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的一篇舊作

楊福音

日前返長，一個朋友說要給我一個驚喜，我問何故？他說：“劉驥翔，你認得的，四川人，現在香港浸會大學讀英文博士。劉博士在學校圖書館查閱上海美專相關資料時，偶然發現一篇您父親楊導宏的文章。”這的確是一個驚喜，因為我與家人從來不知道這篇文章。我爸爸在世時也沒有提起過，寫這篇文章時，他才從上海美專畢業，年方二十二歲，大概他也早忘記了。

朋友將文章影印件交給我，我捧在手里，驚喜而又感動。三頁紙，文章標題為“藝術教育的意義與目的”，署名楊導宏，發表在陜西省教育廳《教育月刊》的教育論壇上。文章末尾注明“民二十六初夏寫于渭南固市師范學校”。民國二十六年，即1937年。我爸爸1936年畢業于上海美專西畫系，同年即去陜南教書。1937年舉辦個人畫展。同年接到家信，回長沙與我母親結婚。

我爸爸在上海美專時為十七期西畫系學生，受業于校長劉海粟門下。這個班因一張照片而名震上世紀三十年代。照片是一群學生課余所攝，中有一位側身而立的女裸體模特兒。前些年中央電視臺“探索與發現”曾根據這張照片作了專題跟蹤報道。

我也是一位美術愛好者，一輩子以畫畫為業，我跟著我爸爸幾十年，朝夕相處，但他從未給我講他的藝術觀，他只是默默地做著他群眾美術的輔導工作。他也很少畫畫，像一個普通的老頭，過著常人的日子。過年過節高興時，偶爾會拉一段京胡，哼幾句海派梅蘭芳。

因此，當朋友高聲朗讀時，我簡直不敢相信文章是我爸爸寫的，而且出自一位年紀輕輕的藝術家之手，如晨早初照的光芒，一肩挑起的擔當情懷。見解純正而深刻。

附：

藝術教育的意義與目的

楊導宏

藝術，中國人已經把藝術的知覺失落了，中國的藝術已失其在社會上相當的能力和文化上占有的地位。

在一般人的眼光中，認為藝術和人類或社會沒有重要的關系，最大的限度，不過是作了一般人茶余酒后的一種消遣品，一種無足輕重的游戲而已。或因中國人不需要精神上的養料，恬美的情感，人間的同情，煥發的勇氣，安逸的和平，這些都不能滿足人們迫切的需要，而人們所迫切需要的，只僅是物質上的——現實的，除了米麥牛肉大蔥，什么能比這更實際呢？在這種種誤謬的觀念之下，結果釀成生活上精神上的變態，冷酷、殘忍成了普遍的習慣。宇宙間烏煙瘴氣，紊亂不堪，前途危險，簡直不可收拾，這些全然是忽略了藝術的影響。社會藝術觀念是如此，再看看學校藝術教育。我們覺得眼前所沿守的藝術教育，只不過是有其名而無實際的虛幌子罷了。學生們把藝術科也同樣地以為沒有米麥牛肉大蔥之有實際性，那些不過是學校中一種多余的游戲，考學校用不上，畢業也用不著，成了普遍蔑視敷衍的習慣。而學校當局又不加以提倡和嚴格的督促，對于這一項不足輕重的課程，一向是取放縱的態度，所以學校藝術科，無形中漸漸失掉了與其他學科同樣的功用性、重要性，而現在學校藝術教育，真是一個冷冰冰的軀殼，沒有了靈魂，也沒有效力。

自教育革新后，學校制度，先仿德、日，繼步美國，至今采用俄、法、美三國，這幾十年來雖平均的奏效些，可是藝術的科目都完全失效。

真正的藝術教育發韌于古希臘，審美為其主義，認為美的感情即人性構成的要素，人類多少具有美的天賦性。亞里士多德的教育主張，將讀書、習字、音樂、圖畫定為必修課程，且為成人后永久繼續研習，以不習音樂不知圖畫為羞恥，是以學校生活、家庭生活、社會生活打成一片，這是藝術教育的開端。現在歐美各國，國民了解藝術的程度益透徹，其思想尤高，其道德亦愈發達，而產業亦因之振興。

看到外國一切的進步，均由藝術教育為起點，在我國亦必應提倡藝術教育，為救國當前之急務。記得蔡元培先生說：“文化運動不要忘了美術。”的確，藝術是人類精神上的眼睛，若沒有藝術，生命的觀念必致守舊不變，社會絕沒有進步的希望，即使我們把藝術當作一種游戲，它也是創美的，莊嚴的，諧和的游戲。它對于社會負有安慰與調和之絕大責任，對于人類感情，尤負有解放與調劑之特別使命。

學校是實施藝術教育的中心，也就是社會藝術教育化的先導。茲將學校藝術教育基本科目音樂、勞作各要點大略分述于后：

音樂我國自古即重視，所謂六藝之一。樂可以和人情，鼓人氣節，好像幾滴甘泉，可以滋潤你的靈魂，好像幾杯醇酒，可以發露你的熱情，好像一輪明鏡，可以反射你的人生，好像是一個樂園，可以陶冶你的人格。勞作教育——杜威說：“學校乃一勞動社會，各種學習與教授均須在此環境中和勞動結合而成。”賽德爾說：“創造的勞動，乃凡百認識的最上手段。”其真意義與價值，即是手腦并用，方為活智識，直接的智識。賽德爾說：“現今的教育，無論在那里，都是頭腦的教育多，筋肉的教育少，這是單輪的教育。”

總之，學校藝術科，能培養情感，激發抽象的同情，陶冶其德性，養成審美觀念，與最低限度之技巧，給予認識偉大藝術之初步。

社會藝術教育的實施——社會的進步端賴教育，然其性質在觀感，而不在教學，故對于社會的傾向在于藝術化，而陶冶人群的精神，如美術館、展覽會、演戲、音樂會、歷史博物館、公園、古跡、動植物院等，應有的設施，一方面應取締社會陋習，一方面為藝術的發揚和欣賞，再一方面使人人受到美的感化，而影響于各人的品格與生活，這就是實施社會藝術教育的意義。

綜上所述，我們大抵知道藝術教育的意義與效力，我們認為其最終目的，不論為個人，為社會，為國家，為世界，救濟知識教育簡單，物質觀念及道德等的偏失，消彌軍國主義的毒瘤。個人方面則涵養人類的趣味，陶冶身心的美感，及明了人生的真意義。他的使命大概述于下：

藝術的使命與最終的目的，就是個人得到幸福，社會國家得到安寧，世界得到和平。他的階段，大的，可分為三個時期：一表現時代，我們有了藝術的認識與修養，可以將社會的黑暗面，用藝術的技能充分揭發，盡量使之暴露、表現出來，或歌曲，或繪畫，或文學，或戲劇等。繼之進為批評時代，使陰森殘暴之氣導以中和，使貪鄙者導以清高，憂煩者導以愉快，及指示改良人生的態度，以藝術法則、嚴正批評。然后進而為領導時代，以藝術的特質真、善、美領導人類與社會國家，便納入正軌，得以完成藝術之最大使命。

民廿六年初夏

寫于渭南固市師范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