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郁 彭蘇

圖/本刊記者 姜曉明
2014年12月14日,署名為劉長安的作者發表網文,斥責性學家李銀河“與女性同居,實為同性戀”的“欺騙行為”。李銀河在幾天后發表博客回應,表示與她共同生活了17年的“大俠”,是一位生理女性(做過部分變性手術)、但心理認同為男性的伴侶,而她自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異性戀”。一時間,祝福聲和討伐聲四起。至少十余家國內媒體跟進采訪,德國之聲亦以“跨性人走入公眾視野”為題做了報道。一向在性學研究和社會活動中處于風口浪尖的李銀河,又一次被置于輿論風暴的中心。
與同性戀相比,跨性別在中國顯然還是個極為新鮮的現象。李銀河事件讓這個人群頭一次以社會事件的形式浮出水面。
在我們采訪的LGBT人群、NGO從業者和學者看來,對“少數人群”的認知,既需要一定的知識背景,更需要探求在已知范圍之外世界的耐心與包容。而短短兩周來,對李銀河的“曝光”行為及其社會影響的解讀和分析,也早已溢出愛情故事和普通性別認知的維度。
門開了,一身亮眼的嫩黃羽絨服撞了進來。
李銀河個子不高,皮膚白皙。柔軟的頭發搭在額前,唇上一抹微紅,將臉龐點亮了。
沒有焦慮,亦沒有被打擾的不耐。聽說我們希望給她和“大俠”拍合影,她立刻拿出手機聯系。
半小時后,一身休閑運動裝的“大俠”也來了。他一頭短發,皮膚略黑,個子比李銀河還稍矮一點,聲音不是特別粗獷,但說話沉穩有力。
拍照時,“大俠”的手自然地搭在李銀河的手臂上,淺笑著看著她。
“感覺氣色比幾年前見你好很多,和他(“大俠”)有關嗎?”攝影師曉明對著桌前合影的兩人,半開玩笑地問李銀河。
“可能還真有?!崩钽y河并不回避,視線一直在“大俠”臉上,盈盈的笑意始終漾著,不曾收起。
這種眼神,很早以前李銀河也有過。
“十多年前,李銀河和我的朋友秦士德在復旦上公開課。秦士德當時就告訴我,李銀河肯定不是拉拉,從她說起王小波的那種眼神和表情就能看出來!”同性戀專家張北川說。因為“不愛傳話”,他從未將秦士德的“發現”轉告給朋友李銀河。
直到這次事件出來,張北川打電話給李銀河,才提起當年的往事?!袄钽y河聽了說,秦士德真知我也!”
圍觀者中,有網友羨慕地留言:“世間真愛也少,何其有幸能一生被愛。而且還是又和生理男性相愛又和生理女性相愛,簡直嫉妒恨。這就是所謂的‘有趣的靈魂總會相遇’嗎?”
1997年,因做同性戀社會調查,李銀河和當時認為自己屬于同性戀的“大俠”見面,向“她”提問,沒想到大俠對她一見鐘情。
“他陷入對我的狂熱愛戀,對我來說完全是猝不及防,也匪夷所思。”17年后,李銀河在博客里這樣回憶。
李銀河認識的“大俠”,從小就覺得自己是男人。“但是他也二二乎乎的吧,只知道自己喜歡女老師。他開出租嘛,樣子又特別男人,人家有的時候一叫他先生、大哥什么的,他就高興得不得了?!?/p>
沒過多久,李銀河接受了這份情感,“大俠”也成了她的助理兼經紀人,經常同進同出。從那時起,對李銀河的同事、朋友而言,“大俠”根本不算陌生人。
性學家彭曉輝說,2006年他就知道了二人之間的關系?!拔已埶齺碇v座,她帶著伴侶和孩子來了。我和‘大俠’曾經相互敬煙,他確實是男人做派。雖然當時身份沒有在社會公開,但在同行里從來沒有隱瞞過,我們都理解李銀河。”
社科院社會學所研究員吳小英曾和李銀河同室工作3年,她覺得“大俠”身上具有一種什么都不怕的豪爽和質樸勁兒。“李銀河說,‘大俠’接到惡毒攻擊她的不明電話,不會像自己那樣不知所措,而是可以連續幾分鐘,不帶標點地甩出一連串京罵,直到逼得對方啞口無言先掛了電話為止,哈哈。他倆這種關系很難用傳統模式來界定。”
從網上聽說博客事件后,吳小英的第一反應是,“李老師一定是被逼急了,要不然不會把這么隱私的事情在這種情境下公之于眾。”
NGO組織同語的負責人徐玢驚嘆:“居然跟大家來這么坦白地講私人生活!我可能一輩子也不會講。即使在我們(同志)這個群體中,也很少人愿意跟人講,這畢竟是不主流的私人事。”
中山大學艾曉明教授卻絲毫不覺得奇怪。1997年,她在幫著整理王小波遺稿時便認識了“大俠”?!拔蚁矚g王小波的小說。雖然‘大俠’和李銀河對事情的理解不同,生活方式保持了個人趣味,但他們互相支持和包容,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故事。愛情實際上是每個人可以創造的。我們在生活中受到太多社會刻板模式的強化,不是每個人都能擺脫身份的影響?!?/p>
李銀河的小名是“三反”。“小波的父親就是‘三反’出事的。他曾經跟我說,你小名兒這么難聽哈?現在‘大俠’也這么叫我。我嘛,叫他‘俠子’。”

980年,李銀河與王小波結婚時在宿舍樓下
豪爽的俠子在李銀河心里,自有一份“優雅”。艾曉明也表示贊同:“職業外衣和學歷都只是一個符號。他的家庭有親情,有對人情世故的達觀的理解。這些都是構成一個人的風度?!卑瑫悦鬟€認為,正是“大俠”的不尋常造就了他的吸引力?!吧鷣碚J同不一樣,經驗獨特,他就有了一種反抗性的人格,而不是事事都接受一個現成的結論,會想一想。這是很有魅力的?!?/p>
談到李銀河的情愛之路,艾曉明頗為動容。“王小波是那么多人的偶像。一般人會想到,曾經滄海難為水。但她的學養不一樣。她是基于她對人的理解選擇了‘大俠‘……還有,一般人(收養孩子)都會考慮,孩子是不是健康、好看,能養老送終,出人頭地。大多數人在這之下,放棄了平常心。這些世俗和功利的看法,不容易讓人得到一份讓自己滿意的親子關系,也包括愛情和其他關系?!?/p>
梁詠恩是香港知名的變性人士,香港跨性別資源中心創始人。第一時間從內地朋友那里獲悉此事,她興奮地說:“看到博客的時候感覺很贊!有時候負面的攻擊,反而是更好的機會去發聲!”
在國內,盡管聯合國開發計劃署駐華代表處LGBT項目提供了部分數據和信息支持,性少數人群權益網站愛白網也做過有限度的調查,但整體而言,我們無從得知這個人群的大致人數,和占總人口的比例。梁詠恩主編的材料《是非男女》中透露,“有些說法指跨性別人口比例是1:1000,但一般都相信其實際人口要比此計算的數目為大?!?/p>
更詳盡的跨性別人群職業、生活、權利和相關政策信息,都還處在“白紙”階段。徐玢介紹,此前他們走進校園進行科普教育,大多數的大學生都對同性戀頭頭是道,但對于跨性別則一無所知。
“這個事太有撥云見日的效果了!以前跨性別人群是沒有可見度的。除了金星,但她是個人成就者。最重要的是,李銀河和‘大俠‘打開了一個盒子,通過討論,讓這個議題得以浮現?!?/p>
2000年,臺灣11歲男孩葉永志的“玫瑰少年”案(因其女性氣質,課間上廁所常遭騷擾和毆打,在一次上課請假如廁時意外身死)引發了臺灣性別平等教育和相關法律的出臺?!芭_灣法律要求,中學生都必須學習多元性別的知識。罵人‘娘炮’、‘男人婆’都屬于性霸凌。我們這邊甭說多元了,現在男女平等還做不到?!?/p>
的確,依然有相當數量的觀者對李銀河“毫不領情”。
“先不管你對象是 LGBT的T還是Lesbian中的T。但是她生理性別還是女啊。如果你是異性戀,你怎么接受她的生理性別?明明就是同還不承認?;蛘吣闶且粋€雙,但是你的言語間已經在歧視同性戀了,哪門子的社會學家?”
這是其中頗具代表性的態度。即便國際學術界基本形成了如下共識:“性別是靠當事人的認同決定,和身體無關。而性傾向的判斷是看一個人所認同的性別和這個人戀愛對象所認同的性別是相同還是相異?!?對于某些人來說,他們或者無法理解,或者拒不接受。
“他們拿出一種‘抄家’的架勢,恨不得鉆到這位性學大師的被窩子里去一查究竟,非要證明李銀河混淆概念、邏輯錯亂、欺騙大眾、學術不嚴謹、不光明正大的‘出柜’,這讓我有一種回到‘燒死女巫’的中世紀的錯覺,惟一不同的是,李銀河沒有被燒死,只是引來了一波又一波的網絡噴子?!毕愀壑形拇髮W性別研究博士任玨在文章中寫道。
任玨認為,李銀河的異性戀概念,沖擊了普羅大眾對于異性戀概念的刻板印象,更是挑戰了傳統異性戀關系中男性的權威地位?!罢f白了,在這些質疑者的邏輯里,只有帶把的男人才有權成為異性戀女性愛慕和欲望的對象,而住在女性軀殼中的男性,哪怕這個男性已經努力地把女性的軀殼改造成男性的身軀,他們依然不能安靜地接納這樣一個跨性別者,是一個社會意義上的男人?!?/p>
廖愛晚是聯合國開發計劃署LGBT項目官員,也是美國知名跨性別人士凱特·伯恩斯坦成名作《性別是條毛毛蟲》(Gender Outlaw: On men, Women and the Rest of Us)的譯者(因其本人不認同男女二元的性別分類方式,以下稱其為TA)。
TA贊賞李銀河的勇敢和真誠,駁斥那些固執地稱李銀河為“騙子”、“同性戀”的人“連基本事實都沒搞清楚”。但因為有性別研究的訓練和翻譯經驗,廖愛晚對概念和語言表達的準確性“錙銖必較”。
TA認為李銀河的博文里面有一些理論瑕疵,比如“她將transsexual說成是LGBT當中的T,其實這個T應該是transgender,這是一個比transsexual范圍更廣的概念”。當我問起時,李銀河有些恍然大悟:“我原來真的沒有太注意這倆中間的區別,咱們中國全都翻成“跨性別”,transsexual應該是已經變了性的,做了變性手術的,是吧?他們這個人群本身就已經很小很小,我沒有再細分,就統稱了,我心里想的就是跨性別?!?/p>
不少業內人士都認為,對此事的討論不應拘泥于詞匯,而應領會表達要義。廖愛晚堅持,“我尊重李銀河的觀點,但我認為不細致辨別差異,就沒有真正的知識?!?/p>
當很多人被性別、性傾向等諸多名詞弄得云里霧里時,知乎網友用詼諧的方式來試圖向不理解、不接受者解釋:
這就好比李銀河一直喜歡的是雞蛋,小波曾經就是她的那個雞蛋。到現在,拿著看似是茄子的李銀河對大家說,我喜歡雞蛋,還是喜歡雞蛋,我確實喜歡的是雞蛋啊。大家就火了。因為大家說:你特么拿的不是個茄子嘛。
好幾位受訪者都希望,媒體和公眾能跳脫出學術語匯系統和人群分類的框架,看到這件事更多的意義。
“這對于人們能夠接受一個更寬廣的、靈活的性別關系,是非常有啟發的??梢苑词∥覀冏约旱挠^念。我們的生活是可以更自由,還是削足適履,適應既有的規范?”艾曉明說。
自稱這輩子“接了2萬個同性戀熱線”的張北川直問:“人有沒有性和性別選擇的自由?應當尊重。其他的事,都是小事。我們要提倡和鼓勵的是,一個人愿意怎么生活,不是他應該怎么生活?這樣有利于困惑中的人們展現自我。這種輕松的自我狀態,也有利于性的少數派,為整個社會呈現自己和做出貢獻?!?/p>
已經退休的李銀河今年準備出版兩本書。一本是《新中國性話語研究》,梳理了《人民日報》1949年至今報紙文本中有關性的報道和語詞?!傲硪槐緯缎詫W入門》,出版社10年前就跟我約好了,解釋性學是什么,結果當時被叫停。拖到今年才出版。”
教科書性質的常識書籍,也多年遭禁,她對此微笑無言。
說到以虐戀為主題的小說創作,她眼睛一亮?!拔覍懥?本,都擱路金波(出版人)那兒了。等待時機吧。估計還得一兩年(才能出)?!?/p>
提起李銀河,周圍的人一致評價是“溫和,柔和,不激進”。性學家方剛認為,李銀河“既不是左派,也不是右派。是中間派?!?/p>
“多年來她試圖讓公眾樹立這樣一種觀念,就是至少在生活上保持一種live and let live(自己活,并且也讓別人活)的自由主義姿態,正是這一點使她成為一個公共知識分子?!?/p>
吳小英向我們坦承,性和性別議題雖然是公眾茶余飯后喜歡議論的話題,但始終是中國學界最邊緣的、最不招待見的領域,也不太容易申請到經費,所以從事研究或樣本調查的可能性通常不大,除非它影響到主流社會所認定的國計民生,比如出生嬰兒性別比的問題就比較受重視。
和其他學者不同的是,李銀河從不跟著社會熱點轉移自己的研究領域,而是按照自己的興趣愛好來,這也是許多同事敬佩并且羨慕的地方。
“她是這個時代少見的單純的人,雖然腦子反應很快,但沒那么復雜,有時簡單得讓我們老覺得她出去就有可能上當受騙。出差時,她喜歡一個人靜靜地看書或者看美劇,不喜歡湊熱鬧,比我們一般人更不容易受外界影響。看她的博客文章就知道,她是個性格很溫和的人,但是關鍵時候卻總能舉重若輕,所以才能化解很多在我們看來很頭疼的事?!?/p>
編劇史航和李銀河一起做過美劇《性愛大師》對話。他說,李銀河聆聽時善于發現別人話里的有趣點,她很天真,心里沒有壓力,她自己有趣卻不自知。但也有點書呆子氣。對話前,會一口氣講半小時的對那部劇的看法,“我想她是一個善于對話、也善于自處的、從容地做學問的人”。
許多人用“勇敢”這樣的字眼來描述李銀河,艾曉明則認為太過膚淺?!袄钽y河引導的酷兒和同性戀,填補了學術的空白。她熟知西方的研究背景,和那里的女權學者相通,她的研究也和性少數人群的平權社會運動相結合。她研究的酷兒理論,使得她把這些人當成和我們一樣的人。其實我們可能都有各種傾向,只是在心底,沒被發現,或者不能表達。對于那些不被主流認可的關系,也不敢進入?!?/p>
去年接受媒體訪問時,李銀河這樣描述過她對理想社會的憧憬:“每個人出生時有一份基本的生活保障,從學校畢業后,每天通過生存勞務換取基本的生活保障;剩下的時間可以從事藝術類的工作,寫小說、弄音樂、演電影等,而這些都是沒有報酬的,因興趣和意愿而從事;這個世界沒有戰爭,沒有國家界限,沒有軍隊,沒有貧富差別,沒有謀殺,甚至連監獄都可以沒有;這個社會也沒有婚姻制度,所有的人自由地去愛。”
很烏托邦,但也很符合她的純粹之性。
(參考資料:《李銀河事件中的誤解與困惑》、《久病成醫李銀河》、香港跨性別資源中心《是非男女》,感謝聯合國開發計劃署LGBT項目和愛白網提供有關信息及所有受訪者接受采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