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勝友
瀏覽散文集《簡筆》,令我怦然心動,著者系我的永定客家小老鄉簡福海。
“鄉下的老宅,屋頂上鋪著的是瓦片,鱗鱗千瓣,層疊交錯;遠遠望去,宛如一頂黑呢子大帽,扣在一位驚風怕雨的高個子頭上,帽檐還壓得低低的……”(《瓦片之下》)作者描摹客家老屋的一段拙樸而溫婉的文字,仿佛傳遞出一股暖流,頓時讓我這個常年漂泊在外的游子,周遭彌漫起濃濃的鄉情。
好的文字能觸摸到生命的質感。作者在《遍地風流》中對白馬河如是寫道:“白馬河是條生態河,因此,河水潔澈得有理有據。偶有撐篙人,順著水流一路而下,打撈著飄浮的垃圾。流聲,水色,移游速度,載舟能力,暗喻著它的深度。有深度的東西總是美好的,比如人。因此,我常常自慚形穢。為什么水流知道自己的去向,還這般地不疾不徐?”這種純真、細膩的文字,宛如濃霧一樣滲入讀者的心田。同是水,先哲悟到“逝者如斯,不舍晝夜”;詩人想象夕陽中“新娘”的倒影、天上的虹、一船星輝的夢;而作者則通過哲人般的智慧、獨特的藝術感知和典雅的筆致,從白馬河里,看到水“不疾不徐”的深度性情。這大抵是作者在細潤處品到的生活意趣吧!
語言文字被稱作一切藝術樣式的筋脈。散文對語言文字的要求尤甚。江南是多水的,簡福海的文字也氤氳一種“水”的靈氣。無論是看待歷史煙云,還是聚焦現實世態,他的眼睛都十分獨特敏銳;無論是摹寫鄉野大地,還是掃描城市流年,他的文字都非常飽滿傳神。流水行云般的行文里,隨處可見美詞佳句,以綿密流麗的語言完成詩意豐盈的表達,猶如一幅水墨畫,那豐富的色澤層次和精神意旨,酣暢淋漓地呈現,讀來令人滿口余香,回味不絕。
翻開《簡筆》散文集,小處落墨,細節精致,節奏悠緩,意向密實。簡福海的筆下既沒有痛徹心扉的生離死別,也沒有動人心魄的宏大敘事,然而,舉凡所撰之事、所感之物、所抒之情,看似生活中的邊角瑣碎,卻從頭至尾貫穿一根情感的燈芯,火苗閃跳,照亮心靈的某個角落。心境悲憫的作者,似乎擅于從細小的事物中窺見大奧秘,其筆下一朵流云、一片落葉、一陣風、一粒塵,都被賦予生命的色彩,帶著血肉相契般的理解和親近。而門、芫荽、鞋、泥土、米酒、祠堂等具體意象,更是在誠懇哀切的表達中,被賦予了存在意義和精神因素?!堕T》中就有這樣精妙的描寫:“看著這門,不由得感嘆中文造詞之妙?!T面’,多么形象生動的詞。門就是面,面就是門。時光在人的臉面上留下什么印痕,也同樣會在木門上刻下相似的印跡?!痹谥庇X和感悟背后,充滿了生活的激情與生命的詩性。閱讀之余,令人動容,因為從中可以觸摸到小生命對大時代的探索經歷,可以看清本體世界那本真的面孔,一如絲絲日光下的安寧靜好,清香氳影里的詩情畫意。
感悟生活,作者似乎不拘泥于“客觀真實”而融入許多“虛構想象”。由于鐘情于童年經驗和歷史事件的書寫,《簡筆》中的想象是踮足立在回憶的肩膀上的,其體驗和感悟往往從一些“昔日的材料”發掘而來,加以生發和點染,凝聚了某種超越材料本身的意義。如《抵達或終結》《母愛是一條回家的路》等,皆以回憶性的想象帶動感性的文字,細切綿密的文本脈絡入情入境,舒緩淡婉的筆觸氣息撩人心旌;而《色彩坊巷》《殼丘頭:一丘細碎而恒遠的記憶》《上下杭:泊在江邊的恬夢》等描繪歷史作品,則在宏闊而冷峻的視閾下,神思幽遠,含蘊豐贍,充滿開掘歷史廢墟的無窮想象。
在《走進牛牯撲》中,作者的筆鋒力透紙背:“正是人民群眾的眾手拱衛,縱使歲月脆弱,脆弱到一個揮手定乾坤的偉人在歷史生死關頭無奈卸甲時,脆弱到卸甲的偉人只能攀伏在一個孱弱的肩背上突圍避險時,歷史依舊頑強,頑強到一個俯曲的肩背,可以背負一代偉人;一雙倒穿的草鞋,足以承載一段榮光……”面對滔滔而去的歷史洪流,在拼接還原和奇崛想象中,融入了精微細膩的藝術感受,仿佛在釀酒過程中添加了酵母,得以醞釀出豐繁奇特的意味,生發出充滿智性的議論,實現具象與抽象結合、虛幻同現實并重、情感和智識共濟。
《簡筆》刻意編成三個“影”——袒露出作者是在用溫潤的心緒、細潤的筆觸,在時間的幕布上,投映下歲月的影像;在流光的竹簡上,鐫刻下心靈的印跡。因此,字里行間,我們所領略到的不僅僅是一章優美的文字,或一份簡淡的情愫,而是一縷縷延綿不絕的柔情婉曲,以及對于三尺流年的無限眷顧與愛戀。
一個作家手中的筆,總是要執拗地與靈魂出沒的故鄉,于某個深谷相遇。簡福海生于閩西永定客家故里,從小浸淫于客家民情風俗,《簡筆》中諸多篇什將客家文化元素切入日常生活景致,在細微之處猛然聚焦發力,韻味深悠、思力周全,給讀者奉上一幅幅具有濃郁地域文化色彩的圖像,堪稱客家文學寫作的新開掘,可喜可賀。
“簡筆”也者——簡心為文,文筆俊秀也!
(作者為中國作協原黨組成員、書記處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