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昆侖
【摘要】影片《南京!南京!》反映了戰爭給中日兩國人民都帶來的苦難。有別于其他以南京大屠殺為題材的影片,影片注意了中日兩國普通人在面對戰爭災難(尤其是生死問題)時的不同表現。筆者試圖通過對該片的分析,及其與其他同類題材影片的比較,挖掘潛藏在兩國人民生死觀的差異。
【關鍵詞】《南京!南京!》反戰生死觀差異
一
毋庸置疑,《南京!南京!》(下稱《南京》)是一部宣揚反戰思想的影片,其主題突出反映了戰爭給中日兩國人民都帶來了苦難,無論是受害者還是施暴者都是戰爭的犧牲品。前者遭受的是肉體與精神的雙重摧殘,后者承受的是靈魂的折磨。有別于其他以南京大屠殺為題材的影片,《南京》用較多的鏡頭反映了個別日本士兵在大屠殺期間的心理活動,第一次通過電影語言告訴人們:隨處殘暴淫虐、無惡不作的日本兵也有人性,竟也會悲憫生命。對中國一些有著強烈民族意識的愛國者來說,這實在不易接受。故而,影片自播出起便引起強烈的爭議是必然的。
影片注意了中日兩國人民在面對戰爭災難(尤其是生死問題)時的種種不同表現。而這些表現,潛藏著兩國人民迥異的生死觀。
民國時期的中國深受傳統文化的熏陶。這種文化數千年來養成了獨特的生命價值觀。比如,重生慎死。《論語·先進》載:“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顯然孔子是重生慎死的。又據《論語·鄉黨》載:“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①孔子首先關心的人有沒有受傷,而不問及馬的情況。《孝經·開宗明義》強調“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②更何況生命呢?荀子也有類似的觀點,認為人“最為天下貴”。可見,在中國文化中早就滋生了高度珍視生命的仁愛思想。佛教傳入后,“天地間以生為大”、“慈悲為懷不殺生”等教義也以各種途徑潛移默化地融入中國人的生活,影響著他們對生死的態度。無論是知識階層,還是普通民眾,都以不同方式接受了這種價值取向。對于知識分子來說,“死生亦大”,“仁者,愛人也”,是夫子教誨,自當恪守。對于一般民眾來說,這些體現人性光輝的晦澀文言已化作“上天有好生之德”、“舉頭三尺有神明”的生活準則。可見,這種生命可貴、生命至上的思想已經滲透到每個中國人的內心深處。為了活下去,不做無謂的犧牲,哪怕忍受一定的屈辱。
影片中陸劍雄等中國軍人,在看到南京失守已成定局的時候,他們選擇了“兄弟們,守不住了,散了吧”,最終接受成為日軍的俘虜,是為了生;被放走的兩個中國人剛剛從苦難中轉過身就開心地笑了起來,眉眼之間躍動著發自內心的重獲生命的狂喜之情,是為了生;教堂里的難民潰兵人數遠遠超過發現他們的那一小隊日軍,盡管有些人手中還有武器,然而卻沒有等敵人下令就舉起了雙手,甚至連一個不懂事的小女孩(出于本能或是受大人影響)也舉起了她稚嫩的小手,同樣是為了生。他們認為與生命相比,這些屈辱算不了什么。這個場景引起了極大爭議,理由是它讓中國人顯得太沒有血性。但是,若我們以生命的名義來冷靜看待,就不會責備他們。中國人一以貫之的對生的珍視和渴望已經發展為一種堅定的人生信仰。它不只在人生觀,甚至被宗仰到宇宙觀。既然如此,我們為什么要責備那些將生命奉為至上的人們!我們甚至不能過度譴責那位大喊“姜老師,救我”而導致后者獻出生命的國軍士兵,因為,這都是為了生!他的求生心切與《黃石的孩子》中因將被日軍砍頭而嚇得渾身劇烈顫抖、冷汗橫流的喬治·霍格一樣,是正常人面臨死亡時的本能反應。
更可貴的是,中國人不僅珍視自己的生命,同樣也愛護他人的生命。《論語·衛靈公》早就教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姜文導演的影片《鬼子來了》,主要情節圍繞著怎么處置日本鬼子展開。經過無數周折,始終沒有人愿意殺掉他們,因為在中國農民樸素的意識中殺人被視為“造孽”。中國人固然重視生命,但決不主張茍且偷生。孔子說:“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還說:“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③”孔子認為世上還有比自己生命更高貴的東西,那就是“仁”,是大義,是大道。“仁”本身包含著“愛人”的意思,在生死取舍問題上,即可理解為為了別人的生命寧愿犧牲自己。孟子繼而發揮了孔子的觀點,引導人們如何在生死道義之間做出抉擇:“生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為茍得也;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還說:“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④”可見,在中國人的生死觀里,生與死都是很重要的,問題在于如何生,如何死。見義敢死,殺身成仁才是最高貴最神圣的死,才是最輝煌最有價值的人生。
《南京》對中國人的這種觀念作了較為深刻的表現。在面對日軍提出索要100名婦女,否則將拒絕為難民區提供必需的衣食時(這將導致大批難民特別是孩子凍餓而死),這些偉大的女性勇敢地站了出來。為了給更多人生的機會,她們選擇了犧牲自己。這種“舍生取義”就是中國人對于生死的認識。姜淑云老師本已奮力救下一位男子,但面對國軍士兵的一聲聲呼救,她還是毅然冒著生命危險去救人,終于為日軍發現。在被帶走的路上,她選擇了死亡。因為她明白在此,作為人的一切尊嚴都將不可能存在。這種反對“茍且偷生”是中國人對生死的認識。影片中的另一個人物周先生,為了保全自己的小家而出賣國軍傷員,導致“安全區”遭受一場浩劫,許多人因此而死去。當日軍對其妻妹、女兒加以殘害時,他的幻想徹底破滅了,他的靈魂遭受到拷問。當有機會逃出虎口時,他最終選擇把生存給了一位國軍軍官。他意識到,肉體的死亡若能換回靈魂的復活將更有意義。這也是中國人對于生死的認識。臨死前他對日軍說:“我太太又懷孕了”。這是該影片的亮點之一。與小豆子最后的幸存與微笑一樣,這句話具有特殊的象征意義,意味著生命對死亡的反抗與勝利,同樣重申了中國人對生命的信仰與期待──生命必將戰勝死亡!
二
與中國人的重生慎死的觀念不同,日本人在歷史上就有著賤生輕死的思想情結。早在12世紀的平安時代,日本就“出現了美化死的傾向”。⑤像櫻花一樣飄落而死,是日本人特別是日本武士的追求。這種反常的生死觀必然引發無情踐踏生命的行為。從一組日本人自己統計的數字就可以窺其殘忍嗜殺、草菅人命之大略:整個二戰期間日軍對中國、朝鮮、東南亞和英、美、澳、印等國軍民的屠殺總數高達2800萬以上,傷者更不計其數。看來,日本人之所以能夠做出這樣為人類所不齒的瘋狂殺戮,是其扭曲的生死觀在起作用。
《南京》中唐小妹被摧殘致精神失常后,軍官伊田認為:“與其這樣還不如死了更好”。這種思維邏輯促使他開槍奪走了又一條生命。影片中有組鏡頭特別能展示日軍是怎樣漠視生命的。如我們在前文提到的那些勇于犧牲的婦女,在被折磨致死后,尸體竟被裸露地裝運上板車,這與中國“死者為大”,對死者表示尊敬的觀念截然相反。途經一群日軍時,他們熟視無睹,依然故我地談笑。影片在這里做得比較到位,僅僅通過幾個簡單的鏡頭就向人們詮釋了日軍是如何視他人生命如草芥,如何令人發指地踐踏人類尊嚴。同類影片《拉貝日記》中,日本皇族朝香宮鳩彥與其部下關于屠殺的討論及其冷血地下達命令都能讓人感到日軍的滅絕人性。
值得注意的是,日本人在賤視他人生命的同時,對自己的生命也并不怎么珍視。學者山本常朝在《葉隱聞書》中宣稱:“所謂武士道,就是看透死亡。于生死兩難之際,要當機立斷,首先選擇死。”⑥這樣的生死觀促使日本人在面對苦難時喪失活下去的勇氣而選擇死亡。日軍撤退時殺掉傷員或令其自殺的殘暴行為正是基于這種認識;創造出“肉彈攻擊”、“神風特攻”等敵視生命的怪胎同樣是基于這種認識。二戰后期日本軍隊和平民都有大批自殺者,有些死硬分子甚至喪心病狂地喊出“一億玉碎”的口號,這足以證明日本人對自己的生命是怎樣的不負責任!
可惜的是,《南京》在這個方面著力較少。影片只在結尾提到,角川在經歷了心靈掙扎后對身邊的一個日軍說:“死去或許比活著更好吧”,然后開槍自殺。在日本電影《吾為君亡》與美國影片《硫磺島來信》中,日軍自殺的血腥場面尤能表現日本人自我生命意識的淡漠。該片中日軍軍官切腹的極度血腥再次證實了本尼迪克特的觀點:“近代日本的自殺與封建時代歷史故事中的自殺相比,更加富于自虐性。⑦”以沖繩戰役為背景的另一部日本影片《甘蔗田之歌》則如實描摹了日軍威逼大批平民跳海、士兵自殺的歷史慘劇,驚心動魄地展現日本人的“賤生輕死”。
只有充分了解日本人畸形的生死觀,只有深入透視他們內心極度蠻荒的靈魂,才可能對日軍在南京肆意屠殺六個星期做出更為深刻的闡釋。南京大屠殺已經過去了70多年,有些日本人業已忘記甚至拒不承認這人類歷史上罕見的罪惡。因此,《南京》雖意在反戰,但對日軍殘暴的弱化,對日軍戰爭苦難表現的單薄(如很少鏡頭表現日軍的死),在很大程度上弱化了反戰的范疇和力度。自然,我們要銘記的遠遠不是仇恨,而是喚醒或珍視現在和將來的人生。因為如果不是全人類去“重生”,如果不是“重生”全人類,如果還存在“賤生輕死”的一部分人,同樣的慘劇還有可能上演。
參考文獻
①③《論語》,十三經注疏本
②《孝經》,十三經注疏本
④《孟子》,十三經注疏本
⑤依田憙家著,卞立強譯:《簡明日本通史》[M].上海遠東出版社,2004
⑥山本常朝著,李冬君譯:《葉隱聞書》[M].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
⑦魯思·本尼迪克特著,呂萬和等譯:《菊與刀》[M].商務印書館,1990
(作者:河南科技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師)
責編:姚少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