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天邊到里約

王敬澤

這兩年，西藏的中長跑項目進步飛快，不斷涌現出優秀人才，今年世錦賽上，藏族選手多布杰引來媒體的注意。高海拔、人種優勢……西藏田徑人才的培養也被籠上了一絲神秘色彩。不過，教練格桑次仁不覺得這有什么神秘，因為在雪域高原的訓練只是平時訓練的一部分。在第一屆全國青年運動會上，拉薩隊有6人參加田徑比賽，全是中長跑項目，最好成績是努增旺姆獲得女子10000米第四名，達瓦吉拉獲得女子5000米第四名。17歲的達瓦吉拉在5000米預賽中曾位列第一，這令格桑次仁感到遺憾，但他并不后悔。

格桑次仁說：“我的同行有時候會問，你們的孩子預賽跑那么快干嘛？我說啥問題都沒有，就是想把自己的成績跑起來。”他漢語說得很好，只是在斟酌一些詞匯時會不停地重復。

格桑說：“青運會拿什么名次無所謂，我們有更大的目標，那是在里約”。

藏族是西藏人口的主要成分，這里也生活著珞巴族、門巴族、登族等少數民族。參加青運會田徑比賽的拉薩隊選手都是藏族孩子，因為格桑次仁找苗子的范圍集中在拉薩郊區、阿里、那曲與日喀則一帶，那里生活的居民多是藏人，當地海拔都在4500米以上。西藏的田徑項目出了一些成績后，格桑次仁也逐漸把目光投向了其他民族的孩子，“因為生活水平不一樣，從小生活的環境和習慣也不一樣，林芝和昌都不能說沒有人才，但能碰到的很少。我覺得少數民族思想比較單純，因為中長跑本身是吃苦的項目，意志品質要堅強。前陣子我還在林芝看了幾個門巴和珞巴族的孩子，條件非常好，將來也可以成器”。

生活在雪域高原的民族有著極強的心肺功能。格桑次仁提供的數據顯示，內陸地區男運動員在經過長期訓練后，肺活量可以增加到2000，但未經過訓練的藏人原始的肺活量就可以達到4000-5000。此外，高海拔與常食用牦牛肉導致了高血紅蛋白，血紅蛋白可以反映運動員的攜氧能力，血紅蛋白低會造成運動能力受到限制，運動后恢復減慢。這些都是西藏田徑能夠迅速發展的天然優勢。

早年，西藏的田徑并不是這樣。格桑次仁出生于1968年，是西藏第一批在馬拉松比賽中達到一級的運動員。“西藏中長跑當年的確很差，我們出去比賽的目標就是不要當最后一名，不套圈就萬歲了。那時候沒有科學的方法，沒有人挖掘我們藏族運動員的天賦”。

1988年北京國際馬拉松賽上，格桑次仁跑出2小時26分的成績，對于未經受過嚴格中長跑訓練的運動員來說，這個成績尚可。格桑次仁很有信心，想取得更大突破，但教練執行完援藏任務就回去了，把他們交給本地的教練，這讓西藏地區的田徑水平一落千丈。格桑回憶說：“當時就算想從外省聘請教練，以西藏的條件，一流的肯定請不到，只能請三四流水平。即便把教練請來了，隊員也選好了，但是練兩年，教練走了，隊伍也沒帶出來，這撥人只好退役，前幾代人都是這樣。”退役后，格桑次仁被借調到拉薩業余體校去帶運動員。他覺得浪費藏人中長跑項目上的優勢太可惜，于是又從業余教練干起，挖掘起西藏的長跑人才。

近幾年，西藏田徑的發展得到了當地政府和國家體育總局的重視，內地一些教練以援藏的形式被派到格桑次仁身邊，使他肩上的擔子終于輕松了一些。西藏田徑隊這兩年很少在拉薩訓練。在藏區，格桑次仁一般帶孩子們在林芝訓練，有時候會去云南。今年，在國家體育總局田徑運動管理中心支持下，格桑次仁帶著16人到埃塞俄比亞集訓。“非常感謝這幾年大家對西藏中長跑的支持，我們必須跑出最好的成績”，格桑次仁心中充滿感激。

田管中心主任杜兆才經常向格桑詢問關于西藏中長跑運動的發展。“杜主任跟我說，你一定要把選材抓好，費用的事不用操心。西藏田徑隊一定要帶出真正的‘藏獒’，不要圈養的”，格桑說。

與格桑次仁聊天是在全國青運會比賽后。隊員們在訓練場的跑道上做著恢復運動，格桑次仁望過去，眼里滿是慈愛，這些孩子都是他親自找尋并訓練出來的。他對自己的孩子也沒有這樣愛過和擔心過，隊員們在最近的比賽中也沒有讓他失望，藏族運動員出色的成績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多布杰，2014年一舉獲得全國田徑大獎賽男子5000米和10000米冠軍，還攬下全國田徑冠軍賽男子5000米冠軍，有望出征2016年里約奧運會。達瓦吉拉，被當地人稱為“東方神鹿”，打破西藏自治區女子5000米與10000米紀錄。

格桑的“朋友圈”里有不少他與隊員們的合影，還有教練與運動員手拉手唱歌。“我們走到哪里都是這樣”，格桑次仁大笑，“就連他們父母也不會像我一樣關心到這種程度，怕他們餓，怕他們睡不好，怕他們著涼。我離開他們一個星期，他們想我，我也想他們，這樣的事情太多，無法描述”。

一日三餐是格桑教練要全面負責的事。格桑次仁說，他的運動員無論到哪里，吃的都是自己從雪域高原帶來的牦牛肉和酥油茶，“在外地比賽難免水土不服，燉一點牦牛肉給他們吃，臉色很快就恢復過來了。就是回來吃個糌粑，也不讓他們在外面吃，怕有興奮劑。我們不會有那種想法和做法，藏民族是實實在在的民族，不會去做傷天害理的事情”。

格桑次仁管理隊員非常嚴厲，第一條就是不準飲酒。他說：“藏族人習慣喝酒，一喝了就控制不住。我從來不準他們喝酒。過年的時候，國家隊允許他們喝紅酒，我只許他們喝飲料，粘一滴酒就罰。當教練就是七分管理三分訓練，沒有管理，訓練再好也沒用。”

他順便說起了一件不久以前發生的事：“我們在非洲和國家隊一起訓練，我的小孩從來不和他們聊天，訓練完了各走各的。以前也有到國家隊訓練的人，好的沒學到，把壞的都學到了。”

在林芝做高海拔訓練的時候，格桑次仁每天很早起來，為隊員做早飯。有一天，當他把食物擺在桌上后，隊長多布杰遲到了，臉也沒洗，一口都沒吃。格桑次仁問他為什么，多布杰不說話。第二天早上，格桑次仁像往常一樣把早飯做好，多布杰還是我行我素，這把格桑教練氣得直接掀了桌子。格桑次仁回憶當時的場景說：“我說，我從來不做這種窩囊的教練，要么你就好好跟我干，我們繼續合作，要么你就離開，你不離開我就離開。如果你還聽不進去，那么你就是一個沒良心的人。我把所有話說出來以后，他就像天晴了一樣。第二天早上，多布杰早早到我的房間里擁抱、貼臉。現在，多布杰是全國冠軍，但是，你就是奧運會冠軍，我照樣管你，如果放任自流，整個隊伍就沒了。”

一年到頭帶著運動員去各地訓練和比賽，在高原和平原之間頻繁奔波，格桑次仁患上了高血壓。他不在乎，連體檢都沒做過，“我愛人曾經問我，其他教練都在周末休息，你為什么不休息？我說我的理想和他們不一樣，我要堅持，因為我喜歡這個項目”。

參加青運會的運動員都是格桑次仁看著長大的，對他們了如指掌。格桑說：“我們的幾個小孩，參加青運會這種大型比賽是頭一次，經驗有些欠缺。我們也在實驗，因為之前一直在林芝訓練，然后下到貴陽，再由貴陽到福州，我想看看運動員的狀態有怎樣的起伏。”在一點一點的摸索中，格桑次仁總結出一些規律，適用于高原出生的運動員，“林芝的海拔接近3000米，氧氣非常稀薄，這樣環境中的訓練對心臟的刺激很大。從高原下到平原，在15天以內比賽的話，他們的狀態會很好，15天以后，高原訓練的效果就沒有了，比內地人消失得快，21天以后，高原訓練的優勢完全沒有了。但是從海拔3000多米的林芝和從海拔1900米的昆明下來，延續時間又不一樣，所以我們一直在總結”。

青運會之后，格桑次仁最大的心愿是完成非洲訓練的既定目標，讓多布杰等人實現參加奧運會的愿望。他說：“西藏很多生活習慣與居住方式和埃塞俄比亞、肯尼亞一模一樣，海拔高度也相似。我們和國家隊一起去集訓時，我們的隊員到了那兒，第二天就可以上場，其他隊員差不多一周后才能緩過勁兒來。雖然那里的生活水平很低，但人家那么艱苦的條件也能堅持下去，這讓我的隊員們感觸很深。我們生活條件比他們好，為什么戰勝不了他們呢？”

多布杰曾說，現在雖然跟非洲運動員有差距，但是自己絕不放棄。這讓格桑次仁非常感動，藏族運動員在訓練中的表現也讓格桑次仁看到了潛力。“在海拔2700多米的埃塞俄比亞，有一堂35公里的越野課，我們的隊員跟非洲運動員一起跑。到終點的時候，黑人剩下8個，我們剩下3個，其他20多個黑人都掉隊了”。

未來的路還很長，有些事情是當地人也無法改變的。藏人骨子里所信仰的東西最令格桑次仁擔心，他說：“速度型的比賽我們不行，也沒有科學的方法指導。在內地，運動員是家庭和社會一起培養出來的，我們這里的家庭沒有見過世面，很多時候只有教練在忙碌。藏人很容易滿足，我最怕我的隊員沒有向前的動力。一旦轉正了，可以養活自己，他們就常常放棄遠大的目標。為此，我也在制定一些措施。”

格桑說出心中一個即將要實現的夢想：“2001年7月，我還在到處選材的時候，從出租車廣播里聽到了北京申辦奧運會成功的消息。當時我就說，我的奧運夢想要實現了。西藏在奧運項目上以前沒出過全國冠軍，連前八名都沒有過。去年我們的中長跑隊員拿了那么多冠軍，我覺得這是應該做的事。但我們的最終目標是奧運冠軍，我們一直在為這個目標奮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