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傷如海，小傷如花

包利民

記得很小的時候，鄰家小姐姐常同我們一起玩兒。有一次，她的手指被碎玻璃劃破了手，我們都等著她哭。可她盯著手指上滲出的血珠，忽然笑著喊我們：“快來看，這血真像一朵花！”

多年以后，那一朵指上花就開在我記憶里，在疼痛之上綻放的美麗，穿透歲月的風塵，在滄桑的心上，卻沒有當年的嘲笑和不解，有的只是暖暖的感動、深深的體悟。長長的一生之中，那么多瑣碎的傷，刺劃得心上千瘡百孔，世事的風霜便涌入，使得生命一片蒼涼。何曾想過那些小小的傷，一如小小的花朵，亦能溫暖飄搖一份美麗的心境。

還是高考落榜的那一年，在家鄉的縣城再次見到當年的鄰家姐姐。當時在街上匆匆相逢，我正是心情極度陰暗、感覺世界一片荒涼的時候，她問了問我的情況，臉上依然掛著兒時清澈的笑容。說起小時候，我提起她手指受傷的事，她偏頭想了想，問：“你還記得我家的玻璃嗎？”

她家里很窮，雖然那時每一家都很艱難，可她家里更貧困一些。我記得她家窗上的玻璃，在中間的位置被什么東西擊打過，裂紋向周圍擴散，便拿了兩枚潔白的扣子里外貼緊，用線固定，使得玻璃依然能夠完整。鄰家姐姐問完，便和我告別，在八月的陽光下，我想不明白她為什么問當年她家里的玻璃。

此后便一直輾輾轉轉，復讀，大學，工作，故鄉也已遙遠。這期間也坎坎坷坷，漸漸地麻木，仿佛心上起了厚厚的繭。即使如此，依然會有一些猝不及防的傷害，觸痛心里最軟弱的部位。那一年在一個陌生的城市，正經歷著夢想在現實中破碎的過程，又加上失落中的失落，每一天都是黯然出行，默默回歸。途中經過一個很窄的長巷，兩旁都是平房人家。經常會看見一個女子，坐著輪椅，在一扇門前，目光不知飛向哪一片遙遠。而且我發現，特別是雨天，她也會出現在門前，打著把傘，就看著這條坑坑洼洼的路，看著雨水漸漸漫平。

后來聽人說起，這個女子的經歷，磨難重重，每一次經歷都是常人一生都極少遇到的傷與痛。可她并不是像我見到的那種表面上的落寞，她不但是知名的畫家，而且還是在報刊界頗有名氣的作家。許久以后，我在雜志上看到她的一篇作品，文章中說，人生中有些受的傷，就像海一樣大。有一段時間，她經常在雨天看那些布滿坑洼的路，看雨水填平它們。太陽出來后，整條路都那么平整，而且原來坑洼的所在，都閃爍著動人的光。她說人心也是如此，即使受了再多的創傷，總能用一種美好將它填滿，只要有陽光在，就會閃出希望的光芒。

大傷如海，而填滿我們傷處的，都是希望所在。或許受的傷越大，所能承納的也越多，所以，我們看見那些受過大傷的人，都是很恬然的神情。他們，用夢想彌補著傷處，不但換來了平靜，更能在陽光下映亮別人黯淡的眼睛和心靈。

于是又想起曾經的鄰家姐姐。自從我家從農村搬出來后，她的家里就一直不太平。父親在干活時出了意外而故去，母親也在幾年臥病后離世，她早早地嫁了人，可是所嫁非人，她也就忍耐著，以為有了孩子就好了。可是女兒出生后，卻是弱智，她的男人便和她離了婚，她帶著女兒生活，可是女兒六歲那年，就自己走丟了，一直也沒有找到。為此，她曾有一年多的時間精神有些失常，后來漸漸地平復下來。我當年在家鄉縣城遇見她時，她剛剛離婚。

后來，聽說她收養了不少孤兒，對每一個都像親生的子女，她也為此付出了難以想象的代價，可是她卻覺得幸福快樂。鄰家姐姐就是這樣，用真情填平了自己的創傷，形成一片愛的海洋。

于是，我便不再害怕受傷，不再害怕磨難，努力將那一切化作生命中最美的點綴。有一次和朋友們相聚，一個女子講起自己的經歷，感嘆說她的心就是玻璃做的，這些年的碰撞中已經布滿裂痕。那一刻，心下忽然震動，想起二十年前與鄰家姐姐的相遇。

我終于明白了鄰家姐姐為什么會問起她家的窗玻璃。那一塊傷痕累累的玻璃，在陽光的照耀下，每一條裂紋都閃著七彩的光，遠遠望去，就如一朵極美的花開在那兒。那是怎樣的一種綻放啊，竟讓多年后才懂得的我，眼里盈盈的有了淚水。

（圖/劉偉材 編輯/楊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