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榮榮

越來越多的國內(nèi)人類學者投身美國研究,盡管大家關注的主題各異,但有一點是相通的,那就是“通過對他者的理解,繞道來理解自我”。
18世紀下半葉“激進的”美國革命率先在世界上沖破了垂直關系的藩籬,開始了建設“第一個新國家”的歷程。此后,歐洲人、日本人紛紛跨越大西洋、太平洋前往美國尋找開啟各自未來的鑰匙。在美國建國將近百年之后,清政府也派出了由“聰穎幼童”組成的公派留學生揚帆遠航赴美求學,雖然幼童留美計劃終因清政府改變主意而夭折,但天朝必須融入世界潮流的趨勢已不可改變。
如今,美國依然是我們想象世界時的一個重要對象。美國的軍事力量、經(jīng)濟指標、海外霸權、總統(tǒng)大選、校園槍擊等等都是媒體討論美國時的常見話題,但普通美國人在日常生活中體現(xiàn)出來的道德、情感、心靈、習慣、態(tài)度、思想等內(nèi)容,或者說美國的民情我們關心得不夠。我們或通過文學、影視作品來了解海外社會,或通過翻譯介紹西方學術著作,或解釋二手經(jīng)驗材料來研究海外社會,但中國學術界及大眾媒體對海外社會的表述缺少人類學的經(jīng)驗研究。
在北大求學期間,我幸運地加入了海外民族志研究團隊,與若干同學共同開始了海外研究之旅,我的田野點恰好是美國。
民族志既是一種文本類型,也是一種研究方法。作為方法的民族志簡單講就是花上至少一年的時間生活在當?shù)兀趨⑴c觀察以及采用當?shù)厝说恼Z言進行交流的基礎上,獲得對當?shù)亍暗胤叫灾R”的認識。2006年5月到2007年5月,我在加州中海岸的一個小城進行了為期一年的田野調(diào)查,最終以“推崇個人主義的社會如何可能”為線索,完成了關于城市的社會生活的民族志。
我既希望以這樣的討論來反思我們對于美國文化的本質(zhì)主義想象,也希望以此回應清末以來中國知識分子就已開始關注的關于“個人”與“個人主義”的話題。當然,一年的田野調(diào)查遠遠不夠認識復雜而多元的美國社會,我在民族志里寫的內(nèi)容僅是“部分的真實”而已。
抵美的頭幾天我住在洛杉磯。洛杉磯是美國人口第二多的城市,據(jù)說也是海外移民最集中的城市之一。加州也是華人比較集中的州,早期華人到美國基本上都以舊金山為根據(jù)地。抵美當天,我落腳的旅店名叫Ambassador Inn,中文名是國賓大酒店,其實規(guī)模與設施都名不副實。旅店位于Alhambra市,屬于洛杉磯縣所轄市之一,很多華人聚集于此,街道兩旁的商店都有中文名字,我甚至還看到了“沸騰漁鄉(xiāng)”的招牌,讓我想起北京的一家同名餐館。
早期的人類學者常常著迷于殖民地的異國情調(diào),但最初在洛杉磯短暫的逗留帶給我的卻是陌生當中摻雜了些許“熟悉”的難以言說的感覺。這不僅是因為洛杉磯多樣的族群以及隨處可見的亞裔面孔。在踏上新大陸的土地之前,好萊塢以及國內(nèi)影視作品對美國社會的“再現(xiàn)”也已或多或少地成為了我想象美國的素材。
上高中時,有一段時間《北京人在紐約》占據(jù)了很多中國家庭的電視屏幕,劇中講述的華人新移民在美國奮斗的故事,為當時的國人呈現(xiàn)了一個交織著期待、彷徨與痛苦的美國淘金夢,片中冰冷的資本主義竟然可以抹殺親情的殘酷現(xiàn)實讓人不寒而栗。后來,我和身邊不少同學又迷上了美劇《六人行》,看著電視大笑一番之后我也忍不住嘀咕,哦,在美國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就是如此輕松隨意而不需有所背負。田野調(diào)查開始前不久,我追看了美劇《24小時》,該片講述了一位白人探員一次又一次地擊碎恐怖主義者驚天陰謀的故事。這是與我們?nèi)绱瞬灰粯樱质强梢匀绱溯p松觀看和想象的美國啊!
后來,為了引起人們聊天的興趣,我總愛拿影視作品中的內(nèi)容去問美國人,你們的生活是不是這樣啊?答案總是否定的,還總伴隨著人們對好萊塢的不以為然。是啊,影視作品未必“再現(xiàn)”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有時甚至還是意識形態(tài)對壘的戰(zhàn)場,冷戰(zhàn)時期具有革命浪漫主義氣氛的中國影片塑造了虛張聲勢、滑稽怪異的美軍形象,好萊塢也拍攝了數(shù)十部將美國大眾恐懼“黃禍”的心理推向極致的《傅滿洲》系列影片。若要用影視作品來想象“他者”真是南轅北轍了,幸好,還有田野調(diào)查來修正、豐富我對美國的認識。
悠然城是我在民族志里給我的田野點取的名字。在我導師的朋友Katetaru先生的幫助下,我在悠然城找到了免費住所,房東Mote女士的慷慨極大地幫我解決了研究資金有限的問題。
悠然城是個人口不到5萬,以白人中產(chǎn)階層為主的小城,城里有市政府、圖書館、博物館、商業(yè)區(qū)、州立大學、開放空間,還有各種各樣的公民社團及40來所規(guī)模不一、教派各異的基督教會。正如梁啟超先生曾在其《新大陸游記》中所說的,“但觀察文明復雜之社會,最難得其要領”,這個區(qū)區(qū)幾萬人口的小城畢竟也是復雜的美國社會的一部分,幾乎每天都有各種事情發(fā)生。一會兒有基督教會的戶外布道,一會兒有環(huán)保組織的籌款午餐,一會兒有反戰(zhàn)組織的游行,一會兒有愛國人士的聚會……頗讓人眼花繚亂。當我獨自一人背著書包走在行人稀少的馬路邊,看著眼前一輛輛奔馳而過的汽車和身后開闊安靜的開放空間時,不禁覺得人與人之間距離頗遠,要想對美國人的生活進行參與觀察著實不易。
最終我決定選擇社區(qū)生活中比較重要,也具有開放性的公共生活來作為進入社區(qū)的途徑。我想,在這個志愿參與高度發(fā)達的社會,做志愿者應該是介入的一個好辦法。碰巧,我認識了一位在一個為無家可歸者提供午餐、名為“大家的食堂”的非營利組織的朋友,就跟著她去幫忙,于是得到機會在社區(qū)層面近距離地參與觀察。
自20世紀70、80年代以來,隨著無家可歸者人數(shù)增加以及區(qū)域蔓延等情況的出現(xiàn),這逐漸成為當代美國社會關注的一個復雜問題。受強調(diào)“自立”的個人主義價值觀影響,不少美國人認為多數(shù)無家可歸者是因為個人原因才淪落至此,相應地,對無家可歸者的污名化以及“不要出現(xiàn)在我家后院”、“不值得幫助”的態(tài)度在美國并不少見。但與此同時,不論是政府自上而下的福利支持,還是社會自下而上的公益努力,都發(fā)起了以無家可歸者為對象的救助項目。在“大家的食堂”,志愿者精心為無家可歸者準備午餐、把食堂收拾得整潔有序、把剩余食物打包帶回家,無家可歸者與志愿者表情自然地打招呼等細節(jié)都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美國社會對待無家可歸者隱約可見的“他者化”與“不羞辱”的幫助讓我看到,這個社會既彌漫著嘲諷與偏見,又努力維系著個人的體面與尊嚴。正是對無家可歸現(xiàn)象的觀察,提醒了我民族志研究努力的方向之一,就是要盡可能地呈現(xiàn)“個人”價值觀的豐富與復雜。
自1620年載著清教徒的“五月花號”到達新大陸那天起,美國就已奠定了濃厚的基督教氛圍,基督教信仰滲透于普通人日常生活的諸多方面。如果不是置身其中,還真難以體會到在這樣一個后工業(yè)時代,基督教信仰對于很多美國人來說會像呼吸一樣重要。有人以信仰來填滿內(nèi)心的空洞,有人以信仰來參與公共生活。與普通信仰者的接觸讓我意識到,在如今的美國社會,基督教蘊含了既能培育又能限制個人主義的心理機制。理解普通美國人的信仰成為了我理解美國社會文化的一個步驟。
或許是由于信仰必須自主決定,悠然城的基督徒朋友從不會直接向我傳教,但日常生活中,他們也會以各種委婉方式提及。有一次,我和一位朋友到城外的蘋果山谷散步,不經(jīng)意間就聊到了信仰。她一連串的發(fā)問曾讓我啞口無言。
“你平時做什么?”“做調(diào)查,訪談、收集資料。”“回中國之后做什么?”“在這些材料的基礎上寫一本民族志。”“然后呢?”“寫完就答辯然后就畢業(yè)。”“然后呢?”“繼續(xù)人類學研究。”“然后呢?”“……”
我竟一時回答不上。我明白她想要告訴我的是,無論俗世生活如何,沒有信仰的人生始終是空洞的。我相信,她確認為她所信為真,她的委婉勸說終究是一種好意。她認為她所信為真,但出于對個人意愿的尊重或其他原因而從不試圖勸說我,那么,我在輕松的同時難道就不會感到她與我之間的距離嗎?
和內(nèi)心喜樂、樂于助人的虔誠基督徒接觸久了,我漸漸覺得自己在向他們的信仰靠近。然而作為研究者,在田野調(diào)查中移情并不容易。基督教曾在中美相遇的過程中扮演過重要角色,如今,普通美國人也有可能因參與基督教海外宣教及公益慈善事業(yè)而接觸中國。房東的兒子David曾作為志愿者參加某基督教非營利組織的公益項目,到過青海農(nóng)村幫助當?shù)厝私ㄔO清潔用水設施。我在做田野時,恰逢教會為該組織舉辦籌款的活動。這是一個成立于上個世紀70年代,致力于為人們提供安全用水以及衛(wèi)生設施,同時進行宣教活動的基督教非營利組織。那天,講解者播放了傳教士以及基督徒志愿者們在亞洲、非洲等地教當?shù)厝巳绾潍@得以及使用潔凈水的幻燈片,圖片內(nèi)容多是泥屋、污水、孩童以及新建的水泵、志愿者教導當?shù)厝讼词值膱鼍暗取N液転閭鹘淌考爸驹刚邆儗ι淖鹬亍π叛龅尿\以及不遠萬里到陌生的地方幫助他人的精神所感動,但人類學者的“職業(yè)病”又讓我在心底質(zhì)疑,覺得他們的敘述既沒有意識到“衛(wèi)生”是一個相對的概念,也沒有意識到這些講解有可能會令觀眾在幾幅圖片或幾個符號的基礎上去想象異域社會,甚至就此塑造了與“自我”截然不同的“他者” 。這樣一想,心中又會略微生出些距離感來。
自從人類學告別搖椅時代,并要求研究者在完全具體的狀態(tài)中理解當?shù)厝松鐣畹姆椒矫婷嬉詠恚瑓⑴c觀察就成了人類學研究的基本方法。參與要求研究者身心投入或同情之理解,觀察要求的則是保持距離或超然冷靜。其實,身心投入與保持距離體現(xiàn)的既是參與觀察之間的某種張力,又是獨自生活在異國他鄉(xiāng)的民族志工作者的內(nèi)心狀態(tài),參與觀察之后還要返回對自身文化的理解與反思。
在悠然城生活的那一年里,我與耄耋之年的房東Mote女士結成了忘年交。2008年10月,正是北京一年當中少有的秋高氣爽的時節(jié),Mote女士在David的陪同下來北京看我,順便旅游。
David曾經(jīng)有位同事兼好友是臺灣人,從那兒聽了不少關于大陸的故事,青海的公益之行時間很短,他始終有意猶未盡之感,因此他對于這一次的北京之行特別期待,行前翻閱了不少美國人寫的介紹中國的書籍。那幾天,我們游覽了長城、故宮、頤和園,去爬了泰山、參觀了《闖關東》的拍攝地濟南章丘朱家峪。離京前兩天,我們?nèi)avid向往已久的悅賓飯館—改革開放后中國第一家個體飯館—吃飯。悅賓飯館不好找,藏在曲里拐彎的小胡同里,門臉不大,口味一般。然而,這卻是這么多天來David興致最高的一次用餐。對于來自發(fā)達資本主義社會的David來說,吸引他的不是口味,而是“第一家個體飯館”背后的象征意義:中國個人朝著市場經(jīng)濟邁出的重要一步。我對David的興趣點有些不以為然。但再一想,David希望在中國發(fā)現(xiàn)美國的身影,我們?nèi)ネ绹鴷r心中想的不也是中國社會嗎?
美國社會究竟是什么樣的,無疑需要數(shù)代知識分子去探求答案。如今,越來越多的國內(nèi)人類學者投身美國研究。盡管大家關注的主題各異,但有一點是相通的,那就是“通過對他者的理解,繞道來理解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