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西南干部“召回”調查

韋星

黔西南州“回爐再造”的治官之道才剛剛起步，能走多遠，看有什么樣的制度，這種制度又有什么力量。

從新華社到《人民日報》，再到央視，幾大央媒接連“轟炸”以后，央視前著名主持人張政執掌下的貴州省黔西南州，突然聲名大作。

原因是：黔西南正力推干部“召回”制度—將工作中出現“庸、懶、散、慢、浮”等不合格的官員，“回爐淬火”、“加鋼鍛造”！

截至目前，全州已召回干部1668名，其中132人被轉崗或免職，67人待崗，27人被辭退或解聘，其余的培訓考察合格后，回到原崗位工作。

震懾效果的確很明顯：機關單位里，很多“官老爺”動起來了，他們曾長期敷衍了事，作風拖拉，甚至“吃拿卡要”。

動起來的，還有官場里的“婦女”們：原本要求早上8點半上班，但她們通常9點多、10點鐘才到辦公室，呆一個小時后，就出去逛街、購物、買菜了……“我老婆以前也是這么干的，晚來早走，”4月24日下午，在安龍縣政協副主席楊盛意的辦公室里，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南風窗》記者道出實情，“老婆早上起床后，先送孩子去上學，然后去市場買菜，9點多到辦公室，11點鐘后就回去做飯了。”

楊盛意的老婆，是在縣老年大學上班。自從縣里搞“雙星”評選并以此作為干部召回的依據后，他老婆不敢了。因為身為領導干部的老公，也幫不了她了。

“這個考評啊，掌握在她單位的同事、分管領導，以及單位的班子領導那兒。”楊盛意說，單位同事打分占30%，分管領導打分占40%，黨政班子打分占30%。

楊盛意同時兼任安龍縣委組織部副部長、黨的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領導小組辦公室常務副主任。因為他的位置特殊，他老婆也不想讓他難堪，所以“收斂”很多，“否則我抓這個工作，你被召回，我多沒面子呀，所以她也很注意了，不敢遲到或早退了”。

不過，動真碰硬的改革，總伴隨著爭議：干部召回制度的測評，結果會不會變成老好人當道？醫院等技術部門，需不需要也來這一套？下指標的召回式，會不會導致為召回而召回，使考評流于形式……

這還得從興仁官場的那次“地震”說起。

興仁縣人大常委會主任譚云臨很早就注意到這些爭議。他說，“爭議的焦點主要是，通過民主測評決定召回，以及下指標召回的方式，是不是科學、合理？”

黔西南州當下正全力推廣的干部召回制度，發端于其管轄下的興仁縣。譚云臨此前是興仁縣委常委、組織部長，作為干部召回制度的主要設計者和推行者，譚云臨在面對各界爭議時，一直沒有表達對下指標、測評等做法的回應。

4月23日上午，譚云臨接受《南風窗》記者采訪時說：“我也不認為下指標、末位召回是最好的方式，但一開始要推行這項制度，必須得撕出一個口子來，我們就是要用這種方式，倒逼各個單位建章立制，為召回提供依據。”

干部召回制度，2014年8月在興仁縣推行。提及制度設計和推行的背景，譚云臨說，現在發展的任務更重，生態要求更高，如何將發展和生態結合起來，需要智慧、創新和超常規的動作來推動。

現實是，很多干部已經不敢闖、不敢擔當了，出現為官不為的現象，特別是反腐大力推行后，很多干部以“遵守紀律”的名義不干事，普遍出現怠政、惰政、躲政。

擔任組織部長時，縣里常有單位的“一把手”找到譚云臨反映：希望把×××調走，他作風不正、辦事拖拉，人品不行……

“干部是組織派出去的，既然不合格，那就借鑒商品的模式，把他們召回來。”興仁縣委決定：對不合格的干部回爐再造，進行大修、小修、維修，在修理、保養后，再輸送出去。

圍繞著“庸、懶、散、慢、浮、腐”六個字，興仁縣針對全縣的公職人員，提出了12種應該被召回的情形，并于2014年8月11日出臺了《興仁縣不勝任現職干部召回管理辦法（試行）》。

這份試行辦法中，規定被召回的情形包括“在單位或領導班子中鬧不團結，各自為政、拉幫結派、搞內耗，單位干部職工或群眾認可度不高、反映比較大的”、“不服從組織安排和工作安排，推諉扯皮，政令不暢，造成不良影響的”、“連續曠工超過7天或一年內累計曠工超過15天”，等等。

甚至有些規定還比較虛，不好量化，但因為下指標召回，所以很有威力。時任黔西南州委組織部副部長的梁喜明，目前是黔西南州黨的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領導小組辦公室常務副主任。他告訴《南風窗》記者，興仁縣第一批就召回了148名干部，引發全州干部的震動。甚至有評論說，興仁官場發生“地震”。

2014年9月25日，黔西南州委組織部發文號召轄下的各地組織部門比照興仁縣做法，創造性開展“不勝任現職干部召回管理工作”。當時，梁喜明也琢磨：既然縣里能搞，州直單位可不可以也搞搞？

這樣，2014年10月20日，作為試點，州人社局也在100多名干部中，召回了26名，并視情況扣發他們4萬多元的績效工資。

一場更大范圍內的官場博弈，由此拉開大幕。

如何確定誰該被召回？召回后，如何處理？是召回中關鍵的一環。一開始，興仁縣的做法是：在單位內部進行民主投票，主要就“德、能、勤、績、廉”等方面的表現打分，分低的被召回。

興仁縣還規定，35個人以下的單位，測評中的最末一名召回。70人以上的單位，末三位召回。35至70人的單位，末兩位召回。

此外，在國土、經貿等有審批權的部門，還引入服務對象的無記名評價。如果參與測評的服務對象中，有30%以上反映被測評的工作人員存在“吃拿卡要”，或50%以上的服務對象認為被測評人員在辦事過程中，存在“態度生硬、冷漠、推脫”等行為的，必須召回。

這樣，一些人少的單位，也要報召回名額。“有的單位只有幾個人，有的領導也不知道要召誰，召了就沒人干活，所以領導只好自己召回自己了。”興仁縣城南街道辦黨工委委員、人武部部長楊景成告訴《南風窗》記者，這有些不科學。此外，通過投票決定誰被召回，也出現一些干部不好好搞工作，整天就和同事“吃喝玩樂”搞關系。

這是一個博弈的過程。事實上，制度一推行，譚云臨就發現了這些問題。因為，此前盡管有一些單位的“一把手”到組織部要求將他們單位里×××調走，可組織部真把表格發下去，讓各單位測評后將需要召回的名單上報時，很多“一把手”又猶豫了，改口說“他們干得都還不錯，沒有需要召回的”。

為什么會這樣？譚云臨分析：一是這個領導想做老好人，怕得罪人。二是，他真的召不出干部，原因在于之前很多單位的建章立制，只是掛在墻壁上、停留在嘴巴上、躺在文件里，沒有真正用起來。

“我知道，他們在等，在等我們出文件。”譚云臨說，但我們就是要倒逼他們把建章立制的工作做起來。

這樣，下指標后，各單位就必須召回，而為了減少召回的矛盾或不科學、不合理，各單位就需要根據自身實際情況去量化考核，因為召回干部是有依據的，得說服人。

“以前搞黨建，強調‘抓書記、書記抓’，”譚云臨說，“但一直沒有找到好的切入口和抓手，我知道下指標是不科學的，但可以幫助很多單位建章立制，把量化考核的工作真正做起來。”

因為單位如果召回的不是應該召回的，矛盾會集中到單位黨委（黨組）那兒，黨委（黨組）就是要動起來，去解決這些問題。這樣，黨委（黨組）書記才能真正肩負起管理干部的主體責任。

單位建章立制、量化考核后，誰被召回，就不是決定于一個人的人緣了，量化考核更看重的是干部實際完成的情況和表現。此外，是否遲到、早退等也納入考勤，考核的指標也在逐步完善。

楊景成告訴記者，城南街道已召回兩個人，效果還是明顯的，做工作也順暢好多：以前，單位存在的問題是，一些快退休的干部，叫他做事，他拖拉不辦。這樣，某環節受阻，影響整體進展。

召回之所以發揮了作用，主要是因為這些被召回的干部，會給人一種“他不行”的感覺，干部害怕丟臉，沒面子。

按當初的設計，被召回的干部是要上報刊、電視臺和互聯網亮相的。實際推行中，很多單位沒有這么干。但這不影響被召回干部的“知名度”，因為縣城小地方，單位內部公開以后，很快傳到外面。一個人被召回了，他的朋友圈、社交圈以及他的鄰居，會在無形中給對方一些壓力。甚至，一些在官員口中“素質不怎么高”的人，也會“把話說得很難聽”：這公務員是不合格產品。

被召回后，首先是教育培訓，其次是跟蹤考察，最后才是組織處理。

教育培訓在當地黨校進行，為期一周的軍訓和教育（費用自己出）。學習內容涉及黨的紀律處分條例，看警示片，學習孔繁森、焦裕祿等先進典型。此外，參加考試，試題由紀委、組織部和黨校來出，還要寫心得體會。

根據學習成績，像“招拍掛”一樣，讓被召回的干部上臺競聘演說—主要是讓被召回人員談認識，談接下來如何開展工作和表決心等，最后由下面的鄉鎮負責人無記名投票—“看有無單位用這名干部，沒有就待崗兩個月”，譚云臨說，待崗只發基本工資。

跟蹤考察是針對那些懶散情況稍重的被召回干部，讓他們轉崗到重點工程辦等負責征地、拆遷，這些部門或機構的特點是：困難大、矛盾多、工作累，通過傳幫帶祛除他們的懶散作風。

被召回干部的轉崗，興仁縣依據這樣的規則進行：從縣直單位任職的，轉崗到鄉鎮任職;從條件較好的鄉鎮，轉崗到條件比較差的鄉鎮;從比較近縣城的鄉鎮，轉到偏遠鄉鎮;從一個偏遠鄉鎮轉到另一個偏遠鄉鎮。

組織處理，則是更嚴重的等級，手段主要是結合現在的干部管理條例，對相關干部進行降職、降級、免職、解聘等。

從黔西南州已召回的1668名干部來看，有1206名通過集中教育培訓后，回到原工作崗位，占召回干部的72.3%;調整轉崗或免職的132名，占8%;待崗67人，占4%;辭退或解聘27人，占1.6%……

制度推行期間，一些領導干部擔心得罪人，受不了這樣的壓力，所以自己申請改任非領導職務，這個群體有33人，占2%。

黔西南州被召回干部中，有59人是處級干部，其中被召回的就包括縣紀委書記、組織部長等官員。

在黔西南州多日走訪中，絕大部分人對干部召回制度叫好，這包括身處其中的官員。

興仁縣的楊景成說，“現在干部不敢不干，領導安排工作，他們也不敢推三阻四了，干部干工作的熱情激發出來了”。

安龍縣一位不愿具名的副鎮長告訴《南風窗》記者，如果領導安排的工作下屬不做，那領導只好安排給其他人做。這樣，不干事的人不僅得罪了領導，而且也得罪了代替他干活的同事，在投票的測評中，這個人得分就會很低，所以就容易會被召回。

當然，在操作中，也不是所有人都歡迎。楊景成說，那些貪玩的，因此受到束縛，肯定反對了。

鄧純華不貪玩，但她就向《南風窗》記者直接表達了反對意見。鄧純華是安龍縣人民醫院的婦產科主任。今年一季度的考核中，她和鐵余鴻等14名醫護人員，登上了醫院設置在大門口的惰政曝光臺（俗稱黃榜），而在黃榜上頭的，是勤政先鋒榜（俗稱紅榜），上面是他們的9名同事。

“我是無理由、無條件把自己報上去的，”鄧純華告訴《南風窗》記者，“其實，我在單位的年度考核中，是優秀的。”

今年3月底，鄧純華出差北京時，接到醫院電話說，“婦產科滿30個人，所以必須報兩個名單上去，一個是上紅榜，一個是上黃榜”。

上紅榜好說，大家投票選即可，但上黃榜則是誰都不愿意，而且還要張榜公布、貼相片出丑。那時，婦產科內部因此出現情緒上的抵觸了，護士長也搞不定誰該上黃榜，所以打電話征求鄧純華的意見。

“4月1日前，必須報上去。那時，我想了兩個晚上，沒睡好！”鄧純華直言，“我們是醫院，大家都很忙，不像政府部門的人閑著—以前，你在大街看看，上班時間出去逛街、買衣服、買菜的，大都是政府的人，我們醫生哪有時間？我一個月都不能去菜市場的，物價漲跌都不知道！”

鄧純華說，客觀講，如果要選，婦產科也不是選不出上黃榜的人，但基本上都干好了，非得“擰出來”，感覺在“找茬”。

所以，安龍縣人民醫院的一些科室，干脆就是抓鬮。“上面有的寫‘黃’字，有寫‘紅’字的，誰抓到就是誰了。”鄧純華說，考評的目的是促進工作，現在變成了阻礙工作了。

按照安龍縣的相關規定，一年內兩次上“黃榜”的干部，就要上報作為召回的管理對象了。鄧純華說，“坦白講，我可以選我上黃榜一次，但第二次我不可能再主動選我上黃榜嘛”。

這樣的結果，很可能變成大家輪流上黃榜，以免某個人在一年內兩次上黃榜而被召回，“可這樣的考核還有什么意義？”鄧純華說。

鄧純華認為，干部召回制度適合黨政機關等單位的人，對這些群體會有促進作用，但不適合對醫院等技術部門考核，建議尊重醫護人員的專業性。與此類似反映的，還有教師，他們認為工作已經是超強度了，而且超時加班，不像公務員那樣坐班輕閑好考核。

對此，梁喜明告訴《南風窗》記者，“你不要聽他們的片面之詞”。梁喜明說，這些年，我們醫院、學校總體上是好的，但醫院院長、學校校長出的問題還少嗎？醫護人員、教師等，違反醫風醫德、師風師德的還少嗎？

“不可能其他部門需要考核，醫院學校就不需要，我們強調的是全覆蓋！”梁喜明說，醫院、學校敢說自己百分百過關？

對召回干部的管理，現在，黔西南州只出一些原則性的、方向性的東西，以此留給各地創新、探索的空間。早前，曾有專家建議黔西南州把方案細化，“但如果真的做得很細，工作根本推不下去”，梁喜明說，所以還是鼓勵各單位在不違背原則的前提下，自己去探索適合自身的量化考核標準。

梁喜明告訴記者，目前，州里在操作時，沒有提倡下指標或末位召回了，因為末位這個東西講不清，但你違反了召回的情形就要召回。州里的規定是：你（這家單位）可以零報告（意指單位里沒有人需要被召回），但我要加強對你的監督，加強執法，加強暗訪，以此保證政策的威懾力處于高壓態勢！

官員、普通公務員們是“為人民服務”的。但如果他們就不為人民服務了呢？就是偷奸耍滑吃拿卡要甚至腐敗了呢？能管他們的，還是“組織”，“人民”也只能期待“組織”好好管管他們了。從這個意義上講，黔西南州“回爐再造”的治官之道，是一種有責任擔當的探索。

不過，4月24日上午，安龍縣委宣傳部。在一頁具有13名工作人員中的簽到冊上，記者注意到，有4人沒簽到，而在“下班時間”一欄上，有3個人簽的是12：00，但這時才11點多。

一切才剛剛起步，能走多遠，看有什么樣的制度，這種制度又有什么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