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慶
愛上“古典”二字的青年人很多,但他們所愛的心愿千差萬別。愛聽京劇的人會把唱念做打的味道視為“古典”,十八至十九世紀的德奧音樂也是某些人眼中唯一的“古典”,穿漢服、彈古琴是古典,甚至經濟學教材中也有一章冠以“古典”之名。這些命名當然都有其道理,在日常語用中,縱使帶來誤解,經過解釋,人們也能明白:“哦,你說的那個‘古典’和我說的不是一回事。”但既然分享同一個共相,這些具體事物之間應當有某種聯系。比如,時間上的“古老”和品質上的“典范”。
如今,談到學術中的“古典”,人們通常想到古代漢語、文獻學、古代史等現代學科。在中國,西方的“古典學”一度遭到冷落,如今則方興未艾。已經有越來越多的青年人拋棄僵化的現代學科壁壘,回歸到更為寬廣且意義深遠的經典研讀當中。在“古典學”的框架里不再有文學、哲學、史學、法學等區分,中西方歷史上古老的、值得奉為典范的著作和人物,都將是熱愛學術與思想的青年們關注的對象。在這個意義上,“回歸古典”成為一種當代的學術范式轉換,其中包含了理論、方法和整體精神面貌的變革。
要知道“古典”能吸引青年人的原因,首先要問一問“青年”這個名目究竟指的是什么。近來,在題為《歷史、革命與當代青年的思想構成》的對話當中,學者汪暉看到,“青年”本質上是一種“重構我們的世界圖景”的生命召喚,認為每一代的青年人應當有某種“時代意識”,與舊有的政治斷開,開創新的歷史景觀。在“五四”《新青年》的時期,新的政治意味著提出新的問題,立出新的法度。如果“青年”是汪暉描述的那樣,那么,“古典”似乎天然與向往“革新”的青年人不和……但汪暉提到,正如文藝復興時期對希臘羅馬的追溯反而開啟了歐洲文化新局面一樣,新一代人對“古典”的追求總是對前一輩人文化領導權的顛覆。也就是說,無論喊出的是“打倒古典”還是“復興古典”,其目的都是甩開當下已經喪失活力的舊傳統、發明新傳統。這一點不難理解。時至今日,如果有學者出來說“回歸古典”,我們都會明白其中有個隱含的大前提,那就是“我們在現代的語境之下,在面對未來的語境之下”。沒有人真心想要回到古代。所以,用“回到古人的生活狀態不切實際”的理由抨擊這類學者,當然是不得要領的。要質疑他們,首先要追問:對“古典”的重新恢復,是否尊重“古典”的真實情況?是否能夠最大程度地呈現歷史真實并介入當下生活?從事古典研究的青年人要有時代意識,也要有大地的根基,進而必須經過這一基本檢驗。我們不妨把汪暉筆下的“青年”問題理解為一個與“古典”息息相關的哲學問題,從生活狀態、生命氣息的角度考察其中蘊藏的深刻意涵。
如今,學界種種披著古典外衣進行思想輸出的旗號層出不窮,我們當然可以從中體會到各式各樣的意圖。現在的問題不僅僅是哪一方更能夠吸引青年人,而是哪一方的確更加貼合古典傳統的真實內容,并忠實地傳達先人的寶貴教誨。那么,“古典”應當如何真正進入“青年”,成為一種未來向度的精神動力,也就成為一個問題。
在西方學術與思想的整體語境當中,“古典”首先指涉“高貴”。然而,這樣一種指涉本身也是非常“古典”的。大部分現代人不會真心認為古人說的就一定比現代人高明。確實,“從來如此”未必是正確的。但“從來如此”至少是久經考驗的。現代人則費盡心機、窮盡一切例外的情況,試圖說明,無法達到數學與統計學程度精確的古老學說,都是不可靠的。我們當然能找到許多理由說明現代人未必不如古代人聰明,甚至可能更聰明,比如亞里士多德不知道女人牙齒的確切數量,等等。總之,古典的教誨與實踐未必比現代人的判斷值得信賴;現代人或許比古人還要成熟、有智慧。
在這個語境之下,現代的古典學研究基本上放棄了從古人那里尋求真理教誨,轉而整理莎草和石板,把古代的學說翻譯成現代文字,安置在圖書館里作為語言教材或“文明遺產”。這一般意味著讓古典學問成為與兵馬俑、法老棺槨一樣的展品,也就意味著,古典的資源不是我們的老師,而更多的是一種寵物或鑒賞,開心時以之為樂,有其他新歡時就藏之名山。許多人在這個意義上愛古典,并不是說他們沒有敬畏之心,而是因為他們把敬畏僅僅理解成了禮貌地敬而遠之,而非渴望去融入更高層次的心情。要達到敬而遠之的效果只需要“古老”,而經典的當代倫理效應則成了次要的考慮。
現代古典學在這個層面上“古”而非“典”。古典學作為一門在西方十八、十九世紀興起的現代學術,受到啟蒙精神與科學思潮的影響,其方法和價值取向都帶有科學、中立、實證的特征。這與柏拉圖、亞里士多德時代的氛圍大相徑庭。這種現代古典學的邏輯有著深刻復雜的結構性起源。和中國中唐時期的復古派一樣,西方的古典研究傳統背后曾經有極強的立法意圖。在文藝復興時期,對古典的熱愛本質上意味著對現世生活、對新的思想與制度的熱愛。到了十八、十九世紀,古典學者如溫克爾曼、歌德、施勒格爾等依然致力于推進復古開新的進程。然而,在二十世紀初,尼采在《歷史學之于生活的利與弊》的文章中宣布“古典學”已經走向了頹廢。的確,我們現在看到,隨著某種關于“歷史終結”的經驗感—通俗地說,就是覺得戰爭永遠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資本市場和代議民主制能保障一切欲望和權利,每個人都可以全方位追求美好生活的那種感覺—普遍成為現實,古典學一開始具有的目的論和立法意志漸漸消弭無形,對古典的研究開始片面為當代的“政治正確”服務,或是向神秘或審美的消極癖好轉向,走向“為學術而學術”。當代某些青年古典學人在給學生或朋友傳授心得時會說,我們今天學習荷馬、索福克勒斯、修昔底德是為了更好地反思我們今天的生活。但是,只是“反思”,而不是遵循、效仿。也就是說,任何一個現代古典學的信奉者都實際上認為,我們已經不能像雅典市民那樣完全依據荷馬筆下的法則行事,而是應當將一切置于“我”的理性分析當中。但這里的“我”并不是一個積極的意志,而是一個消極的、事后的、反思性的總結者,是一位歷史學家。這是現代古典學。
由于將一切問題的基礎奠定在了中立科學性之上,現代古典學不會創造“典范”的禮法效應,進而對我們的生活品質的提高似乎不再負有直接的責任。不難想象,這種學術風氣會讓追求榮譽和靈魂卓越的青年人垂頭喪氣。他們親近古代經典、閱讀英雄史詩,本來出于一腔熱血,渴望學會修煉靈魂的法門,讓自己的生命品質得到提升。但“古典學”的科學中立傾向使得這種意圖無立錐之地。
誠然,不以高貴和至善為目的的純粹學術研究如今當然是合法的。但對一位古典學者來說,這么做并不劃算。任何一個客觀公允的古典學家都應當意識到,既然自己選擇了這一志業,就應當相信,保持謙卑的姿態閱讀經典,可以學到更好的東西,可以朝更高層次的狀態邁進。現代古典學家如果足夠自信,就應當將古典的教誨切切實實囊括到自己的生命體驗里,否則他學習古典,就容易陷入一種虛偽的分裂。這不是說自由主義或者其他更加激進或保守的邏輯本身都不值得在當代堅守,而是說,這些現代的價值體系和生活狀態是否能夠通達最終的幸福,依然仰賴未來機運的考驗;而古典教誨則已經歷了時間的檢驗,相較之下,這些教誨更為可靠。至少,古典學家應當從事的工作是,將現代的種種倫理尺度與古典的倫理尺度進行對照,展開一定程度的反思。
進而,只要遵循亞里士多德的看法,承認人人都有追求自我成全的生命意志,我們就得承認,在當代,從事古典學研究、積極學習古典的倫理精神并以之指導生活實踐,是一種相當值得考慮的人生道路。至于我們所追求的至善、高貴和幸福的具體內容是什么,當然還要借助對現代體驗的綜合把握來得出結論。這種帶有“古今之爭”視野的古典學研究,當然不同于純粹的好古癖,而是一種積極的、開創性的靈魂鍛煉。
由此,我們可以思考一下如何回應汪暉的質疑:
今天這個時代,總體來說是一個比較趨向于保守的時代,看起來也趨新,但是它比較保守,保守表現在他去挖掘傳統,但是在挖掘傳統的時候,產生出的創新很弱,好像頂禮膜拜很多,把傳統重新變成創造資源的能量卻很少。
在今天,社會的道德尺度愈加寬泛,層出不窮的新倫理學問題開始對每一個知識人提出挑戰。在這個語境之下,古典學知識應當如何提供新的能量,為個人和社會的現實生活服務?這是學習古典學問的青年人應當沉思的大問題。
某些現代古典學家會說不該過早地談論“創造”。的確,我們中國的學術傳統一度因為某些原因中斷過,而西方的古典傳統目前只向我們呈現了冰山一角。在這種語境下,是否應當先考慮將基礎工作做好?這種看法當然是正確的。但是,基礎性研究,如傳授語言、譯介西方學術成就、梳理文獻等,雖然是必要條件,但絕不是古典研究的全部。“五四”時期第一代現代知識人早就提出要依靠科學的歷史整理方法為未來的研究奠基。但時至今日,我們會發現他們的實踐過程中依然充滿了偏見與錯誤。其實,并不是說僅僅將精力花在科學實證研究上,就能得到科學的結論,因為片面地尋求精確性反而會導致我們忽略現實生活的流變復雜,忽略經典作品中更為精深、悠遠的成分。此外,對于青年人來說,要用浩如煙海、良莠不齊的文獻淹沒他們的青春年華,使得他們的活力消弭在“尋章摘句老雕蟲”的歲月當中,也是難以接受的。這不是說不該重視基礎的修養和文獻積累,而是要讓古典的學習落實在真正寶貴的向度:為處于發展中的個人與社會創制新的典范與法則。在這個意義上,青年人的選擇絕不應該是尼采所批判的“好古癖”。他們絕不僅僅是“我反思”、“我考察”的歷史學家,還應當是“我意愿”、“我創建”的詩人與藝術家。
恰如從古至今的遠見卓識者看到的那樣,研讀文本的過程就是展開自我心靈訓練的過程。在這樣的過程中,最終得出的結論對錯是次要的,關鍵在于,我們是否切切實實地磨煉了自己的理解力和科學探索能力—當然,這里的“科學”與中立的、實證的現代科學,已經有了本質上的不同,其確切的所指是“合于事”、“合于道”,而非“合于我”、“合于名”。在這方面,中國儒家的古典研習訓練可以作為一個正面的對照。士大夫修習《詩》、《書》、《易》、《禮》、《春秋》,不完全是為了知識保存,其更高目的是營造禮樂氛圍,促進個人的良好倫理—政治實踐,并由個人上升到共同體層面的大同存異。儒家的經典研習很大程度上帶有“面對事實本身”的性質:不光要重視訓詁和文獻研究,還必須有事理、倫常和禮法維度的深思熟慮。這就與西方古典學一度強調的“精微”(subtle)不謀而合。在這種深思熟慮當中,追求立場上的絕對中立其實沒有意義,因為事關倫常、情感和藝術的話題時,徹底的中立與其說是審慎,不如說是冷漠。所以,毋寧說我們追求的是一種實踐上的“中庸”狀態:唯有通過虛心的臨摹、重演和反觀自照,以意逆志地體察流傳千年的經驗教訓,才能做到“從心所欲不逾矩”。
古典學說到底也是現代學術的一部分,與當代社會文化局面的流變密不可分。但通過古典的研讀、對比和發微,人們首先應當學到歷史政治變革背后的基本規律和實踐法則,學到“變”中的“不變”。這就要求我們能夠體察微言,俯仰萬事,而不是用現今某種尚未得到完全證成的價值觀去臧否古典文學、歷史和哲學著作中蘊含的自然經驗。所以,在一個人人都盲目跟風、自以為是地高喊“啟蒙”或“批判”的時代,一種“夫子步亦步”的保守做派或許才是真正的革新精神:唯有讓自己處于一種順其自然的模仿與學習(“學”就是“孝”,就是對先人生命的繼續延續)狀態之中,才可獲得切實符合“中道”的生命體驗,才能充實有力地應對一切迎面撲來的不測風云。
青年人的血氣如果能夠得到這一保守維度的浸潤節制,將找到更加合適的發散方向。而這種保守需要更為堅實的地基,那就是每一個青年學者個人的政治與倫理生活,而每一個體的政治倫理生活與更大的共同體及其傳統無法分離。當今在知識人當中占主導地位的自由主義倫理認為,國家和民族的地位應當低于“普世真理”。而這一論斷的基礎其實是:一個獲得某些知識人普遍認同的意見就是真理,進而是比實際的共同生活更高的“理想”。但“善”或許并不一定依附于這種真理觀,而更多地與實際傳統累積的經驗以及既有的現實狀況有關,也就與我們一直在談論的既古老又具有典范意義的知識內容有關。根據亞里士多德的觀點,一個國家的善,是由無數個人的“善”的實現總結出來的。而經歷了歲月洗禮的“古典”就是關于這種“善”的教誨的最佳載體。古典學問研習、政治生活體驗和個人心性的提升,應當是一個有機的整體,三者不可分割。
青年人的古典研究,除了是對人類偉大傳統的虔敬,還應當是對現實的國族、社會、人民生存狀況的悉心體察,是對自我生命召喚的忠實呈現。只要愿意拋去現代知識生活中的驕傲與偏見,將視野融入日常生活當中,就會發現,因為遭到數學化純粹智識觀排擠而在知識界褪色的古典政治—倫理氣質,似乎仍然在人民的生活當中俯拾即是、散發生機。在高尚的勞動者、治理者、經營者那里,依然保存著古典的星星之火。人民對真正的“古典”有無比的熱情,他們只是需要更加高明、深刻的指導,才能接近最純正醇厚的學問內核。
所以,有崇高志向的青年人應當深入到日常經驗當中,將書本知識與實在世界中的實踐結合起來,與各個階層、領域的同道者打交道、過日子,反思社會機制,正名析理,嘗試樹立更高的德性標尺。一度癡迷于“為學術而學術”的年輕人,一旦接上這種“地氣”,就會深切感受到:當工農勞動者、軍事家、政治家、民族實業家和學者能夠在古典研習的統一陣線上達成一致,共同提供學習經驗,那么現代古典學將解開其專業主義的死結,借助時代的吹息,重新煥發生機,投身到新時代的立法使命當中。曾經一度被視為腐朽、落后的古典思想,一旦能夠在形形色色的打交道過程中海納百川、百煉成金,就將成為最有活力的當代理論實體。青年古典學者若是能夠通過自我的修煉和傳道授業規范人心、治理風紀,使得人民能夠保持心性上的平和中正,那么國家與社會也就會在一定限度內保持穩定有序的進步,古典研究的最大意義也就凸顯了出來。
古典與青年的辯證關系就在于,青年的革命動力驅使古典傳統永遠發生著輪回復返的轉變與更新,而古典的強大克制力與凝聚力則回過頭來保證青年人能“發而皆中節”,能“無征不信”,能“任重而道遠”,使得改變中國乃至改變世界的能量不至于渙散、早衰。青年人在爭奪文化領導權的時候就要考慮,應當如何走出業已喪失活力的流俗意識形態,凸顯出自身的高貴性、中央性,讓自身足夠豐富強盛,凝聚起一切有機的生命力量。這不僅僅是一種立場或姿態,還是一種宿命與夢想的統一:因為足夠現實,所以足夠堅強,進而不排斥一切歷史的重負,而是薪火相傳;因為足夠強盛,所以足夠昂揚,進而絕不在安逸的現狀當中故步自封,而是終日乾乾。求真意志與虔敬心態需要融合于這種詩學的辯證法當中,為即將來臨的新時代、新青年提供自由生長的溫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