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農村村級組織體系歷經多次重組,引起了村莊權力結構的重大變遷。在村莊內部,鄉村各權力主體對村級組織領導權和話語權的爭奪,使村級組織成為村莊內權力互動的中心點,而村級組織的重組,加速了鄉村社會的權勢轉移和村莊內部權力結構的重構;在村莊外部,村級組織是連接國家與分散的農民的組織載體,有效加強了國家對農村的控制與治理。村級組織的存續興廢、組織建構、組織目標、組織管理方式等始終受國家和執政黨宏觀發展戰略、制度和政策的主導。將村級組織作為權力主體,建立國家—村級組織—農民的三重權力分析框架,成為深化鄉村權力結構研究的重要路徑。
關鍵詞:村級組織;鄉村權力結構;重組;嬗變
中圖分類號:F32 ? ?文獻標志碼:A ? ?文章編號:1002-7408(2015)01-0066-05
作者簡介:吳玉剛(1974-),男,河南原陽人,河南職業技術學院講師,研究方向:思想政治教育。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農村村級組織體系歷經多次重組。新的村級組織一經建立,組織自身便擁有一定的權力和權威,進而引起村莊權力結構的重大變遷。學術界對于建國以來農村村級組織的研究,或側重于縱向勾勒其發展軌跡,①或重點論述不同歷史時期村級組織的建構及其性質、功能。②其中,村莊權力結構是指村莊各主要權力主體之間模式化的互動關系。[1]學術界對該問題的研究一般從兩種視角展開,“一是對村莊內部各個權力主體之間的互動關系進行研究,二是對國家與村莊的關系進行研究。”[2]而村級組織體系的重組與村莊權力結構變遷之間究竟有何關聯?對此,學術界相關研究尚付闕如。鑒于此,與以上研究視角不同,本文將在村治中占主導地位的村級組織作為權力主體,從不同時期村級組織與村莊內部權力結構演變、國家—農民關系建構之間的關聯兩個維度入手,系統探討建國以來村級組織與村莊權力結構的變遷,為克服既有研究中存在的“關于村莊權力結構的內部研究與外部研究相互脫節”[2]的弊端提供新的視角,進而增進對于中國鄉村社會性質、鄉村社會結構及其變遷的理解。
一、政權初建時期(建國前后至1954年)
(一)政權初建時期的村級組織
就村級組織自身的設置而言,政權初建時期的村級組織主要包括村政府和農民協會。
村政府是建國前后中共正式的農村基層政權組織之一。解放戰爭時期,中共在東北、華北等老解放區較早地開展了土地改革,從而也較早地在農村進行基層政權建設,建立起了對農村的控制,東北、華北以及內蒙古自治區等地的農村基層政權組織是村政府。1950年12月,政務院頒布《鄉(行政村)人民代表會議組織通則》和《鄉(行政村)人民政府組織通則》,規定在全國建立行政村與鄉作為一級地方政權機關,在土地改革未完成的地區,鄉農民代表大會或鄉農民代表會議代行鄉人民代表會議的職權。不過,在政務院的這兩個通則頒布之前,中南、西南、西北等新解放區部分農村在建國前后已經分期分批推行了清匪反霸、減租減息、土地改革等改革運動,廢除了保甲制,建立了新的鄉政權和行政村村政權,如湖北全省1948年設有鄉鎮1276個,其下分為20,111保(1949年數字),經過合并或改組舊保甲,到1950年5月,全省組成行政村18,037個。[3]1954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一次以國家根本大法的形式,正式規定縣以下的鄉、民族鄉和鎮為我國農村基層政權,撤銷了行政村建制,村開始改變其國家政權機關的性質。
在革命戰爭年代和建國初期的土地改革運動中,農民協會一直是中共發動和組織農民、改造鄉村的重要組織載體。建國初期的農民協會由兩部分構成:一是由東北、華北等老區在解放戰爭時期的土地改革運動中的貧農團改組、整頓而來,二是中南、西南、西北等新解放區在清匪反霸、減租減息、生產備荒和土地改革等一系列社會改革運動中發展了大批農民協會。由于土地改革、建立和鞏固農村基層政權、調整農村階級關系及構筑反封建統一戰線的需要,[4]建國初期的農民協會發展迅猛。為了進一步發動和組織農民,規范各級農民協會的建制,1950年7月14日,政務院第41次政務會議通過了《農民協會組織通則》,對農民協會的性質、組成、結構、職能等作出了規定。在村級一般設農民協會,下設農協小組。1953年,除少數民族地區以外,全國的土地改革基本完成,各地的鄉村政權普遍建立,農會的骨干大多轉變為鄉村干部,農民協會悄然退出歷史舞臺。
由村政府、農民協會及其領導下的農村婦聯、共青團、民兵組織等其他新社會組織,構建了一套新的組織體系,完全替代了國民黨統治時期由鄉村保甲組織、宗族組織、幫會組織和民間信仰組織構成的組織體系。
(二)村級組織與村莊內部權力結構
在村莊內部,村級組織成為鄉村階級差別的分水嶺和鄉村權勢轉換的重要組織載體。從村政府和農民協會等村級組織的領導者和組成者來看,以前處于農村社會階層體系底端的貧雇農及其他無產者在政治和經濟上獲益,成為新組織的骨干和新的鄉村精英,如河南省土地改革時,土改工作隊員在農村與貧雇農實行“三同”(同吃、同住、同勞動),訪得苦大仇深、為人正派并有活動能力的貧雇農作土改積極分子,由其以苦引苦串聯貧雇農,組成農民協會的骨干力量,并由其中優秀的骨干分子建立民兵班、排,掌握武器(紅纓槍、土槍等),緊密團結中農,形成農民階級隊伍的優勢。[5]而地主、鄉紳、富農則從農村社會階層體系的上層向下流動到農村社會的底層,被排斥在新的村級組織之外。
(三)村級組織與國家—農民關系
新村級組織成為構建新型國家與村莊、農民關系的組織中介,有效加強了中共和新興國家對農村社會的控制。“就政權與村莊的關系而言,土地改革和稅率提高使國家政權空前地深入自然村。舊日的國家政權、士紳或地主、農民的三角關系被新的國家政權與農民的雙邊關系取代了。”[6]村級組織的創設過程本身就是共產黨組織農民、深入農村的過程,中共通過創建自己掌控的村級組織第一次將國家的權力延伸到了自然村。例如,農民協會的性質被界定為“農民自愿結合的群眾組織”,但在土改工作隊深入發動群眾的過程中,經常出現工作隊干部包辦代替的情形,如湖北黃岡的土改運動中,“工作隊不是當群眾的參謀,而是當群眾的司令員,這種情況則相當普遍”,在當選代表出席農代會時,圻春××鄉農民說:“我們是門客掌鑰匙,當家不做主。”[7]農民協會的具體職能可謂包羅萬象,湖北枝江縣土改時,農協領導會員開展了216次大規模的訴苦大會,控訴511個地富、惡霸、土匪逼死人命、霸占田產、強拉壯丁等452項罪行,甚至原鄉人民政府工作人員,需經農協會審查決定。[8]可以說,農民協會彌補了建國初期中共政權及政黨組織向農村擴張不夠、下移不深的局限,成為新舊交替之時有效溝通國家與鄉村、農民的渠道,有效地將高度分散的農民整體上納入新興國家的控制體系,加強了執政黨對農村的社會控制。
二、合作化時期(1954-1958年)
(一)合作化時期的村級組織
合作化時期的村級組織主要包括行政村組織、互助組、合作社以及村黨支部。鄉鎮是基層政權組織,鄉鎮不直接干預農民,其職能是組織生產合作,管理文教、衛生、治安保衛、人民武裝、民政、財糧、調解等,而村已經改變其國家政權機關的性質,合作社只是經濟方面的組織,這種組織實行多層級多層次的管理制度。
自1954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頒布之后,行政村開始改變其國家政權機關的性質,只是作為鄉人民政府的下屬機構或派出機構而存在。面積較大、居住分散的鄉,由一個或幾個自然村組成行政村,行政村下按自然村劃定居民組。行政村設村主任1人,副主任1~2人,村的正、副主任在鄉人民代表中推選或由鄉人民政府委員兼任。轄村不多的鄉,鄉長可兼鄉政府所在地的村主任。村的主要職責是在鄉政府的領導下負責召開所轄地區的鄉人民代表及其他工作人員的工作會議,討論執行鄉人民政府的決議,檢查執行情況以及協助鄉長處理日常事務。[9]
互助組有臨時性、季節性的勞動互助組和常年互助組兩種基本形式。互助組里,土地等生產資料的所有權屬于農民私有,農民根據需要組織起來進行勞動互助,土地的產出和農業剩余由農民自由支配,村落的治理方式和鄉村權力結構沒有發生變化。
初級農業生產合作社最主要的特點是土地等主要生產資料屬于農民私有,但可作為股份加入合作社再進行收入分配,農民收入由土地報酬和勞動工分兩個部分構成。在實踐中,初級社的組建范圍一般是自然村。
高級農業生產合作社的特點是土地等主要生產資料轉為合作社集體所有,社員集體勞動,分配上取消土地報酬,實行“各盡所能,按勞取酬”的分配原則,即以合作社為分配單位,合作社從每年的收入中扣除生產費用和向國家繳納的稅金,留出一定數量的生產基金、公積金和公益金,余下的實物和現金再分配給社員。高級社的組建范圍一般是行政村,每年高級社的戶數不同,1950年為32戶,1953年1373戶,1956年2464戶,經過整頓后,1957年為1587戶。[10]415
此外,這一時期,中共開始在合作社和行政村建立黨的基層組織。建國初期,中共農村支部只達到鄉一級。合作化運動的推行,使得中共組織開始由鄉向村莊延伸,“合作化運動的一個重要后果就是將黨的支部由行政鄉一直延伸到村莊和生產單位。”[11]
(二)村級組織與村莊內部權力結構
在村級組織內部,組織成員的身份和社會關系都發生了明顯變化:首先,合作社成員在身份上逐漸形成社隊干部和普通社員兩大群體,代替了土地改革時期多等級的身份標簽,社員的身份一定程度上掩蓋了農民之間的差異和不平等。其次,合作化運動改變了農民的生產生活方式和農民之間的社會關系,農民由單家獨戶、分散個體經營轉向由集體統一安排生產任務、集體勞動、掙工分維持生計。
(三)村級組織與國家—農民關系
將農民組織起來體現了國家整合鄉村社會的努力,為國家從農村吸取資源、在農村建立計劃經濟體制奠定了堅實的組織基礎。通過合作化、統購統銷和1958年開始實行的戶籍制度,國家在農村建立了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體制,土改后形成的國家與農民的雙邊關系被新的國家、村級組織與農民三方關系所取代,有利于國家從農村吸取資源。這可以從三個方面體現出來:其一,從農業生產計劃上來看,農村高級社化以后,高級社實行高度集中的計劃管理體制,農業生產從生產計劃到農作物播種面積等基本被納入國家計劃的軌道。其二,從農產品的流通上來看,1953年底實行的統購統銷政策,“從流通組織形式上和渠道上,形成了國家對農產品交換的壟斷價格”,“割斷了農民同市場的聯系,限制了價值規律對農業生產的刺激”。[10]114。其三,從農民交納農業稅的方式來看,土改后,農民向國家交納農業稅(交公糧)采取分戶負擔、分戶繳納的方式,初級社時期改為分戶負擔、由社集中代交,高級社時期則改為由社統一負擔、統一交納。合作社等村級組織的建立,為國家在農村征收農業稅提供了最強有力的組織保障。[12]
三、人民公社時期(1958-1982年)
(一)人民公社時期的村級組織
人民公社時期政社合一、黨政合一、政經合一,“農村人民公社是政社合一的組織,是我國社會主義社會在農村中的基層單位,又是我國社會主義政權在農村中的基層單位。”[13]616人民公社的初期規模,大約由28個農業生產合作社合并而成,[14]平均每個公社4600多戶,1962年及其后人民公社的范圍有所調整,但直到1982年人民公社廢除前夕,全國54,352個人民公社中,人口在1萬以上的人民公社占61%,1萬人以下的占39%。[15]公社的組織架構一般分為公社、生產大隊、生產隊三級,村級組織框架主要由生產大隊、生產隊及其管理委員會、黨組織以及貧下中農協會所構成,其中,黨組織職責全能化,大隊黨支部成為村級的一元權力中心。
(二)村級組織與村莊權力結構
生產大隊和生產隊本來是生產管理組織,但是作為公社的下屬組織,必須接受公社的集中統一領導,完成一定的行政工作,“生產大隊管理委員會,在公社管理委員會的領導下,管理本大隊范圍內各生產隊的生產工作和行政工作”,[13]624如生產、分配、興辦農田水利建設、組織生產隊之間的協作、督促生產隊完成國家規定的糧食和其他農副產品的征購派購任務、民政、民兵、治安、文教衛生等。同時,生產大隊和生產隊的干部,采取嚴格的自上而下的逐層任命制,生產大隊干部,由公社黨委任命,生產隊干部則由大隊支部決定,社員舉手通過。
普通農民(社員)必須接受生產隊、生產大隊、公社的統一管理和領導,必須服從這個自上而下的嚴密的管理控制體系,不能自由遷徙、流動和擇業,否則,正常的生存便無法保障。村莊實行組織軍事化、生活集體化、行動戰斗化,農民的生產方式、收益(完成國家的征購派購任務和扣除集體提留之后的農業剩余才能分配給農民)、生活方式都被嚴密地控制。在這樣一種權力過分集中的體制下,農民群眾的政治、社會參與和民主權利難以具體落實。
人民公社時期農村黨組織在設置上,一般在公社一級設立黨委,有的地區在公社與大隊之間的管理區設黨總支,生產大隊設立黨支部,生產隊則設立黨小組,“人民公社根據規模的大小和黨員的多少,設立黨委員會、總支部委員會或者支部委員會。生產大隊則也根據規模的大小和黨員的多少,設立總支部委員會或者支部委員會。人民公社內的黨委員會、總支部、支部,是中國共產黨在農村中的基層組織,是農村工作的領導核心。”[13]645在公社黨委——管理區黨總支——大隊黨支部——生產隊黨小組的組織系統中,黨小組向黨支部負責,黨支部向黨委負責,而在黨委、黨總支和黨支部內,權力又高度集中在黨的書記手中,因此不僅建立起嚴密的農村基層黨組織網絡,而且實行黨的一元化領導、“黨政合一”,權力高度集中,黨組織成為農村各項工作的絕對領導核心,其職能無所不包。在生產大隊一級,大隊管理委員會、青年團、婦聯、民兵連等組織全部接受黨支部的領導,黨支部有權為這些組織制定大政方針,并監督它們執行。[16]黨的支部在大隊的建立意味著黨的權力通過健全的組織系統已經滲透到了農村的最基層。[17]大隊黨支部成為村落治理的核心和絕對主宰力量,也成為人民公社體制穩定、長期存在的重要支撐。
四、“鄉政村治”時期(1982年以來)
(一)“鄉政村治”時期的村級組織
“鄉政村治”時期,鄉鎮是基層政權,鄉鎮以下實行自治,人民公社的公社—生產大隊—生產隊三級體制逐漸解體,被鄉鎮—村民委員會—村民小組組織架構所替代,在村級,占主導地位的組織主要是村民委員會、村黨支部和村組社區合作經濟組織。
按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村民委員會組織法的規定》,村民委員會是村民自我管理、自我教育、自我服務的基層群眾性自治組織,實行民主選舉、民主決策、民主管理、民主監督,其地域范圍一般以人民公社時期的生產大隊為基礎,由幾個自然村聯合組建而成,少數以自然村為基礎,根據需要設人民調解、治安保衛、公共衛生與計劃生育等委員會。村民委員會由主任、副主任和委員共三至七人組成,由村民直接選舉產生,每屆任期三年,可以連選連任。村委會的職責由兩個主要部分構成:一是完成村級自治性的事務,如辦理本村的公共事務和公益事業,調解民間糾紛,協助維護社會治安,管理本村集體資產,保護和改善生態環境,開展文化建設活動,推動農村社區建設;二是協助鄉鎮政府完成一些行政性事務。此外,村民委員會下設若干村民小組,村民小組一般以公社時期的生產隊為基礎,村民小組在很多地區只設組長一人,組長多由各小組村民直接推選。村民小組直接面對村民,是村委會和村民之間溝通和聯絡的橋梁,其主要職責,一是貫徹落實村民大會和村委會布置的任務,二是處理與村民利益直接相關的小組內部事務,如農地承包權的變更、水利灌溉,向村委會反映本組村民的意見、建議和要求等。
農村改革以來,村級黨組織的設置主要包括三種類型:一是人民公社時期的生產大隊改為行政村,以行政村為單位設立村黨支部,這種情形最為普遍;二是在一些經濟較發達的村,設黨總支或黨委,如被稱為“豫中一枝花”的河南省南街村,1988年村黨組織從支部升格為黨總支,1993年又升格為南街村黨委。[18]此外,少數村只有黨小組,未設村黨支部。到2006年,全國共有農村基層黨組織90多萬個,其中村級組織73萬個(包括黨支部、黨總支、黨委)。[19]
在農村改革過程中,政社分設、政企分開,與之相應,各地以村、組為基礎,成立了村、組社區合作經濟組織。“土地的農民群眾集體占有關系是社區合作經濟組織賴以建立的基礎”,并且,這些合作經濟組織具有“不改變土地關系和農民的生產經營自主權”“專業性強”“組織類型多樣化”“多數為民辦官助”“脆弱性”等特點。[20]從各地的實際情況來看,村組社區合作經濟組織一般承擔的職能主要包括:管理土地(包括土地承包分配和調整、農田基本建設,有的還經營一部分土地)和其他集體資產;為農戶提供各種服務及興辦和管理集體企業。有部分集體經濟實力較強的村,村社區合作經濟組織向農民和農戶提供產前、產中和產后較為廣泛的服務,但是,相當數量的村社區合作經濟組織集體經濟力量較為薄弱,統一服務的功能有限。
由上可見,從村級組織的設置情況來看,“鄉政村治”時期的村級組織呈現出類型多元化的特點。伴隨著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和農村改革的推行,人民公社管理體制失去其經濟基礎而解體,農村的組織形式和管理體制發生了根本性改變,農村村級組織出現了重建、重組和分化,村級出現村民委員會、村黨支部和村組社區合作經濟組織等三大組織系列并存的復雜圖景,而且三大組織往往“三套牌子、一班人馬”,干部交叉任職。此外,加上共青團、婦聯、宗教和宗族等組織,農村村級組織更加多元化,村級組織在組織內部、組織之間、組織與鄉村社會以及組織與國家等方面的關系更加復雜。
(二)村級組織與村莊內部權力結構
這一時期村級組織重組所引起的村莊內部權力結構變化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其一,村級組織與農民的關系發生改變,村級組織不再掌控農民的生產方式與收益分配,農民成為自主經營、有獨立經濟利益的主體,“從財產權利和身份自由方面,獲得了雙重解放”。[21]同時,農民也更加分散、“原子化”。
其二,村落內部權力結構從人民公社時期以黨組織為一元權力中心轉變為村黨支部和村民委員會二元權力中心,但村落二元權力中心即黨支部的領導權和村委會的自治權之間存在著一定的張力和對抗。一方面,村級重大事務的決策權一般集中在村黨支部和村委會,村經濟組織往往只能按照村黨支部和村委會的決策去執行。另一方面,村黨支部和村委會“兩委”矛盾不斷。在我國的政治體制中,中國共產黨是執政黨,是中國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事業的領導核心。首先,鄉鎮黨委與村黨支部是領導與被領導的上下級關系,村黨支部并沒有成為自治組織,這一點與村委會的性質截然不同。其次,在所有村級組織中,村黨支部居核心地位,村黨支部與其它村級組織是領導與被領導的關系。如何既能保證村黨支部的領導權,又能實現村委會的自治權,成為現實中難以處理的問題。因此,“中國農村村民自治推行過程中出現了一種村莊區域的特殊政治現象,即:以村民委員會為組織依托的村委會主任和以中國共產黨村支部委員會為組織依托的村黨支部書記圍繞著村莊公共權力而形成的對立沖突。”[22]村委會主任以《村組法》為依據,而村黨支部書記則以憲法、《黨章》《中國共產黨農村基層組織工作條例》為依據,二者圍繞著村莊公共權力和利益分配明爭暗斗,爭做“當家人”,矛盾不斷。民政部門曾對發生過“兩委”關系不和的村作過初步統計,村委過度“自治”,支部放棄領導的比例,只占118%;“兩委”互不相讓,村級組織癱瘓的情況也只占72%;而黨支部包辦村務,村民自治功能弱化的則占81%。[23]
為了緩和及化解“兩委”的矛盾,各地進行了積極探索,其中起源于廣東、山東的“一肩挑”或稱“兩委合一”模式被廣為推行。“一肩挑”簡單地說即由一人兼任村黨支部書記和村委會主任。“‘兩委合一’意味著黨支部直接行使管理職能,減少了黨支部和村委會兩者分立情況下的摩擦,提高了黨支部的管理效力,也減少了鄉村干部的職數,有利于減輕農民負擔。”[24]但在村民自治實踐中,若缺乏有力監督,“一肩挑”模式有可能演變為當選者的獨斷專行。
(三)村級組織與國家—農民關系
國家權力從農村社會部分撤出,國家與農村社會的關系發生了重要改變。在我國“鄉政村治”格局形成后,鄉(鎮)成為農村基層政權的末梢,鄉以下的村級事務實行村民自治,村民委員會成為基層群眾性自治組織。《村組法》規定鄉鎮政府與村委會不是領導與被領導的上下級關系,而是指導、支持、協助關系。不過,村委會的重要職能之一是協助鄉鎮政府完成一些行政性事務,因而成為“半行政組織”。
五、結語
19世紀中葉,馬克思用“好像一袋馬鈴薯是由袋中的一個個馬鈴薯所集成的那樣”[25]來形容法國大革命后法國小農無力從政治上反映和代表自身利益的分散狀態。中國民主革命先行者孫中山先生則多次用“一片散沙”[26]來描述中國人散漫和缺乏組織的狀態,而在學者梁漱溟筆下,中國的農民是“散漫的農民”。[27]這些小農人數眾多、封閉、自給自足,生產和生活方式都是分散的,缺乏組織紀律性。如何將這些分散的小農組織起來,無論對于革命者還是建設者而言都是一個傳統性難題。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農村歷經多次變革,多種村級組織依次出現在歷史舞臺上,從而從根本上改變了農民的生產生活方式和農村的社會管理與社會控制方式。縱觀建國60多年以來村級組織體系的演變及其與村莊權力結構的變遷,不難發現以下幾個特點:第一,村級組織的存續興廢、組織建構、組織目標和組織管理方式等始終受國家和執政黨宏觀發展戰略、制度和政策的主導,而民間自組織發育不充分、發展動力不足、缺乏生長空間。建國60多年來,作為農村村級組織成員的農民大多處于被動、被組織的狀況,缺乏橫向的、完全基于農民主觀意愿建立起來的農民自組織。例如,村民委員會雖然是現今農村村民自治的組織載體,是基層群眾性自治組織,但是村委會的組建是自上而下的、天然的、以地域為基礎的,其充當的僅僅是村莊事務性自治而不是村自治的組織載體,農民并沒有選擇加入或者不加入的權力和自由,也并不存在全國性的村委會組織。而且,村黨支部是農村的領導核心,由于村黨支部與村委會二者性質、授權方式、運作方式的差異以及相關法律規定中二者職能的交叉與重疊,在全國絕大多數農村,村黨支部書記是村落事務的“當家人”,大權獨攬,村委會主任缺少發言權,村民自治很難真正實現。第二,在廣大村莊內部,鄉村各權力主體對村級組織領導權和話語權的爭奪,使村級組織成為村莊內權力互動的中心點。村級組織的重構,加速了鄉村社會的權勢轉移和村莊內部權力結構的重構。第三,在村莊外部,村級組織是連接國家與分散的農民的組織載體,有效加強了國家對農村的控制與治理。第四,村級組織一旦建立,組織自身便擁有一定的權力和權威,對村落社會秩序、農民的生產生活以及國家對鄉村的控制都會產生重要影響。因而,將村級組織作為權力主體,建立國家—村級組織—農民的三重權力分析框架,有助于突破國家—社會二元對立的分析范式,成為深化鄉村權力結構研究的重要路徑。
注釋:
①民政部基層政權建設司農村處編寫的《村民自治示范講習班試用教材》(民政部基層政權建設司1991年編);張麗琴的《建國以來村級組織建設及其職能演變——60年村級民主發展的歷程考察與政策分析》,參見2010年第1期《長安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第87-95頁;沈延生的《村政的興衰與重建》,參見1998年第6期的《戰略與管理》第134頁。
②如唐明勇的《試論建國初期的農民協會》,參見2005年第1期的《中共黨史研究》第51-61頁;郭圣福的《貧下中農協會述論》,參見2005年第6期的《中共黨史研究》第87-94頁;項繼權的《中國的村級組織》,參見http:∥wwwccrsorgcn/show_704asp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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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曉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