)步郭沫若韻,也有《潛廬》:“病瘦豈關愁,高吟獨倚樓。詩心瑩夜月,文藻溢江流。婉婉唱隨樂,殷殷談吐憂。歲寒松柏意,冰雪滿峰頭。”
1945年初,抗日戰爭接近勝利的時候,一些民主黨派、群眾團體發表了《對時局宣言》,主張和平建國,主張民主與自由,郭沫若起草了《文化界時局進言》,提出中國的時局,應召開各黨派公正人士參加的“國是會議”,組織“戰時全國一致政府”,重點提出六條實現民主的要求,最后寫道:“形勢是很鮮明的,民主者興,不民主者亡。中國人民不甘淪亡,故一致民主團結,在這個洪大的奔流之前,任何力量也沒有方法可以阻擋。”“進言”草就,進行了廣泛的征集簽名,充分顯示文化界的意志與力量。當時,臧克家與力揚上了歌樂山,冰心病臥在床,但她看過“進言”后,贊同“進言”中的各項要求,便讓大女兒吳宗遠代簽了名。在這個“進言”中簽名的多達312人,許多都是著名的作家、詩人、畫家、導演、演員、作曲家、戲劇家等。“進言”發表后,國民黨中央宣傳部從簽名中看到“謝冰心”三個字,覺得可能有“詐”,便派一位副部長專程上了歌樂山,以探望為名,實則詢問那字是不是冰心所簽。冰心很平靜地回答說,是!并說,民主是三民主義的主張,參政會中也多次談到民主的問題,現在抗戰快勝利了,實行民主建國應該是貴黨的方針啊。
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的那一天晚上,冰心在歌樂山上,“望著滿天的繁星,和山下滿地的繁燈,聽到這盼望了八年的消息!在這震撼如狂潮之中,經過了一陣昏亂的沉默。就有幾個小孩子放聲大笑,有幾個大孩子放聲大哭,有幾個男客人瘋狂似的圍著我要酒喝!”冰心看著周圍的孩子與朋友,自己既沒有笑,也沒有哭,沒有喝酒,只有沉默!
(作者為冰心文學館原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