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晶

內容摘要:在我國的刑事司法實踐中,刑事訴訟的運轉難以普遍性地控制在一個相對正當的速度,訴訟速度畸快或畸慢的現象頻發,屢屢引發法學界、法律界乃至一般公眾的質疑。訴訟速度的妥當性問題,關聯復雜的價值判斷和利益衡量,涉及一系列的理論疑難亟待解釋。關注域內域外的制度實踐,可提煉出“訴訟不及時”現象的三種模式,分別是微觀不及時、宏觀不及時與強制處分不及時,從而作為分析程序速度妥當性問題的理論工具。就認定標準來說,訴訟不及時呈現為以損害認定標準和責任追究標準為核心的雙層次遞進形態。
關鍵詞:訴訟及時原則 迅速審判權 程序性違法 訴訟拖延
“法官懶懶散散,而犯人卻凄苦不堪。這里,行若無事的司法官員享受著安逸和快樂;那里,傷心落淚的囚徒忍受著痛苦和煎熬。還有比這更殘酷的對比嗎?”
——[意]貝卡利亞 〔1 〕
引 ?言
觀察我國刑事司法現狀,案件辦理過于遲滯或者過于快速的情形,屢屢見諸報端。進展過緩者如王書金案,該案被視為解開當代中國代表性“冤案”聶樹斌案的“鑰匙”,并且,也恰因聶案因素的干擾,致使王案的辦理陷入遲滯。自2005年5月王書金被抓獲,直至2013年6月二審重新開庭,遲滯時間長達8年之久。〔2 〕該案實體案情方面的爭議轉移了公眾的關注焦點,審理法院也刻意回避了對訴訟遲滯問題的解釋。這類案件又如福清紀委爆炸案。2001年,福清市信訪接待廳發生爆炸,吳昌龍等五人被懷疑為爆炸案疑犯。自該年7月吳昌龍等人被先后抓捕,直至2013年5月被判決無罪釋放,遲滯時間長達12年。〔3 〕再如河南平頂山李懷亮案,遲滯時間也達11年。〔4 〕訴訟遲滯的類似案例,不勝枚舉。〔5 〕訴訟過于遲緩,不僅讓被告人承受過多壓力和痛苦,而且使被害人生活難得安定、憤怒難獲平息。此外,訴訟遲緩也導致證據流失、證人記憶減退,致使大量額外的時間、精力、財力被付諸于調查取證,造成對有限司法資源的無謂浪費。
與此情形相反,案件進展速度過于快速的,也不在少數。訴訟過于快速,控辯雙方難以充分準備,無法從容參與訴訟,極易造成訴訟流于形式。既難以準確發現真相,也無法正確適用法律。典型者如楊佳襲警案。2008年7月1日,楊佳闖入上海市公安局閘北分局刺死6名警察,隨即被捕。在訴訟過程中,該案雖在律師委任、精神病鑒定、審判透明度等方面爭議不斷,但其均未能放緩訴訟進展速度。案發短短4個月后的11月26日,楊佳即被執行死刑。〔6 〕這類案件又如李莊妨礙作證案的一審,實系“迅速辦案”、“從快打擊”的典型。自李莊被龔剛模舉報始,至該案一審庭審結束為止,前后不足20日,且在上述急促的時間內,李莊僅在法庭審理階段的最后第八、九天才獲得律師幫助。〔7 〕公、檢、法三機關接力賽跑式的加速辦案,大幅壓縮辯護人發揮作用的時間和空間。辯方的防御準備狀況堪憂,審判公正性委實令人質疑。
總體來看,我國刑事司法難以使訴訟的運行普遍性地維持在一個相對正當的速度,致使畸快、畸慢的案例頻發。該種情況屢屢引發法學界、法律界乃至一般公眾的對案件程序公正性與實體正確性的質疑,持續挑戰著人們承受能力的底限。現象背后蘊含著根源性的制度問題,那就是我國刑事司法在訴訟速度控制方面的功能缺位。在法律規范層面,我國存在大量的關于程序倒流的規定 〔8 〕和不計入訴訟期限、重新計算訴訟期限的事由。〔9 〕司法實踐中通過靈活適用這類條款,很容易使過于拖沓的訴訟進程獲得合法性。此外,實務人員還往往采取拒絕向當事人披露案件流程、在告知文件中倒簽期日、甚至篡改案件卷宗等隱晦手段,使程序運作的遲滯問題,更加難以納入合法性審查的視野。另一方面,鑒于速度妥當性標準的模糊,公、檢、法機關等官方刑事訴訟主體在法定期限內有著極大的裁量權,相對訴訟遲滯問題來說,其刻意快速推進訴訟的現象,更加難以受到有效規制。我國2012年《刑事訴訟法》限制了二審發回重審次數為兩次,這有積極意義。但從整體上來說,此次修法對訴訟過快現象或過緩現象的治理意義,委實有限。〔10 〕
訴訟速度問題的復雜性在于,不同的刑事案件,實體案情不同,證據狀況各異,其運行速度必然各有特點。僅從辦理時間的長短,難以評價其妥當性。然而,這卻不能允許我們將下述問題訴諸無知,在一國的刑事司法制度中,什么是刑事訴訟的妥當速度,如何對訴訟活動的不及時作出界定?在采取制度措施規制訴訟不及時的時候,如何認定訴訟不及時,其識別標準是什么?制度措施的救濟功能與制裁功能,與訴訟不及時的識別標準之間有何內在的邏輯聯系?這些理論問題,在我國刑事司法中懵懂不清,既缺乏制度層面的解答,也未獲理論研究的充分回應。
一、“訴訟不及時”范疇的初步提煉
刑事訴訟的妥速有序,是啟蒙運動以來保障被告人權利、維護司法裁判公正的重要追求。這不僅是我國刑事司法的重大問題,而且也為全世界所關注。貝卡里亞就曾明確指出:“越是迅速的審判,越符合正義的要求。”刑事訴訟牽涉繁復的龐雜因素,任何因素均可能影響程序運作的速度。何謂刑事訴訟的妥當速度,其標準極難確定,因而這也就成為兩大法系所共同面對的世界性難題。
(一)兩大法系對訴訟速度妥當性問題的共同關注
大陸法系以訴訟及時性原則為基點調控程序速度。及時原則,又稱迅速原則、加速原則、快速原則,要求刑事訴訟程序之進行,務必摒除一切不必要或者不正當之延擱。此外,及時原則亦絕非只求速審速結而草率從事,甚至于省略必要之程序,違反刑事程序規則而從事審判,此非及時原則之本質。〔11 〕在德國,“快速原則,被視為是在‘基本法’第20條規定中體現出的法制國家原則的效果……” 〔12 〕《德國刑事訴訟法典》第229條規定,應當盡可能無長時間中斷地進行審判,也是體現及時原則的一個范例。法國2000年《關于加強保障無罪推定和被害人權利的法律》中,也將“及時原則”明確規定為刑事訴訟的基本原則。〔13 〕隨著《歐洲保護人權與自由基本公約》的簽訂,以及歐洲人權法院審理活動的推動,大陸法系訴訟及時原則越來越突出地在《公約》第6條所確立的“合理期間審判”條款的制定和實施中獲得體現,〔14 〕尤其是歐洲人權法院的大量判例,成為了解釋和適用該條款的重要依據。〔15 〕
英美法系對刑事訴訟速度的關注,主要從保障被告人迅速審判權這一角度展開。1166年,英國國王亨利二世通過頒布克拉倫登條令,在英國建立起了較為公正的刑事訴訟程序,其中就包括迅速審判權的相關規定。“當郡治安官逮捕一個罪犯時,必須立即將其帶至最近的法官面前以保證該罪犯能得到及時的審判。” 〔16 〕1776年,美國的弗吉尼亞權利法案規定了被告人的迅速審判權,之后的1791年美國第六憲法修正案 〔17 〕及迅速審判法令的頒布,都進一步確立了對被告人迅速審判權的保護。美國聯邦最高法院1905年“比斯威爾訴郝伯特案”(Beavers v. Haubert)是第一個涉及迅速審判權的判決,此后又積累了大量判例。1982年,加拿大也在其《權利與自由憲章》第11條第2款規定:“一旦某人被指控犯罪,他就擁有這樣的權利在合理的時間內接受審判的權利。”
基于訴訟及時原則與被告人迅速審判權,兩大法系分別衍生出各有其自身特色的制定法和判例,彰顯了不同法系語境下對訴訟妥當速度的共同追求。“及時是草率和拖拉兩個極端的折衷,人們都不希望在無充足時間收集信息并思考其意義的情況下草率作出判決。” 〔18 〕訴訟速度的妥當,不僅要求刑事訴訟快速進行,摒棄一切不必要和不正當的耽擱,而且同時也意味著不能為求快而草率從事,甚至違反正當程序而盲目冒進。然而,恰如美國審理Beavers v. Haubert案件的大法官所指出:“對于任何侵犯迅速審判權案件的調查,都必須在依據具體案情的基礎上進行,因為該權利本身很難進行定義。” 〔19 〕我國學者在對刑事審限的研究中也提出,“刑事訴訟程序的進程,在客觀上確實存在一定程度的不可預測性……無視個案的具體情形,強行設置一個一體遵行的審限制度,是不符合訴訟規律的形而上學的做法。” 〔20 〕可見,如何界定訴訟速度的妥當性,存在先天性的疑難。
(二)訴訟的妥當速度與訴訟不及時
刑事司法由控、辯、審等多方刑事訴訟主體共同參與,其運行速度的快或慢,系多方刑事訴訟主體各自訴訟行為交互影響的自然結果,并非任何一方意志所能單獨左右。然而,過于快速或者過于緩慢的程序速度,卻有可能對訴訟制度所關注的重要利益造成損害(即附屬于程序速度的重要制度利益,后文統稱“期間利益”)。因此,有必要采取一定的制度措施,對過快或過慢的速度進行干預。
訴訟及時原則與被告人迅速審判權,雖然處于不同的法系語境,但都是對失妥的訴訟速度進行干預的理論工具,有著共同的功能和價值。具體來說,包括三方面:(1)判斷何種程度的快速或遲緩將會損害刑事訴訟的期間利益;(2)判斷期間利益的損害嚴重到何種程度,以至于需要將相應的速度狀態界定為訴訟遲滯或者訴訟冒進;(3)判斷應當為訴訟遲滯或訴訟冒進設定何種法律效果,從而對程序速度施加干預。
正義就像普羅透斯的臉,變幻莫測。相較之下,不正義的現象卻更容易為人們所感知與識別。由于程序速度的妥當性標準難以正面說清,兩大法系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界定何為程序速度的不妥。即界定何為對訴訟及時性原則的違反,何為對被告人迅速審判權的侵犯。〔21 〕借由此種反向思路,逐步通過司法案例的積累,反向明晰訴訟速度妥當性標準的內涵。不同國家的法律制度雖然不同,但遭遇的實踐問題和疑難卻有共通性。兩大法系基于訴訟速度失妥這一共通性問題的反向思路,恰可作為比較法分析的堅實基礎。
因此,筆者擬將世界各國共通性的訴訟遲滯問題和訴訟冒進問題,共同納入“訴訟不及時”這一理論范疇。進一步吸納訴訟及時原則與迅速審判權的相關原理,提煉“訴訟不及時”現象的邏輯構造這一理論模型。試求為訴訟遲滯和訴訟冒進的識別和治理,提供一個更有解釋力的理論工具。筆者所界定的“訴訟不及時”,即刑事訴訟在運行過程中,悖離訴訟及時原則和被告人迅速審判權對訴訟速度的妥當性要求,速度過快或速度過緩,進而對相關刑事訴訟主體期間利益造成損害的現象。并且,其可能進一步引發救濟或制裁等法律效果。
(三)訴訟冒進的解釋性意義
“迅速審判的核心要素是有序的迅速,而不僅僅是速度。” 〔22 〕綜覽兩大法系就訴訟及時原則和被告人迅速審判權等兩大主題的研究。雖然均強調及時和迅速并不是絕對的求快,而是在過快和過緩之間追求相對妥當的速度,然而,就既有研究的關注重點來看,無論是訴訟及時原則還是被告人迅速審判權,主要是研究如何保障和提高訴訟效率,側重于對遏制訴訟遲滯的研究。相較之下,訴訟過快現象則并非重點。即使訴訟冒進在部分研究中獲得了一定的關注,研究者往往也僅是關注過快的程序可能對被告人辯護權的傷害。現有研究存在偏向性,但該種偏向也確有一定的合理性。原因在于,訴訟程序過于快速,往往是人為簡化刑事訴訟常規的程序規則和權利救濟機制所致。此時,訴訟冒進僅是表層的現象,更要害性的錯漏和弊端,并不是表面上的速度,而是對當事人具體訴訟權利的侵犯。因此,在訴訟速度過快時,理論層面既關注程序速度,也關注對具體權利的救濟。相較之下,后者往往取代前者而使前者喪失獨立意義。原因是,若是權利救濟機制完備并運行良好,即使程序運行速度很快,也是協調多方利益后的迅速,是可接受的迅速,其程序速度妥當性一般無可置疑。
筆者之所以并不遵循傳統研究的偏向性,而是提煉“訴訟不及時”范疇,將研究范圍從訴訟遲滯擴展到訴訟冒進,原因有三:第一,不同的制度利益,并非一概求快,也并非一概求慢,其對程序速度的要求有復雜性。僅關注訴訟遲滯,邏輯不周延,難以充分揭示程序速度與其所關聯重要制度利益之間的復雜關系。第二,程序速度的快慢狀態,對不同訴訟參與主體利益的影響不同。僅關注訴訟遲滯,難以精細解釋訴訟的速度狀態,也難闡明不同訴訟參與主體,圍繞程序速度變化的損害或受益。〔23 〕第三,也是最為重要的,即使訴訟冒進問題與具體訴訟權利的救濟問題可以被理解為一個問題的兩個側面,但是,具體訴訟權利的受損有時難以獲得證明與確認,而程序速度的過快,至少從時間角度,可以提供一個在外觀上易于識別與操作的標準。這一意義尤為重要,倘若一國訴訟制度內設的權利救濟機制并不完備,當事人訴訟權利難以獲得有效實現的話,若能借助時間因素而識別出訴訟程序的冒進,并將其作為引發對程序進行合法性審查的線索。該種方式,或許是當事人受損利益獲得關注和救濟的最后手段。對此,當事人倘若能以訴訟進程“過于迅速、明顯冒進、顯著失妥”為事由,引發制度措施以干預訴訟速度,無疑能大幅提升案件辦理的實體公正和程序公正。
二、訴訟不及時現象的三種模式
刑事訴訟活動由控、辯、審、被害人等多方訴訟主體的不同活動相互交織組成,如何界定刑事訴訟活動的速度狀態,存在一定的模糊性。對此,大致可從三個維度解構訴訟活動、模式化其不及時樣態,借以作為類似于理想類型的劃分而構造出來的“用作比較和衡量實在的概念手段”,〔24 〕分別是微觀的訴訟不及時、宏觀的訴訟不及時以及強制處分時限下的訴訟不及時。〔25 〕三種模式的劃分并不是出于筆者的主觀臆想,而是制度話語從不同側面對訴訟不及時現象的表現形態、妥速標準的描述,這同時也構成了啟動不同程序性法律效果與制度措施的前提與基礎。
(一)訴訟不及時的微觀模式:一般訴訟行為的不及時
刑事訴訟活動,歸根結底是人的活動,由人的行為交織而成。訴訟行為實質上是組成刑事訴訟這一有機整體的微觀細胞。所謂刑事訴訟的速度,其實指的是特定訴訟主體訴訟行為的時間耗費,具體包括何時開始、何時結束、持續時間等因素。法律一般為多數的訴訟行為規定了要件和方式。所謂的要件,即包括限定訴訟行為的時間和期間、〔26 〕行為的順序 〔27 〕等時間維度的要件。因此,訴訟制度對訴訟活動的時間要求,首先是微觀地體現在對訴訟行為的時間規限之中,如果訴訟主體不適時地作出或不作出某種訴訟行為,違反刑事司法及時性要求的話,那么構成一種微觀層面的不及時。
微觀層面的訴訟活動較為具體、牽涉的內容和因素較少,故而其及時性標準也就相對明晰。一般可以預先依靠制定法作出較為明確的規定。主要體現為在刑事訴訟法中明確規定權力機關行使職權查明犯罪事實、適用法律的時間界限,并對該期間的中止、變更、延長作出明確規定。〔28 〕既可能是具體到小時、日、月的期間要求,也可能是對訴訟行為的前后順序、實施方式的明確描述。〔29 〕對于后者來說,大陸法系審理集中性原則一般就是體現為制定法中對審理階段訴訟活動順序、方式的這種明確規范。〔30 〕除此之外,對個案的基本狀況與時間需求最為知悉的人,莫過于身處訴訟活動中的訴訟主體。因此,多方訴訟主體在訴訟進程中通過協商與溝通的方式約定訴訟時限,也是補充與細化法律規定,明確及時性標準的重要手段。依靠程序運轉過程中的多方協商,憑借過程中的智慧以評估時間需求,商定對于個案來說最為合適的時限,這比法律預估的任何時限都更加合理。因此,需采取嚴格的程序保障已確定的時限獲得實現。〔31 〕在這種情況下,互動過程的公正性,同時有著反向論證約定時限合理性的作用。
微觀層面的訴訟不及時有兩種類型,一種類型體現為訴訟行為對上述法定或約定的期限要求的違反,這同時構成程序性違法;除了這種情況之外,另一種微觀不及時是對較為具體的程序性規則的違反。刑事訴訟專門機關的這種較為具體的程序性違法,折射在訴訟速度角度亦可形成訴訟拖延與訴訟冒進,因此構成一種與普通程序性違法密切交織的微觀不及時。兩類微觀不及時,或是違反較為明晰的期限要求,或是違反較為具體的程序性規則,故而它們的及時性標準相對明晰,在司法認定中并無太大的裁量余地。微觀不及時是一種過程中的不及時、訴訟環節上的不及時,注重盡快地識別不及時現狀、修復不及時所造成的損害,因此更為偏重預防性與救濟性。司法實踐中對微觀不及時的認定大多是一種快速、迅捷的認定,試求及時認定訴訟不及時并采取程序性后果在訴訟運轉過程中對其進行糾正。
微觀不及時的程序性后果多種多樣,且由于微觀不及時與具體的程序性違法相互交織,所以微觀不及時的程序性后果本身也缺乏充分的獨立性。訴訟制度中旨在制裁與救濟程序性違法的程序措施,一般同時也是微觀不及時的程序性后果。此外,就微觀不及時的樣態來說,主要體現為訴訟冒進與訴訟遲滯的混合,其中,尤其需要關注的是訴訟冒進與微觀不及時的密切聯系。由于訴訟冒進往往意味著對常規程序規則的架空或規避,因此訴訟冒進往往作為前述第二類微觀不及時的典型體現。相較之下,訴訟遲滯則往往并不專屬于微觀層面的不及時,其往往附隨較長的時間間隔,故而還可以從刑事訴訟整體進程的宏觀角度進行識別與規制。〔32 〕
(二)訴訟不及時的宏觀模式:影響進程的訴訟行為的不及時
訴訟行為是組成訴訟程序的細胞,但并非每一訴訟行為對于訴訟程序這一整體的重要性都是等同的。有的訴訟行為由一方訴訟主體單一完成,有的訴訟行為需要以別的訴訟主體的行為為其前提和順序。有的訴訟行為所依據的實體情況要受其他訴訟行為的影響,有的訴訟行為其效果體現在引發其他訴訟行為。在各類訴訟行為中,一部分訴訟行為具有推進訴訟進程、決定程序方向、開啟訴訟階段的決定性作用,在刑事訴訟整體框架下,呈現出特別重要的機能。比如說,控方提起公訴的訴訟行為和審判者使審理結束的裁判行為,都屬于這一類。〔33 〕這類訴訟行為往往足以決定訴訟進程的走向和結果,其在時間上的要求已經超越了訴訟行為的本身,有必要在訴訟整體上、宏觀上進行考察。所謂訴訟不及時的宏觀形態,系指對一些決定訴訟進程的重要訴訟行為,訴訟主體并未及時地作出或完成,進而損害刑事訴訟活動整體及時性的現象。
宏觀不及時在時間上的關注對象主要是這類重要訴訟行為的啟動與完成時間的妥當性,以及重要訴訟行為之間的時間間隔的妥當性。例如英美法系迅速審判權,主要是考量自控訴至審判開始之時的時間間隔是否妥當;〔34 〕又如歐洲人權法院對合理期間受審權的司法適用,合理期間受審權考量自控訴至作出最終給裁判結果之間的時間間隔。〔35 〕鑒于重要訴訟行為在作出之前往往要經過一系列復雜的程序過程,故而及時性標準相對來說并不明晰。法律制度很難采取制定法的方式對宏觀不及時作出嚴格的規定,更多地僅是抽象性、原則性地提出及時性要求,或是通過賦予當事人迅速審判權的方式,借由司法層面對速審權的運用而細化及時性要求。因此,與微觀不及時密切聯系具體的程序性違法不同,呈現為侵犯迅速審判權、侵犯合理期間受審權等形態的宏觀不及時,往往成為一種相對獨立的程序性違法。
在認定宏觀不及時的過程中,需要借助司法裁判者的主觀理性進行較為詳盡的司法審查,綜合衡量多方面要素而作出判斷。刑事訴訟相關主體在前期是否存在微觀不及時現象,其各自是否采取了積極行為以應對與糾正訴訟不及時,同時構成是否認定宏觀不及時的重要依據。比如說歐洲人權法院對訴訟活動分段及時性的評價。〔36 〕由此可見,微觀層面的及時性評價與宏觀層面及時性評價并不是截然分裂的,前者可構成后者的實質性依據。〔37 〕尤其值得關注的是,對微觀的不及時來說,其及時性標準在法定與約定之外,還有可能是借由制定法對訴訟行為提出較為抽象、籠統的“迅速”要求(如日本),這類要求往往是訓示性規范而非效力性規范,但無疑為運用司法性的裁量來評價訴訟妥速性留下了空間。該類“迅速”要求雖然原則上僅對微觀不及時發揮訓示作用,但從宏觀角度來看,也是認定宏觀不及時的重要參考依據。
宏觀不及時一般是綜合性、全局性審視案件多方面因素而作出的及時性評價,與刑事訴訟專門機關較為具體的程序性違法現象有一定距離,故而其所引發的程序性后果具有較強的獨立性。宏觀不及時與微觀不及時相較最大的差異也恰在于其程序性后果的獨立性,具體如美國聯邦法院與歐洲人權法院針對嚴重訴訟拖延所啟動的諸如駁回起訴、宣告違反歐洲人權公約等直接與訴訟及時性相關的程序性后果。〔38 〕此外,宏觀不及時一般發生于各個訴訟階段或整個訴訟過程的末期,往往呈現為一種終局性的、已然性的狀態,故而對宏觀不及時的規制,一般是一種事后的審查,預防性不足。鑒于宏觀不及時的上述情況,致使其審查與判定過程相較微觀不及時而言更加正規與審慎。借由司法的方式從宏觀角度評價訴訟不及時,并引發程序性后果,要求一國之內司法權具有較大的權威,故而該種做法起源于英美法系。但是,隨著兩大法系的交流和借鑒,大陸法系傳統的國家也逐漸吸收并制度化了該種做法。當然,因訴訟不及時而產生終止訴訟這類最為嚴重的程序性后果,無論是英美法系還是大陸法系都并不時常在司法實踐中運用。
就宏觀不及時來說,雖說宏觀不及時的及時性標準依據迅速審判權、訴訟及時原則等速審理念依靠司法綜合判斷而獲得確定,但域內域外法律制度也都致力于對宏觀的不及時設立一定的期限要求。〔39 〕只不過,此種期限要求的遵守或者違反,一般很難作為認定宏觀不及時的唯一依據,還需綜合考慮多種因素。在這種情況下,微觀不及時與宏觀不及時之間的界限存在模糊性。此時,對宏觀不及時的認定來說,微觀不及時層面的訴訟期限問題,大多數時候發揮對不及時的程序性推定作用。〔40 〕即,若存在該種微觀不及時,當然性地推定宏觀不及時存在,除非通過綜合評估全案情況能推翻不及時認定,否則認定宏觀不及時,啟動宏觀不及時所密切關聯的諸如中止訴訟、駁回起訴等程序性后果。域外法治國家在宏觀層面關注的不及時主要側重于訴訟拖延,訴訟冒進問題基本在微觀層面即已借由較為嚴格的程序性裁判機制而獲得解決。宏觀層面速度過快的現象一則較少出現,二則即使出現了,借由微觀層面的公正性論證,其速度狀態也能獲得較高的認同,無需將宏觀冒進作為獨立的問題進行審視。但就我國來說,如前文所述的典型案件可知,宏觀上的冒進在我國尚頻頻發生,且很難依靠對微觀不及時的排除而獲得公正性論證。此時,若能在宏觀角度為訴訟冒進設立程序性后果,當事人借助時間因素而識別出訴訟程序的冒進,以訴訟進程“過于迅速、明顯冒進、顯著失妥”為事由,引發對程序的合法性審查,或許能大幅提升案件辦理的實體公正和程序公正。
(三)強制處分時限的訴訟不及時
刑事訴訟相較于其他類型訴訟的特殊性在于,刑事訴訟的運轉時間,往往附隨對嫌疑人、被告人人身、財產權利的暫時性限制。被追訴者固然不允許通過損毀證據來擾亂刑事訴訟程序,但他們也沒有義務積極地支持刑事訴訟,他們的義務限于被動地忍受訴訟程序。〔41 〕強制處分的正當性根據在于為維護訴訟內秩序的需要和被追訴者因嫌疑而應負有的忍受義務。〔42 〕但是,被追訴者這種忍受義務卻并不是無限的,刑事訴訟專門機關出于正常的推進訴訟需要而引致的程序痛苦,被追訴者確有義務容忍,但其卻沒有理由與義務,無條件地去容忍專門機關的懈怠與憊懶。倘若存在訴訟不及時,那么被追訴人對強制處分的忍受義務當然性地被消解,這將直接導致強制處分的變更或撤銷。〔43 〕由此可見,對強制處分必要性的司法運用,絕不僅是對被追訴者和案件情況的審查。隨著強制處分狀態的延續,審查重點逐步從被追訴者轉向刑事訴訟專門機關本身,檢討專門機關是否善意、勤勉、妥當運用了以損害被追訴者權利為代價而換取的時間資源。
刑事訴訟程序運轉速度與時間耗費,從刑事訴訟行為主體角度可以解讀為宏觀與微觀的訴訟行為及時性問題,折射到被告人人權保護的視角來說,則是被告人為保障訴訟活動順利進行,所需忍受強制處分的時限問題。所謂強制處分的時限,其實是附隨強制處分狀態的訴訟行為及時性問題。兩者實質上是從不同視角對同一現象的解讀,訴訟不及時關注刑事訴訟專門機關保障訴訟活動及時性的程序性義務及其履行狀況,強制處分時限則關注被告人忍受官方訴訟行為的必要性及其限度,彼此之間是并行不悖的關系。如在《公民權利與政治權利國際公約》、《歐洲人權公約》等國際性人權文件中,被追訴者在一般狀態下所享有的獲得迅速審判的權利和在被羈押狀態下獲得迅速審判的權利也是分開規定的,后者的時限要求更加具體和嚴格。
從強制處分時限角度觀察訴訟不及時,重要意義在于其相對于宏觀或微觀的不及時所具有的不同法律效果。附隨強制處分狀態的訴訟不及時,使訴訟及時性問題呈現三種變化:首先,最為重要的是訴訟不及時對于強制處分的影響,即如果存在官方訴訟行為的不及時,那么從強制處分角度來說,有可能導致強制處分措施的變更或者撤銷。前述訴訟不及時的宏觀或者微觀形態,更加關注不及時對于具體訴訟行為或者整體訴訟活動效力的影響,側重于審查刑事訴訟專門機關維持妥當訴訟速度的程序性義務。強制處分的變更或者撤銷,相對前者來說則是一種的獨立性程序性后果。其次,強制處分狀態的持續,意味著對被追訴者重大權益的持續損害。該種狀況會反向影響訴訟行為的速度,對程序及時性提出更高的要求。或者體現為要求刑事訴訟專門機關承擔特殊的勤勉義務,或者體現為對訴訟行為的時間進行更嚴格、更明確的立法規范或者司法規制。借由衡量是否有必要對強制處分進行變更或者撤銷,強制處分時限角度的訴訟不及時,審查與評價個案中的被追訴者是否享有因訴訟不及時而不容忍強制處分的程序性權利。最后,強制處分狀態的存在與持續,本身也是衡量被追訴者權益受損程度的標尺,將會影響對宏觀與微觀不及時的司法處理。比如說,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判斷是否針對訴訟拖延采取撤銷起訴的最嚴重程序性手段時,被告人是否持續處于羈押狀態,是一個重要的裁量性因素。〔44 〕
強制處分時限與訴訟不及時之間的關系,對我國來說尤其重要,體現為辦案期間與羈押期間之間關系的協調。就我國來說,辦案期間與羈押期間不分,辦案需要與羈押必要之間的關系模糊不清,致使實踐中以辦案期間取代羈押期間,嫌疑人不得不為刑事訴訟專門機關辦案需要而無休止地忍受羈押,這幾乎已成為常態。辦案期間實質上是訴訟行為的時限或者訴訟階段的時限,其與被告人羈押期間之間的區別在于,前者并不像羈押期間那樣特別密切地關聯被告人的利益。在辦案期間層面,控、辯、審三方均對訴訟時間有利益需求,故而辦案期間不宜機械規定,而需要在平衡三方利益的前提下彈性確定。但是,如果存在羈押狀態,羈押期間實質上與辦案期發生了重疊,此時,辦案期間的時限要求,附隨了對羈押期間時限要求的考慮,三方利益的天平逐步偏向被告人利益。此時需要在辦案期間基礎上進一步考慮,處于羈押狀態的被告人,是否對辦案期間的持續負有容忍義務?辦案期間的不適當持續是否足以導致被告人羈押狀態的變更?由此可見,辦案期間層面的訴訟不及時,實質上成為了判斷被告人是否需要繼續承受強制處分的重要衡量因素。關注官方訴訟行為不及時對嫌疑人強制處分狀態的影響,將刑事訴訟專門機關活動的不及時作為衡量被告人忍受官方訴訟行為的限度的標尺,恰是明晰辦案期間與羈押期間的差異,析分兩者關系的邏輯樞紐。
三、認定訴訟不及時的雙層標準——訴訟不及時的雙層邏輯構造
任何范疇,其內涵的界定必須服務于其功能的實現,否則即沒有存在的意義。因訴訟速度妥當性的喪失而引發救濟或制裁的法律效果,借以對速度實施干預。這是訴訟及時原則與迅速審判權的價值指向,也是訴訟不及時作為一個獨立范疇的功能歸宿。訴訟不及時這一范疇的應用,主要目的也在于:確定期間利益的損害,確定侵害者和受損者,進而引發救濟或者制裁的法律效果。因此,“救濟”或“制裁”的法律效果,作為訴訟不及時的功能指向,反向影響著對訴訟不及時內涵的界定,此原理貫穿訴訟不及時的三種模式。
然而,引發救濟的訴訟不及時和引發制裁的訴訟不及時,在實體規則層面,卻體現了兩種互有差異的構成標準。這也導致了訴訟不及時的邏輯構造,呈現出“損害認定標準+責任追究標準”的雙層次遞進形態。(邏輯模型見圖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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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2
(一)第一層:損害認定標準中的訴訟不及時
對刑事訴訟速度予以評價,其正當性基礎在于過快或過緩的速度將會引發特定期間利益的損害。因此,無論該損害歸責于何方,確定損害的存在是界定訴訟不及時的第一步。而且,認定損害的存在并衡量其程度,這與后續救濟措施的引發,有著極為密切的關聯。因此,損害的識別與認定,也構成了訴訟不及時在第一個層次的界定標準。這一層次關注的要點是:何種速度狀態引發了何方刑事訴訟主體的何種程度的期間利益損害。
美國聯邦最高法院1972年在巴克訴溫果(Barker v. Wingo)案中,確立了違反《聯邦憲法》第6條迅速審判權條款的司法判斷標準。拋棄了將“迅速”量化為特定的天數或月數的僵化做法,確立了一個由4個因素組成的平衡檢驗,即著名的“巴克平衡測試”。該測試通過分析“遲滯的時間、遲滯的理由、被告人對迅速審判權的主張和遲滯對被告人造成的損害”這四個因素的具體情況來判斷被告人的迅速審判權是否受到侵害,并有針對性的提出相應的救濟措施,為迅速審判權的實踐操作提供了依據。〔45 〕其中,對訴訟遲滯時間要件的考量、對被告人受損狀況的考量,均是損害認定層面界定訴訟不及時的標準。依據美國法,遲滯的時間作為損害存在的推定性因素發揮作用,單純看其長短,并不必然構成對被告人的侵害。此外,拖延對被告人的不利影響,是確定迅速審判權的關鍵性要件,若無不利影響,被告人任何主張皆無基礎。相較之下,被告人對迅速審判權的主張則作為證明性因素發揮作用,只是將被告人反對拖延的頻度和力度作為考慮要點之一。如果被告人沒有正式主張這項權利,并不能推認其放棄。期間利益的受損者往往是程序片段的協助角色,這一角色大部分時候由被告人充當,但是并不絕對。比如美國法律實踐和理論研究,就有對被害人是否為迅速審判權主體的探討。〔46 〕此外,該角色也有可能由官方訴訟主體充當,比如說被告人出于訴訟策略,濫用辯護權,拖延訴訟的情況下,期間利益的損害即一般歸于控、審。
大陸法系對訴訟及時性原則的追求,集中體現在《歐洲保護人權和基本自由公約》第6條所確立的“合理期間審判”規則之中。〔47 〕通過審查內國程序是否違反“訴訟合理期限要求”,歐洲人權法院將“遲來的正義非正義”,從口號轉化為跨國司法實踐。就侵犯合理期間條款的判斷,并非設立抽象期限,也是在個案斟酌前提下的綜合判斷,最重要的標準是歐洲人權法院1981年在巴克霍爾茲訴德國案判決中所提出的3+1要件衡量標準。其具體包括四方面要件:首先,案件在法律及事實層面的復雜性;其次,案件對于被告的嚴重性,主要是指程序結果的嚴重性;第三,被告人本人的行為和態度,是否為可歸責與被告行為和態度所導致的訴訟遲滯;最后,國家機關的行為與態度。〔48 〕其中的第二要件,就訴訟遲滯對被告人利益重要性的考慮,也體現了損害認定層面界定訴訟不及時的標準。即案件可能的結果對于被告權益的剝奪程度,影響訴訟遲滯的認定。
兩大法系對刑事訴訟程序速度的關注主要側重于訴訟遲滯問題,關注其界定標準可以發現,美國的判斷標準以“被告人迅速審判權利是否被侵犯”為中心,而歐洲的判斷標準則側重于判斷“政府是否盡到勤勉義務”。但這僅是相對而言,由于上述兩種界定標準,皆以試求評價是否有必要對特定的案件和判決施以否定性評價,作為其終局性的目的(美國聯邦最高法院以案件是否滿足駁回起訴條件為關注核心、歐洲人權法院則關注被訴國家的司法狀況是否違反歐洲人權公約)。因此,無論是歐洲人權法院還是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其司法活動不僅重視期間利益損害的存在及程度,而且更為關注損害造成者的過錯和可歸責性。從這個角度來說,損害認定標準層面的訴訟不及時,貌似僅是最終引發后續制裁措施和否定性評價的前提條件而已。
然而,損害認定標準層面上的訴訟不及時,相對于后面將要進一步論及的責任追究標準來說,有其相對獨立的重要制度意義,這主要體現為其與救濟措施之間的密切關聯性。原則上來說,只要損害認定標準達成,程序協助者即有獲得救濟的正當性,該種正當性并不以損害可歸責于程序主導者為必然前提。損害認定標準與責任追究標準之間的差異,根源于救濟與制裁之間的法理差異。即救濟的正當性基礎在于法律所保護的利益遭受了損害,救濟的實現絕不必然性地附著于對責任者的制裁而發生。這在各國內國法的制度層面也有多方面體現,支持與印證著損害認定標準的獨立性意義。
利益損害獲得認定后,一般涉及預防性救濟與補償性救濟等兩類救濟,其均與制裁的思路截然有異。其中,尤其重要的是預防性救濟,該種救濟有利于即時調整訴訟速度,降低損害程度。預防性救濟是一種事中救濟,并不必然關聯對責任主體的懲戒,與后者相對獨立。典型如《奧地利法院組織法》第91條設定的加速抗告程序,即在事實審法院程序延宕時,賦予訴訟當事人直接向上級法院就程序速度問題提起抗告的權利,目的是由上級法院直接誡命事實審法院加速裁判的進行,〔49 〕具體措施如指定期日、追捕鑒定、裁判預備等。此外,葡萄牙刑事訴訟法也設定了與之類似的“程序加速申請”。〔50 〕《葡萄牙刑事訴訟法》第108、109條規定了每個程序階段的法定期限,并且規定一旦超過這個期限,檢察官和被告都可以申請加速程序的進行。
相較之下,期間利益受損后的補償性救濟,則是一種事后救濟。該種救濟雖然往往與對責任主體的制裁密切相關,但也呈現出其相對的獨立性。例如德國實務對程序被拖延的被告,采取量刑減輕和以延遲期間折抵刑期(類推適用羈押折抵規定)的補償方案;又如《法國普通法院系統組織法》第781條和意大利2001年4月18日“平托法”(legge pinto),均設定了以金錢賠償方式補救訴訟遲滯所造成損害。上述兩種獨立于制裁的救濟措施,均系損害認定標準獨立發揮作用的制度空間,均并不必然與責任的追究相關聯。
(二)第二層:責任追究標準中的訴訟不及時
訴訟速度的過快或過緩造成了期間利益的損害,這是識別訴訟不及時并對訴訟速度進行干預的根源性原因。因此,損害認定意義上的訴訟不及時是第一性的。另外,倘若該種損害因程序主導者的過錯(故意、過失 〔51 〕)所致,則確有必要追究程序主導者的責任。通過引發某種形式的制裁的方式,為訴訟不及時的治理提供長效性的制度保障。因此,以程序主導者的責任為核心,訴訟不及時也密切關聯對責任主體的制裁問題,體現為訴訟不及時在責任追究層面的界定標準。
典型者如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判例對訴訟遲滯原因的探討,可以視為訴訟不及時的責任追究標準的鮮明體現。遲滯原因具體包括三種情況:第一種是控方或者辯方基于訴訟策略而故意造成的拖延;第二種是法院積案嚴重、日程緊張造成的拖延;第三種是正當拖延理由,如證人無法出庭造成的拖延。前兩種情況均構成責任追究標準意義下構成訴訟不及時的要件。鑒于美國確定迅速審判權受侵犯的標準,主要是用于判斷是否需要實施撤銷起訴等程序性制裁。因此,其關鍵性的衡量因素,系案件拖延的事由是否是故意的、違憲的,任何偶然的、超出檢方控制能力范圍的拖延都是合憲的;又如歐洲人權法院對訴訟遲滯所采取的“3+1”標準,案件的復雜性、被告人的態度和行為、案件對申請人的重要程度等三方面因素,最終匯集到一個根本性的最終要素的衡量——被訴國家的態度和行為。即審查有無可歸責于國家的懈怠事由(比如,頻頻發回重審),以及法院是否恪盡加速審理的特別勤勉義務。〔52 〕將被訴國家態度和行為作為認定訴訟不及時的終局性要素,無疑也體現了責任追究標準意義上訴訟不及時。
制裁訴訟不及時的制度措施有多樣性,且均以利益損害標準和責任追究標準同時成立為其適用前提。并且,很多制裁措施,往往同時兼具救濟功能。例如德國的終止訴訟和美國的駁回起訴,均既有制裁效果,也有救濟功能。德國學者認為,沒有合理的理由聽任案件長期不加處理,或者僅僅因為偵控或司法機關希望能將尚未找到的證據找出來便長期擱置案件,是違反法治國家原則的。如果這種拖延超過了可以忍受的限度,就應以終止訴訟進行制裁。〔53 〕這一觀點得到了德國聯邦最高法院的認同。又如美國《聯邦刑事訴訟規則》第48條b項規定,如在向大陪審團提交指控,或對已在地區法院接受詢問的被告人發出檢察官起訴書存在不必要的遲滯,或在將被告人交付審判時存在不必要的遲滯,法庭可以駁回大陪審團起訴書、檢察官起訴書或控告書。〔54 〕
然而,我們需要關注的是,損害的確定與救濟,責任的追究與制裁,兩者實際上是兩種方向的思維。美國聯邦最高法院與歐洲人權法院受制于其終局性的裁決地位與程序性制裁實施者角色,實際上忽視了利益損害標準的獨立意義。仍以上述美國法為例,《聯邦刑事訴訟規則》設定“駁回起訴”以救濟與制裁訴訟不及時,然而,駁回起訴意味著檢察官不得就同案再次起訴,制裁效果過于嚴厲,且嚴重損害犯罪控制的社會利益。實務中,除極端情形外,法院多不愿認定迅速審判權遭受侵害,從而導致受損期間利益實際上不能得到有效救濟。為此,《聯邦迅速審判法》對制裁方式作出了調整。〔55 〕
倘若不對訴訟不及時在損害認定層面和責任追究層面的界定標準進行適當分離的話,那么將意味著:兩層次任何一層次的標準不具備,則均不能認定訴訟不及時的存在。在這種邏輯下,訴訟不及時的責任追究標準吞噬了損害認定標準的獨立性。即使期間利益確實發生了損害,若不能將原因明確地歸責于程序主導者(大多數為官方訴訟主體),那么制裁將難以成立,救濟的機會也會隨著制裁的不成立而同時失去。由此可見,為了對訴訟不及時現象作出較為精細的解釋,損害認定標準與責任追究標準絕對不能混同,兩者之間的關系有必要獲得進一步闡明。
(三)雙層標準之間的四種邏輯關系
訴訟不及時現象的損害認定標準與責任追究標準之間的劃分,初步形成了解釋訴訟不及時現象的雙重邏輯構造。損害認定標準用于解釋訴訟不及時所造成的損害,及其后續所引發的法律救濟;責任追究標準則用于解釋訴訟不及時在造成損害后,如何追究相關主體責任的問題,與法律制裁密切相關。從解釋力角度來看,有必要對兩層次標準之間的關系進行解釋。具體來說,倘若確實存在利益損害,就損害救濟和責任制裁之間的邏輯關系,實際上存在以下四種情況:
首先,如果損害可被歸責于程序主導者,那么對程序主導者的追責與制裁,一般可以同時構成對受損主體的救濟。這是較為通常的一種情況。比如說美國的撤銷起訴制度,既是制裁,也有降低期間利益損害的救濟效果。
其次,損害不可歸責于程序主導者,損害系利益受損者自身原因所致。此時,利益受損者對損害有容忍義務,不具備獲得救濟的正當性,程序主導者因而也就無需承擔責任。這是兩種標準絕對分離的情形。如歐洲人權法院“3+1”標準中對被告人行為和態度的考量,即用于分析遲滯是否可歸責于被告人。
其三,損害既不可歸責于程序主導者,也非利益受損主體一方的原因所致。此時,利益受損主體無法借助對程序主導者的制裁而獲得救濟。針對此種情況,國家有可能作為第三方為期間利益損害提供最終救濟。如就法院案件積壓所導致的訴訟遲滯,大致屬于該種類型。積案所致的訴訟遲滯,雖然并非控方責任所致,但美國有時仍會將其認定為訴訟遲滯,由控方承擔被駁回起訴的不利。然而,由于控方對法院的案件積壓本無責任,該種駁回起訴僅是對被告人的救濟,而不是對控方的制裁。控方僅是代替國家為救濟的提供而承擔附屬性成本。另外,也恰恰因為該種原因的駁回起訴不是制裁,故而美國司法實務的操作方式較有彈性。法院有選擇性地認定或不予認定該種訴訟遲滯,雖原則上不像控方故意拖延訴訟時那樣嚴厲,但也并非完全將該種情況所造成的痛苦完全付諸于由被告人容忍。兩相比較之下,歐洲則更傾向于國家負責,原則上不能將案件積壓作為國家免責的依據。〔56 〕
最復雜的是第四種情況,利益損害非因利益受損者自身原因所致,本因程序主導者的行為失妥所致。但是,一國政府綜合考慮司法政策等多方面因素,對程序主導者予以較大的寬容,相對性地就該種損害為利益受損者設定容忍義務,剝奪利益受損者尋求救濟、主張對責任者施以制裁的權利。第四種情況主觀性極強,格外突出地體現了特定國家的法治理念和政策性因素。針對該種情況,我國的制度形態和歐洲的制度形態彰顯了兩國在法治理念層面的鮮明反差。我國重視犯罪控制,輕視人權保障,為公、檢、法等官方刑事訴訟主體的訴訟行為,設定了極為彈性的時限。以該種方式,在官方訴訟主體成為程序主導者時,為被告人設立了極為寬泛的容忍義務。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根據歐洲人權法院判例精神,即使被告人在程序運行中存在一定的濫用辯護權情形,或是采取了延宕訴訟的辯護策略,歐洲人權法院也不當然以此為由免除其依據訴訟遲滯事由申請救濟的權利。〔57 〕這實際上是在被告人成為程序主導者時,法律為國家設定了對被告人不當行為的適度容忍義務。理論基礎在于為被告人提供傾斜性保護,被告人面對強大的國家機器,必須窮盡辯護手段組織防御,不宜輕易地因辯護權的行使而遭受否定評價。
訴訟不及時的雙重界定標準實際上是對各方刑事訴訟主體善意、勤勉義務的統籌性關注,鑒于上述損害認定標準與責任追究標準之間的不同邏輯關系,我們可以看出:第一,用于識別損害的存在及其程度的損害認定標準是第一性的,無損害就無界定“訴訟不及時”以干預刑事訴訟速度的必要,從而也就不涉及救濟或制裁。第二,有損害卻不一定有救濟。若損害的發生系因受損者自身原因所致,則應容忍損害,無理由追究他方責任;又如受損者沒有及時提出救濟主張,無法證明損害的存在,也無法獲得救濟;再如一國政府出于司法政策考慮,為特定利益損害設定容忍義務,此時,受損方也難以獲得救濟。第三,有損害也不一定有制裁,制裁必定以損害可歸責于程序主導者為前提,即使過快或過緩的程序速度確實造成了期間利益的損害,倘若無法歸責于程序主導者的過失或故意,也不會引發制裁性后果。第四,即使有救濟,也未見得一定構成制裁。如上文論及的,國家從第三方角度對不可歸責于任何一方刑事訴訟主體的拖延,所進行的終局性救濟。
當然,不可否認的是,在有些情況下,確實救濟和制裁是一體的,制裁同時也構成救濟。然而,切不可混同兩種理念傾向的差異,否則將造成嚴重的制度風險。比如,我國《國家賠償法》對賠償義務機關的設定,即混淆了救濟與制裁的法理界限,致使損害救濟和責任制裁均難以實現。因此,有意識地區分訴訟不及時的雙重界定標準,能對制度的建構和運行提供更加充分的解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