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余慶 歷史只供借鑒，不能比附

楊琳

2010年6月6日上午，田余慶先生在北大。田先生最喜歡這張照片，多次說將來要在告別儀式上使用，說這樣才“走得瀟灑” 圖/羅新

一身素凈的著裝，鶴發(fā)幾乎爬滿了頭頂，背影中透露著有力與從容。2010年6月在北大拍攝的一張背影照片是田余慶教授的最愛，他希望在自己離世后的告別儀式上使用這張照片，認為這樣才能走得“瀟灑”。魏晉風骨中的瀟灑自得似乎已經內化到他的氣質當中，但瀟灑的背后，也存在些許遺憾。2014年12月25日，他離開人世，其代表作《東晉門閥政治》再版時，由于健康原因，他未能將一直想增補的《溫嶠與江州》一章補進去。

田余慶并非是著作等身的學者，但他留下的《東晉門閥政治》《拓跋史探》《秦漢魏晉史事探微》3本著作，均成為研究魏晉南北朝無法繞過的里程碑。

青少年時期的田余慶，恐怕不會想到自己會與魏晉南北朝結緣。與魯迅一樣，他早年學醫(yī)，在抗戰(zhàn)時期，內心卷入到現(xiàn)實的洪流之中，“當時一心就要是要認識社會，認識當前的中國和未來的中國。”他抱著認識中國現(xiàn)實的目的，進入西南聯(lián)大政治系學習，后發(fā)現(xiàn)政治系所學均為西方內容，與中國社會并無關系，于是轉到歷史系，從縱向探索中國。

在北大文科研究所做助教時，魏晉南北朝不經意間闖入了他的生活。由于教授魏晉南北朝的一名老師去世，田余慶被遞補上去，從此開始了與魏晉南北朝歷史相交、相伴的歲月。

試圖了解中國現(xiàn)實的田余慶做起了古代中國的學問。然而，現(xiàn)實終究還是會“登門拜訪”。在政治運動此起彼伏之時，他難得有寧靜治學和獨立思考的條件，不得不跟著風向折騰一番。“反右”之際，他被列入所謂“黨內專家”，他發(fā)現(xiàn)手上恰好有一篇文稿適合批判的需求，便趕緊偷偷燒掉。為了匯報心得，他還寫了一篇調子很高的歌頌農民戰(zhàn)爭的文章，幸運的是，由于輿論降溫，這一在扭曲心態(tài)下的違心之言，沒有付梓。“如果發(fā)表出來，將會是我永遠的內疚。”

在“文革”中，他謹慎從事，通過理性判斷方向，避開了一些風浪。幾番政治運動的沖刷讓他體會到，學術不可能不受政治風向現(xiàn)實的制約，但也不能一刻放棄獨立思考，要永遠對自己的文章負責，不能只顧眼前，留下后世污名。“歷史與現(xiàn)實是兩碼事，只供借鑒，不能比附。”

“文革”讓他損失了讀書人最能出成果的10年。“文革”后，五十多歲的他自覺還有余熱可供揮灑，便一刻不耽誤地重新走上了學術之路。“我秉承的理念，是求實創(chuàng)新。”在田余慶看來，華而不實、無獨立見解、無思想內容、趨俗獵奇之作應該避免。1989年，他出版了《東晉門閥政治》一書，2003年，又出版了《拓跋史探》一書，這些都成為魏晉南北朝研究的經典之作。

“王與馬，共天下”，這是《東晉門閥政治》中的著名語句，王即士族瑯邪王導，馬即晉朝皇族司馬氏。士族門閥是魏晉的關鍵詞，士族與皇權在東晉時期究竟呈現(xiàn)怎樣一種關系？在書中，田余慶將東晉的權力運行模式歸結為皇權和士族共治時代，是皇權政治在特殊時代下出現(xiàn)的一種變態(tài)。東晉之后，南朝又恢復了皇權政治。即使是在東晉，士族門閥和皇權之間也在發(fā)生著互動。他認為，并無充分史料證明中國曾出現(xiàn)過西方式的“貴族政治”，即使是東晉門閥政治，也并未真正偏離皇權政治傳統(tǒng)，“專制皇權可能一時式微，可能一時旁落，但是不能須臾缺失。”

為何唯獨在東晉出現(xiàn)了門閥政治這種皇權的變異形式，田余慶認為，這包含3個客觀條件，東晉有一個成熟的有影響力且掌兵的士族存在，有一個喪失了權威但尚余一定號召力的皇統(tǒng)存在，有民族矛盾尖銳的外部因素。這三者成犄角鼎立之勢，致使東晉先后經歷瑯邪王氏、潁川庾氏、譙國桓氏、陳郡謝氏、太原王氏五代士族。隨著士族通婚范圍狹窄，以及崇尚清談、輕視事功的傾向出現(xiàn)，士族門閥人才凋零，而司馬氏皇族愈加昏聵，淝水之戰(zhàn)后北方重入混亂泥潭，外部壓力變小。士族與司馬皇族共治天下的局面最終被流民領袖劉裕打破。南朝后，政治模式重新回歸到皇權時代，士族還擁有社會、文化上的影響力，但再無與皇權并肩而行的能力。

在《東晉門閥政治》一書中，刀光劍影的政治權謀取代了魏晉風流的愜意快活。在田余慶的筆下，制衡的道理無處不在。門閥政治之所以延續(xù)百年，重要的就是在各個門閥之間實現(xiàn)實力平衡。東晉一直表現(xiàn)為上游與下游、中央和方鎮(zhèn)之爭，一方門閥坐鎮(zhèn)中央，挾天子以令諸侯，另一方以方鎮(zhèn)形式出現(xiàn)，以外制內，凌駕中央。東晉天子只有在各家士族門戶地位平衡、利益均沾的條件下才能自存，如果某一士族在這兩種形式的角逐中都占有壓倒優(yōu)勢，那就會出現(xiàn)傾覆的局面，而這是門閥政治所不能允許的。其政局的發(fā)展，就是幾家門閥士族勢力由平衡進入不平衡，隨后再度平衡。

有些歷史人物注定要等待他的挖掘者，田余慶將此前論史者不曾矚目的郗鑒濃墨重彩，以此為例詮釋了東晉的制衡局面。在東晉王、庾兩大門閥水火難容之際，鎮(zhèn)守京口的士族郗鑒在上下游之間的重鎮(zhèn)京口折沖樽俎，維系了兩大派系的平衡，使雙方不敢輕舉妄動，避免了江南因門閥內斗而化為齏粉。

南方門閥士族之間的互相制衡對于南北關系也起到了重要影響。正因為有北方少數民族強敵白刃在側，門閥才能夠暫時擱置隔閡，同舟共濟防御外敵。然而，也正因為如此，南方不可能征服北方，一旦某門閥北伐成功，立下補天之功，皇權和其他門閥便失去了均沾權力的資格，因此在南方內部是不可能允許某一家門閥克服中原的，這也是桓溫北伐失敗的原因之一。

田余慶認為，不僅局勢不允許南方統(tǒng)一北方，北方統(tǒng)一南方也不具備客觀的可行性。淝水之戰(zhàn)前秦苻堅功虧一簣便是最好的體現(xiàn)，當時北方各民族依然處于一種混亂無序的狀態(tài)，各民族還未充分融合，苻堅僅是各民族共主。各個部落勢力之間暗流涌動，淝水之戰(zhàn)成為他們乘機叛亂自立的導火索。當北魏孝文帝拓跋宏完成鮮卑拓跋部的一系列改革后，北方民族進一步大融合，北人固定于中原土地之上，穩(wěn)定于中原的農耕生活，南北方文化逐漸趨同，統(tǒng)一的大勢才會降臨。

為何由北魏拓跋部來完成歷史的重托，形成融合和統(tǒng)一的雛形？“野蠻孕育文明”，他在《拓跋史探》中敏銳地將殘忍的北魏子貴母死制度與建立集權統(tǒng)治聯(lián)系在一起。北魏道武帝之前，君位傳遞無序，母家后族部落實力強大，與拓跋部不相上下。道武帝為了建立超越聯(lián)盟的專制君權，通過子貴母死制度使拓跋部擺脫無序繼承的紛擾，進一步消除外戚部族干預拓跋事務的可能，更為根本的是拆散了各部族，使拓跋部首領從部落聯(lián)盟共主蛻變?yōu)閷Ｖ苹实郏巡柯渎?lián)盟帶入文明社會，這也是結束五胡十六國混亂局面的關鍵一步。隨后，拓跋部扛起了民族融合的重任，完成了北方民族大融合的雛形。當然，這一制度也使拓跋部承受了巨大的精神痛苦，“野蠻孕育文明”也留給世人無盡的思考。歷史并不溫情脈脈，火與劍經常成為它的使者。

東晉門閥政治從瑯邪王氏始，自太原王氏終。“王與馬，共天下”仿佛讖語般完成了百年輪回。而青年時熱烈關注中國現(xiàn)實的田余慶最終踏入古代歷史的長河，晚年的他沉浸于書齋之中，淡泊名利，很少出席社會活動，以關注現(xiàn)實始，以研究歷史終。但此話又不盡然，他在書齋中給史學界回饋了3部著作，并將獨立思考、從實做起的理念傳遞給現(xiàn)實中人。

田余慶先生與夫人 圖/劉雪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