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以軍
這條巷子的盡頭有一間媽祖宮,其實就是一間尋常的公寓,一樓打掉一些梁柱,布置了神龕、彩繡幛屏、供桌、香爐,屋檐處嵌了金漆描繪鳳鑾或五彩云霞的欞板,主要還是金光閃閃鳳冠霞披的那尊女神,和左右她的手下造型猙獰的千里眼和順風耳。
從前我的孩子還念小學時,我每天接他們放學,總會經過這媽祖宮,我會要他們跟我一樣,恭敬合掌對著神壇上的媽祖拜拜。廟里面散坐一些穿著背后寫了“某某某市議員”名字的深藍夾克的老人,正抽煙泡茶,給人一種黑道人物的氣氛。整個畫面有點像竇迦的畫。
我們朝里頭膜拜,假裝這些老人是透明的,我們的姿勢和眼神必須視他們為無物,穿透過去,是在和他們身后那泥身塑像問安或祈愿。
這些老人和這小區里春筍一般冒出來的小學生,或小學生的父母(大多是年輕一輩的中產階級),或陪在小學生旁的外傭,似乎都不是同一個時空里的人。他們或駝著背,頭上戴著便宜的棒球帽,說他們是這個媽祖宮“圍事”的神棍或乩童,也不像。他們臉孔都帶著那種過去年代的兇惡,但如今色調黯淡了。
曾有一次,他們在廟前搬桌,封了小巷,搭了雨棚,其中兩三個穿了雨靴,在鄰居幾盆木瓜、九重葛、變葉木的盆栽旁邊,宰殺一頭豬。那豬比我童年記憶中類似場景曾看過的豬要小些,感覺像一只臀背寬些的狗。那時我帶著兩兒子,穿過那些身著盛裝卻顯得老土、圍桌而坐的阿婆,感覺她們是從我兒時的年代,不知從什么地方被這些廟里的“竇迦老人”召喚而來。
還有一次,我在我家公寓樓下,遇見那群老人其中的一個,他踩著輛破三輪車,滿臉酒鬼那樣的通紅,在收破爛(現在的說法叫“資源回收”)。他帶了一副玻璃非常厚的眼鏡,很像那部瑪丹娜男友導的黑幫片《偷拐搶騙》里,那個總把叛徒切碎喂豬吃的兇殘老大“紅發阿托”。我沒想到他認得我,像對舊識一般抓著我袖子,要我把家里不要的舊書舊紙箱舊家具給他。
那一帶的巷弄綠樹成蔭,有些臺大老教授的宿舍還是魚鱗黑瓦的日式老屋,庭院里動輒是四五十年的參天老菩提樹、老面包樹、老櫟樹。舊磚墻上也光影搖娑爬著夢幻般的紫藤或爬墻虎。隔一個街區,就是后來被炒作起來房價貴不可言的青田街。這一帶的巷弄像迷宮,藏著許多家安靜、美麗的小咖啡館。在那媽祖宮斜對面,其中一戶公寓一樓住著一位中醫。據說扎一手好針,絕活全是從他父親那傳下的。沒有任何招牌,但他父親是三四十年前臺大老教授們口耳相傳的神醫。老先生不在了,兒子常常摞下那些苦苦哀求續命的老病人,他真正想當的是畫家。
我原先根本不會走進這鄰居的神秘客廳。因為我的研究所的老師中風了,每個星期四晚上,都要由不同學弟妹扶著來讓這神醫扎針。是以我隔個兩三周,總得繞過去,看望一下受難而努力在和自己歪斜身體對抗的老師。
不夸張地說,那個夜晚的尋常公寓客廳,真的像一個故障神祇的秘密修復中心。我的老師,頭頂插著一排針,太陽穴、眉間、臉頰、后頸,一路到手臂、手腕、指尖,到小腿、足脛,銀光閃閃,像科幻片機器人被接上復雜的回路天線。大沙發的對面,是另一個歪癱的老人,號稱臺灣電影評論教父的,由孫女陪著,也是滿頭滿臉銀針之陣。坐我身旁閉眼,任那針如刺猬(好像不是被扎,而是她正運勁練一種神功,從整張臉的皮膚下,冒竄出上百根水銀液態的刺須)的胖老太太,是劇曲界的老前輩,連我的老師都喊她老師。
你感覺這里被藥柜如同峽谷一樣包圍,藥柜上擱著一幅幅那志不在醫術的神醫的小張油畫(看來頗平庸的一些風景畫:臺灣各地的廟埕、小火車站、稻田、停泊著漁船的海港與老街等)。這些說不上哀愁,只有那些停頓在自己無法作主之壞毀的平靜老人,非常像剛從某場慘烈的大型神魔戰役中了敵方的烈焰或黑魔法的神仙,翅膀燒折,冑盔扭凹,肢體也被截斷……各自歪靠著,接受醫療系忍術的修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