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淼
1997年,闊別中國八年,我第一次回國。在踏上國土之前,我先踏上了日本的土地,而且是有生以來第一次。
那一年我拿了美國綠卡,我不是因為想回國才拿的,巧合而已。那一年中國科學院理論物理研究所的所長邀請我回國講點東西,那正是中國開始要加大科學研究投入的一年。正好,我的一位日本合作者石橋延幸先生邀請我去訪問他所在的研究所,為期一個月,于是我就去了。至于我的綠卡,它在七年前已經失效了。
那是夏天,我到了石橋先生所在的日本高能物理研究所,位于筑波市。我在那里待了兩個禮拜,才慢慢習慣日本炎熱的天氣。研究所內所有的建筑都有空調,但空調機只限于一間一間的辦公室內,走廊里沒有空調,更有甚者,廁所里也沒有空調。在美國這個耗能大國待慣了,我很不習慣這種布置,我想,廁所和走廊不裝空調能省多少電呢?當然,1999年回國之后,我慢慢習慣了這種布置,雖然我自己所在的理論物理所有中央空調,中國很多建筑類似日本,特別是廁所,沒有空調。那段時間,偶爾出門散步,我注意到,夜間,每一輛車因為紅燈停下的時候會將車燈熄滅。這一點我印象特別深刻。
我住的宿舍,是日本高能所專門用來接待客人以及那些來自外地甚至外國,只在該所短期做實驗的研究人員的。由于遠離市區,這里沒有什么娛樂文化。大家忙碌一天回來不是偶爾聊聊天,就是看電視,有幾個英文臺。另一種娛樂,是我偶然在休息室發現的。那一天,我實在無聊了,就冒險到休息室看看—我這人不愛聊天,因此是冒險—那是一間很小的房間,幾張沙發,一臺電視而已。我在這張沙發上坐了坐,在那張坐了坐,然后拿起遙控打開電視,幾分鐘后就關了,實在沒有什么好看的。我在電視下方看到有幾個柜子,不免好奇打開了。
柜子里都是一些刊物,日文的。出乎我的意料,這些刊物中的一多半竟然是成人雜志!當然,根據日本當地法律,所有裸體都在適當的地方打了馬賽克。盡管如此,這些成人雜志比普通雜志的閱讀頻次明顯要高得多,從雜志的毛邊就可以判斷。我于是挑了幾本,拿回宿舍認真翻閱了一回。
無聊的實驗物理學家們的可憐的娛樂啊,我這么想。作為理論物理學家,每天我至少有一堆論文要看,感謝那時已經發達的互聯網,我們的預印本庫每天都有不少新論文出現。
盡管在心里鄙視了實驗物理學家一回,但那兩個禮拜中,我還是將宿舍休息室里珍藏的成人刊物都翻了一遍。
當時日本高能所的所長也是一位理論物理學家,菅原博隆。關于菅原先生我沒有太多的話要說,只知道我研究的弦論中常出現的一個術語“菅原構造”與他有關。盡管他是一位出色的理論物理學家,他對物理學的貢獻更在于出色地管理了日本高能所。我記得有幾次在理論組的咖啡間遇到他,他和誰都能侃侃而談,很紳士的派頭。當時,在高能所最有名的恐怕是小林誠,其時是高能所基本粒子原子核研究所所長,日本高能所不久的一系列實驗證實了他和益川敏英早在1973年就提出的一種理論,因此小林和益川在2008年獲得了諾貝爾物理學獎。
僅僅過了兩周,在高能所日本同行的介紹下,我動身去京都訪問(這是日本很好的傳統,物理學家們一直在互通有無)。京都大學里有一所非常著名的研究所,以諾貝爾獎獲得者湯川秀樹命名。
湯川研究所的所長就是益川敏英,我見到了他,可惜沒有能夠說上話,因為他根本不說英文。據說,他那篇和小林寫的獲得諾貝爾獎的論文是小林一個人寫了其中的英文,他不僅不說英文也不寫英文。2008年,他不得不去斯德哥爾摩領取諾獎,那是他第一次離開日本。
2012年,他來到了北京,我不知那是他第幾次離開日本,陪同他來的是他的物理老師坂田昌一的兒子,坂田文彥。在理論物理所,他用日本演講,坂田文彥翻譯。之后我們一起還吃了飯,當然交流不多因為他不講英語。至于之后他是否再次離開日本就不得而知了。在我心里,他是很神奇的一個人,屬于我對科學家分類中的那種“一件事大師”,這也是我希望成為的一種人,一輩子只有一件事成功,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