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墨寧
2014年10月15日,中紀委和全國工商聯召集的一次座談會原本是常規“動作”,由民營企業代表談談涉企行政審批中存在的問題,中紀委相關干部做評定性發言。十多個參會的民企多是行業龍頭老大,以農產商會代表列席、經營著一家小漿果農業科技企業的蔡曉鵬只是一個“小角色”。一個月后,蔡曉鵬公開了他的發言底稿,卻成了輿論漩渦中的“大人物”。此時,恰逢被中紀委點名的“小官巨腐”問題形成了廣泛討論,馬超群案億元現金的細節震驚朝野。蔡曉鵬那篇“炮轟”基層小吏“鬼子進村”、“半夜雞叫”、“攔路搶劫”的《國缺廉律,鼠輩猖獗》發言稿,也就順勢“走紅”,尤其在他的身份被媒體加上“王岐山前同事”后。
2014年12月19日,是蔡曉鵬64歲生日。若非朋友在微信上發來祝福,他早就忘了。《南風窗》記者來到他位于北京恒基大廈的會客室時,蔡曉鵬剛送走了北京消防總隊少將級的政委,他“炮轟”的對象就包括這家單位。發言中,他稱“在三里屯SOHO底商(底商,是指住宅的第一層、第二層)搞一個小漿果水吧連鎖示范店,環保、消防、食品衛生三項許可證下來花了11個月,暗含紅包10萬”、“某區‘消防’人員以消防器材不合格為由,開口要罰款3萬”、“將每年更新消防器材的業務包給消防人員指定企業”。
“他們態度很誠懇,先是核實事實,然后表示以后要改進工作。”蔡曉鵬說,客套話講完之后,他也向對方表達了自己的原則:“一是對事不對人,我講的是一個制度性的缺陷,不是解決個案;二是,講遠不講近,所舉的例子都是以前發生的。”
“我覺得這就是一個良性的互動。”蔡曉鵬說道。
不過,并非所有發言中涉及的單位都有“資格”跟他親身互動。被他點出“企業標準備案審核通常是書面審,北京衛生局又搞了毫無必要的由他們指定企業埋單的專家咨詢組現場審,徒增企業負擔。這批所謂專家,都是部門圈里機關人員,根本不懂水果干制品生產工藝和標準制訂”之后,北京市衛計委派了一個處長跟他溝通,被蔡曉鵬支走了:“去跟我的廠長談吧。”
底氣之一來自扎實的證據。通知開會后,他就著手收集材料,讓財務把有關單據都調出來,以備詢問時查而有據,把親歷的事情條理化。準備了兩三天之后,蔡曉鵬帶著一厚摞資料上會,幾乎指名道姓地痛陳自己辦企業過程中遇到的吃拿卡要的基層政府工作人員,以及他們在行政審批和財政補貼等方面玩的“貓膩”,并且提出政風貪腐的制度根源應歸結于公權過大、私權卑微的法統。
“這一次弄得動靜挺大。”蔡曉鵬向沙發靠背一仰,因為侃侃而談良久沒有點燃的香煙氤氳繚繞。“《人民日報》都登了一幅漫畫,盡管沒有提我的名字。你看到了沒有?”說著,蔡曉鵬開始查找手機里翻拍的照片。自“走紅”之后,他就一直關注著輿論的動向,密集接受媒體采訪,分析每一家報紙的報道視角。
“剛開始的時候,老蔡只是在朋友圈里發,后來才發到了網上。我們看了都覺得他講得太好了。以他的經歷,加上法律科班出身,說出的話就比一般人更到位。”蔡曉鵬的中國人民大學同班同學馬小琳說,“他不是簡單的個人訴苦,而是訴說了民營企業的生存狀況和倉鼠猖獗的制度原因,別人都怕說出來之后惡化自己的生存環境,只有‘老蔡’很有勇氣。而且,他也正好遇到一個很好的時機。”
“估計還會應付一段時間,我重炮轟的是食藥監局和延慶縣,他們目前還沒找我。”蔡曉鵬說。2009年,他公司的水果干制品企標已經質監部門審查批準國家備案。但是2013年6月,負責QS審查的食藥監局檢查組否定了質檢批準文件,要求企業向新的食品標準管理機構衛生局重新申報干果企標。企業指派專人在一年中前后跑了48次,最后和經辦人達成某種條件,才進入受理程序。把根本沒有納入國家各類食品農殘檢測,也沒有檢測方式和條件的成分,硬要企業列入產品指標,反復折騰了好幾個月,衛生局才撤回增項要求。蔡曉鵬所列出的延慶縣的問題,更是涉及財政補貼返點、冒領補助款、切走專項資金等多項內容。

蔡曉鵬也不是沒有擔心過被算后賬。“以后我這個企業可能會上黑名單,無非就這么點事唄。”實際上,他已經做了撤退的準備,之所以敢公開批評,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的基地已經撤出了延慶縣,剩下的一個工廠也準備轉移。
壓力不僅來自于被他點名的相關單位。生日當天一大早,蔡曉鵬就接到了農產商會會長的電話,示意他謹慎說話,原定的商會內部反腐倡廉座談會也暫時取消。圈里對他的態度也出現了反差:出席有官方背景的活動,會餐時沒有安排他的座位,有頭有臉的民營企業老板們卻紛紛來跟他合影。
“商會的會長是個好人,但他也有壓力。”蔡曉鵬說,會長知道他在食藥監審批方面遇到了一些坎兒,才讓他準備文件,向上反映。但誰也沒想到,會引起這么高的熱度。
事實上,蔡曉鵬也很清楚,媒體給他加上的“王岐山前同事”頭銜對發言稿的傳播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蔡曉鵬說:“估計其他涉及的單位也在觀望,搞不清楚我是何方神圣。”
貼出了《國缺廉律,鼠輩猖獗》發言稿后,蔡曉鵬在他的博客里發了一篇文章,名為《九號院往事》。上世紀80年代,距中南海西門300米的西皇城根九號院,駐有由杜潤生領銜的中共中央農村政策研究室暨國務院農村發展研究中心,是為中共中央、國務院的最高改革智囊機構,引領農村改革。在改革的關口,開放的高層開始尋找更多的支持者,一大批民間的改革青年集結于杜潤生麾下,其中就有蔡曉鵬。
1982年,蔡曉鵬從中國人民大學法律系畢業后,分配至商業部辦公廳法律處,主要工作是參與起草涉商經濟法規。但他的心思并不完全在此。當時,改革的氛圍濃厚,有識青年為政權出謀劃策不僅僅是清談,更有可能成為參與頂層設計的力量。
1982年,幾個在團中央工作的好友到蔡曉鵬家聊天,說起團中央要發起社會調研活動的事,希望他找個選題,共同參與。一群人碰撞之后得出結論,不解決體制、產業結構、勞動力等生產要素流動等重大問題,不改變“大鍋飯”的就業制度,勞動力充分就業就沒有前提。“青年就業研究組”就此成立,由蔡曉鵬牽頭,聚集了一批77、78級的才俊,有后來的農研中心聯絡室副主任盧邁、顧準之子高粱、現在的著名經濟學家樊綱等人。“最多時有50多人。每周六、日和寒暑假,我們就在中央團校聚會神侃,自由務虛,海闊天空,通宵達旦。我對經濟領域的基礎認知,就是從與這批青年經濟學者的神侃、碰撞中起步的。”蔡曉鵬說。
在“青年就業研究組”侃了幾個月,大伙兒又不滿足了,總覺得泛泛空議,難切中國改革的實踐,何況團中央在改革決策中的分量比較輕。當時杜潤生正在考慮“改革物價、開放城鄉市場、取消統購統銷”的大課題,曾叮囑時任農研室聯絡室副主任的王岐山再組織一支類似“農村發展研究組”的編外課題組,組織社會力量研究農村問題。“青年就業研究組”自然也就被納入吸收對象,被改編為“農村市場與流通改革研究組”。自此,蔡曉鵬和他的伙伴們就成為九號院的編外調研力量之一。
“那時候,王岐山負責跟我們接洽、協調。我們都是大晚上騎個自行車就到社科院討論選題,再由王岐山報給杜老。組里很多成員都是社科院的研究生,大家只能利用寒暑假的時間出去調研。”蔡曉鵬說,每一個參與其中的人都有很強烈的使命感。“一個剛參加工作的年輕人,分到部里肯定參與不了決策。但是九號院廣泛吸收民間智庫,一下子沒有了門檻,讓你參加農村改革的決策。每年的中央農村工作會議,我們商業部才5個名額,局長都爭不上名額。杜潤生專門寫條子來,讓我參加。”說到那個開放時代下參與改革的激昂歲月,蔡曉鵬感慨萬千。
然而,1984年莫干山會議之后,曾經同在一個調研組的年輕人很快發生了命運分化。許多人被體改所、農發所等官方智囊機構收編,正式邁入體制。而蔡曉鵬則脫離政界,開始了他的從商生涯。
“實際上我是在完全沒有思想準備的情況下去從商的。”蔡曉鵬說,出身于新四軍家庭的他“連砍價都不會,怎么能做生意呢”?更何況當時辦企業將面臨巨大的政治和法律風險。
1984年,農研室發展組的羅小朋向杜潤生提議,應該發起兩個公司,一個是為鄉鎮企業提供全方位服務的實體企業,一個是面向農村提供金融投資服務的信托投資型企業,以利于打破城鄉、工農、計劃與市場的壁壘,促進鄉鎮企業發展。“沒想到才過了兩三天,杜老就批了。由誰去呢?又成了一個問題,大家都是書生,說來說去就把我推了出來。”蔡曉鵬笑著回憶道。王岐山還來做他的工作:“老爺子都批了,這幫人多不爭氣,沒人挑頭不是把老爺子給閃了嗎?看來只有你挑頭。”
就這樣,蔡曉鵬成立了中國鄉鎮開發總公司。
那個年代開辦企業要承擔雙重風險,稍不留神就會被“有罪推定”耗上。蔡曉鵬也一度因涉嫌重大經濟犯罪被關押,一年多后專案組才以“查無實據”將其無罪釋放。“這既是我人生的重大拐點,也是對制度、法治改革深入思考的起點。”蔡曉鵬慨嘆道。遭遇變故,也讓他感到世態百相。出獄后,他打電話給同在一個調研組的何家成,對方冷淡回應:“你有什么事嗎?”20多年后,這位故友在國家行政學院副院長任上落馬。
上個世紀80年代共同謀動改革、指點江山的青年們如今幾多浮沉,有人位高權重、有人猝然跌落、有人功成身退,而蔡曉鵬在被動遠離了政治后,又以針砭時弊、為民營企業發聲的方式“復出”。只是這一次,他的舞臺不再是可以直達天聽的青年精英場,而是能夠直面社會公眾的網絡。
“從莫干山下來之后,我已經30年沒有發聲了。”蔡曉鵬說。盡管沒有了發聲的平臺和機會,但他并未停止對國家命運的思考。或許正如曾任農研室市場流通部副主任的何道峰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所說“九號院出來后我落下了病根,有改革情結”,蔡曉鵬也無法擺脫這樣的“病根”。尤其在2003年創辦新企業之后,更是對現有法律結構下的公權、私權和社會權的失衡有了親身體驗。
十多年的經商,對于蔡曉鵬來說,也許是另一種形式的“調研”,如同80年代他和有共同理想的伙伴們接著地氣深入農村一樣。
“當年,蔡曉鵬也是杜潤生門下的弟子,那時候九號院里的氛圍就是海天情懷,仰望整個法權結構,看到了種種弊端,產生了強烈的變革要求。后來,蔡曉鵬長期經商,他對于底層的各種弊端有切膚之痛。市場經濟要求講規則、講信用、講法治,而中國的現實距此甚遠。蔡曉鵬學法律出身,他就這些年來的切身感受直陳社會法治結構的弊端,提出了他的批評意見和改革訴求,并不令人意外。當然,這和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大背景有關,如果沒有上層強力推動全面改革的呼喚,恐怕他也未見得愿意發聲。”蔡曉鵬的多年好友、80年代改革“四君子”之一翁永曦說道。
借著這次輿論勢頭,蔡曉鵬把他長久以來思考的許多問題都梳理了出來。寫《九號院往事》并非只是想證明他跟王岐山曾親密共事,更是對80年代的決策民主的懷念。2012年年初的“紅二代”聚會上,蔡曉鵬發現,一些人雖然對現狀不滿,但語言和邏輯不對。“他們總是說革命江山不能被敗壞了之類的話,還是老子打天下那一套,而且,有些人說話還是紅衛兵那一套,讓我感覺非常不好。”蔡曉鵬說。
盡管看起來很享受目前這種被關注的狀態,但他也并不希望自己一直處在風口浪尖。“80年代那個時候,發聲都是對著中央直接來的,能夠影響決策,有很多想法和思考,并且牽扯到政治前途的選擇,現在不一樣了,僅僅是對著大眾隔空喊話。本來可以很安靜地過日子,也就是發發聲而已。我現在就想把企業做好。”蔡曉鵬說,等到發夠10篇文章的時候,他就打算冬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