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桓宇
劉劍梅老師的新散文集《彷徨的娜拉》的內容分為四輯,每一輯雖未署上小標題,但看完還是讓我意識到,第一輯是女性主義之思,第二輯是生活狀態之悟,第三輯是文學記憶之感,第四輯是對《霍亂時期的愛情》和賈平凹的《帶燈》的學術評論。整本書裝滿對文學、電影、繪畫和戲劇等的獨到見解,學理沛然,打開了我的眼界,也豐潤了我夏天以來隨著陽光漸漸盛開的心靈。
劉老師的文章,不僅僅是知性與感性兼具的學者散文,在《彷徨的娜拉》中她關心社會,開始有對一種性別社會分裂痛苦之洞察和對當下文化生活風氣方方面面的批判。如在《時髦女談白毛女》一文中,她如是說:“如果拿白毛女和時髦女相比較,時髦女顯然更加精明世故、懂得算計……但是卻獨獨缺少白毛女的三樣東西,那就是:第一,有真情;第二,有心靈;第三,有尊嚴。”將復雜世情疾言針砭。《彷徨的娜拉》是關照世俗的,可是骨子里卻又是理想主義。
在《彷徨的娜拉》所收的文章中,劉老師亦寫入了點滴對生活的感受。如《都市中的隱形人》評金基德的電影《空房間》,則是向往“現代的隱形人”生活。《沒有樹林可以棲息的男爵》,則是對卡爾維諾《樹上的男爵》生活方式的一種再探尋。想起劉老師在《狂歡的女神》中說:“金庸寫作的非本質化,表現于其游離于‘雅’與’俗’,傳統價值與現代價值之間,這種游離性瓦解了一切簡單的‘二分法’……”這種說法天然具有一種自反性:劉老師自己又何嘗不是一種游移于邊界的寫作?《美國的小鎮文化的幽靈正在復活》,讓我感到了美國文化中的人性之美;《沒有燈光通明的夜晚》,則提倡的崇尚自然,反思現代的機器化,讓我想起劉再復老師所言“現在的孩子贏得了機器,但是失去了大地和天空”。劉劍梅老師對恩師夏志清和奶奶葉錦芳的親切而細膩的回憶,如此深情,打動我心。這般的散文游離于學術寫作之外,給讀者以別樣感動。
讀畢《彷徨的娜拉》,頭腦中有一種理想的女性主義作品的樣貌在生成。我常覺得現在的女性主義,都太理論太纏繞,以至于有故弄玄虛,而忽略了女性的日常關懷和實際問題的關注;常常搬來一大堆不明所以的概念,為理論而理論,成為了符號的游戲。理論講來講去,往往突出“性別”的特殊。我則認為,與其講人工“發明”和“制造”出來的“性”,不如多多講“自然”的概念。莊子言“天道自然”,亞里士多德也言“合乎自然”,都是一種哲人看問題的原初起點。我覺得女性主義對性別的關注,也應該更關注其自然生成的一面。性別研究的學人,未來若能多寫些好散文,少談些空理論,必是令人可喜的。女權主義是一種政治,劉老師的《狂歡的女神》讓我確信在目前的階段,我們依然需要這種政治的。可同時我又拒絕認為這是一個合理的文學研究方法。文學研究若濫用女性主義的視角和方法,容易模糊文學本真的批判視野。這一問題,在《彷徨的娜拉》中有調和、轉移:她不再執著于個體女性的精神特質,而更是關于人類群體中女性生活狀態的思考;筆鋒不那么肆意,卻多了一份如冰的冷靜。
相比前作《狂歡的女神》,《彷徨的娜拉》更開始關注當下女性的現實問題,她疾語“二十一世紀的‘茶花女’們,已經沒有不安與‘不甘’,也不會像瑪格麗特那樣為了愛情而甘愿犧牲生命,再也沒有陳白露似的痛苦矛盾的掙扎”。我想,沒有掙扎才是最大的問題,我們且甘愿這繼續的求索與彷徨,因為惟有彷徨,才是基于對理想生活的愛戀。
看過《狂歡的女神》的讀者,一定會發現《彷徨的娜拉》多了一份沉郁,少了一份肆意。劉劍梅老師自己在后記里說:“記得屠格涅夫曾經說過,知識分子基本上有兩種類型,一種是堂吉訶德型,一種是哈姆雷特型。《狂歡的女神》似乎傾向于堂吉訶德型……,《彷徨的娜拉》則更傾向于哈姆雷特型。”我認為此語甚妙,一語道出了兩本散文集風格的差異:劉劍梅老師風格的轉變,正如從堂吉訶德的風車,到了哈姆雷特的城堡。
如在一望無際的平原上,水上的書寫如溪流,便在這樣的大地上自由展開。《狂歡的女神》的意識流動,洶涌肆意,狂放不羈。而劉劍梅老師的筆鋒也像一個女騎士一樣,左沖右突,自由馳騁,在其中表現女性的獨立之美,對男權的風車發起沖擊。但是到了《彷徨的娜拉》里,思想卻沉入更復雜的社會人性之中,便猶如在深深閣樓的城堡里徘徊,去尋找重重簾幕之后的幽暗與苦痛,其中對人性幽暗,有著比《狂歡的女神》更深刻的解讀。如果說在《狂歡的女神》里,劉劍梅老師有過對女權主義激烈的沖鋒,那么在《彷徨的娜拉》中,則是對女性群體生存現狀的一次深刻的思索與關照,更沉靜,但也更深邃刺骨。讀完《彷徨的娜拉》,在我的腦海中漸漸浮現出一個冰堡建立在湖泊之上的意象,這是河流到達了停歇之處的意象:下連深邃的湖底,上達無窮無盡的碧落。
自然,城堡內曲曲折折,意理不盡,但劉劍梅老師躊躇之際,思想并未有被更復雜的社會現實所遮蔽,相反卻更加冰晶純凈,隱隱然有天真之味。不僅感嘆百轉千回的思辨和純凈天真的字辭,兩者之間結合完美。《彷徨的娜拉》不再像《狂歡的女神》那樣言無不盡:干凈的語言背后,時有無言以勝有言。《狂歡的女神》是在平原上自在馳騁,向風車發起沖擊的狂野女騎士,而《彷徨的娜拉》則是在冰堡里彳亍的精神貴族,一個是風間起舞,一個是冰上彷徨。《狂歡的女神》講的是各位女騎士如何與男權施與的壓力搏斗,《彷徨的娜拉》則更多講到這多年女權奮斗之后令人荷戟彷徨的現狀。《狂歡的女神》寫到了一群狂歡甚至“瘋狂”的女性,伍爾夫、普拉斯、塞克斯頓、弗里達等等,她們都在邊界嘗試突破和跨越,拒絕被男性的眼光定義也拒絕被固化;《彷徨的娜拉》則是寫到了一批迷失和困惑的女性:“新”茶花女、“時髦女”、剩女、現代灰姑娘、新世紀豪華女奴,無不困惑而正需尋找出路。《彷徨的娜拉》散文中,少了像《生命的眷念》、《沉寂的池塘》這樣小我的少女心事,卻更多的是大我的悲憫情懷。《狂歡的女神》中自有一種肆意的似夢光彩,一種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可是到了《彷徨的娜拉》這里,正如河流走進湖泊,靜水流深之后的另一種氣質:拔劍四顧后的冷靜,回首沉吟間的理性。
正如劉再復老師所言:“狂歡只是瞬間,彷徨倒是常態。”復雜的中國當代社會,正如迷宮一樣的城堡,是迷宮一樣的生命空間。思想在城堡里來回舞蹈,曲曲繞繞,流動漂游,經歷過阻滯郁結,卻終究是要尋找突破的可能。也正如王德威老師所言:“女性的書寫可以形成流言絮語,也可以發為金石之聲。”比之《狂歡的女神》,《彷徨的娜拉》字句更加用力鏗鏘。劉劍梅老師愛用翅膀與飛翔的意象,在此我卻要借歌德的名句一問:娜拉彷徨之后,是否還能化為“永恒的女性”,用偉力擊破冰堡的墻壁,用光明暖化和改變男性,張開雙臂,化為翅膀,終能帶領人類飛升?
我卻隱微有了一絲默默的信心。
(劉劍梅:《彷徨的娜拉》,三聯書店201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