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文林

伊朗核問題是近年來最復雜艱難的地區熱點之一,談判解決核問題雖然使該問題出現降溫趨勢,但真正通過談判解決問題難度甚大。當前,伊朗與美國等六方圍繞最終協議的核談判已持續一年。2013年11月伊朗與六方就核問題達成臨時協議后,有關各方就開始啟動最終協議談判。各方原定在2014年7月達成最后協議,但由于各方分歧太大,談判最終后延四個月。到11月24日最后期限到來時,有關各方依舊未能達成最終協議,被迫再次宣布延期七個月。伊核談判突破為何如此艱難?究其原因,這是由于美伊雙方結構性矛盾難以化解、國內掣肘力量強大,以及核談判立場差異甚大所導致的。
美伊雙方戰略目標針鋒相對,結構性矛盾難以化解
美伊矛盾是典型的結構性矛盾。伊朗方面,伊朗一直矢志成為獨立自主的地區大國,并將“反美反以”作為意識形態基礎。這些政治抱負幾乎滲透到伊朗決策層的每個毛孔,不太可能輕易改變。盡管伊朗目前急于緩和對美關系,但其政策出發點是緩解經濟制裁壓力和外交孤立處境,而其愿意為此付出的代價,是在核問題上適當讓步。因此它更多是策略性調整。沒有跡象表明,為換取與美國緩和關系,伊朗準備犧牲自己的戰略關切(成為地區大國、掌握核能力等)。魯哈尼本身就是位實用主義政治家。他早年參加伊斯蘭革命,與最高領袖和強硬派關系密切。當政后的主要政策目標是改善經濟民生,這種關切促其謀求解除制裁。
美國對伊政策做出實質性調整更不容易。防止地區大國崛起和確保以色列安全,是多年來美國中東既定政策。而伊朗恰恰在這兩方面對美國構成直接挑戰,因此美國一直將伊朗視為稱霸中東的最大障礙,必欲除之而后快。這些年來,美國中東政策的基本框架就是圍繞“遏制伊朗”而設計和展開的。這種政策結構牽扯面實在太大,奧巴馬政府沒有足夠的動力和理由來實質性改善美伊關系。有分析認為,迄今為止,沒有一位美國總統打算以承認伊朗政體合法性和核心利益為條件與伊朗實現關系緩和。也沒有跡象表明,美國打算因美伊達成核協議而重新調整與伊朗的關系。相反,根據一位美國高官所說,談判有助于拖延時間,繼續將問題推到未來,以等待伊朗自行崩潰。[1]因此,即使美伊談判正熱火朝天,但美國財政部仍在2014年8月29日宣布對伊朗25家企業、銀行和個人實施制裁,表明美國仍將伊朗視為打壓對象。
從理論角度看,化解美伊結構性矛盾的前提條件,除了雙方要有一定共同利益外,還要有共同的外部威脅,并且這種外部威脅對美伊戰略利益的損害或潛在損害,明顯超過美伊對立帶來的戰略收益。唯有如此,美伊才可能實現實質性和解。但目前美伊仍不完全具備上述條件。很多媒體將當前美伊緩和與1971年中美緩和相比較,認為美伊關系可能像當年中美“乒乓外交”那樣,最終開啟關系正?;?。歷史不能簡單類比。中美能夠實現關系正?;粋€重要原因是當時蘇聯對中美兩國的威脅,遠遠超過中美之間的分歧與矛盾,由此促使中美共同聯手,來增強各自的安全。但在當前美伊關系中,并不存在類似蘇聯那樣的強大外部威脅。
當前,國際和地區環境變化出現了某些有利于解決伊核問題的新變化。從國際層面看,當前烏克蘭危機的持續升溫,迫使美歐不得不花費更多精力去應對俄羅斯,因而在一定程度上分散了對伊核問題的關注度。從地區層面看,2014年6月以來,極端組織“伊斯蘭國”異軍突起,并日漸威脅到美國及其地區盟友的利益。這也迫使美國不得不加大對極端勢力的軍事打擊力度,由此對伊朗的戰略需求有所增強。奧巴馬政府一名官員稱,德黑蘭和華盛頓在打敗遜尼派極端分子上存在“利益共通之處”,這應該會讓二者有一個共同的目標。然而,“伊斯蘭國”對美國的威脅仍遠遠不能與伊朗坐大帶來的威脅相提并論,仍不足以改變美國敵視伊朗的既定戰略目標。2014年9月以來,美國加緊組織針對“伊斯蘭國”的“國際聯盟”,其中包括了十多個阿拉伯國家,但唯獨將在中東軍事實力相對強大的伊朗和敘利亞阿薩德政權排除在外。美國布魯金斯學會學者指出,“伊朗很可能會覺得,美國需要他們的協助來打敗ISIS,而這會讓美國在核談判中更通融。如果他們真這么想,那就是一種錯覺”。以色列戰略部長施泰尼茨指出,“‘伊斯蘭國’是一個五年問題,而擁有核武器的伊朗是一個持續50年的問題,后者的影響要大得多”。因此,當前外部環境的變化,尚未達到足以改變美伊關系結構的程度。在美伊關系難以根本改善的情況下,指望伊核談判出現突破性進展,顯然很不現實。
魯哈尼與奧巴馬均面臨國內掣肘,推動緩和的回旋余地有限
伊朗方面看,魯哈尼上臺雖使政壇改革派影響力上升,但保守派勢力仍相當強大。眾所周知,最高領袖哈梅內伊才是伊朗大政方針的“最后拍板者”,其世界觀構想直接影響魯哈尼政府的政策空間。有分析認為,哈梅內伊可能不反對改善美伊關系,但沒有興趣與美國恢復外交關系,不會允許美國重開使館。[2]那就是說,哈梅內伊既不想讓伊朗公開與西方對抗,也不想屈從于美國。哈梅內伊也不會以放棄反抗西方霸權的政策來換取對美緩和。歷史上,哈梅內伊曾數次談到“英勇的靈活性”,強調“友好對話”不等于“友誼”。例如,1996年8月7日,哈梅內伊面對內政部和外交部官員演講時指出,國際政治舞臺是“英勇的靈活性”的舞臺,它直接與敵人面對面,因此伊朗外交官必須堅持原則和立場;2013年9月5日,在對革命衛隊的演講中,他宣稱“當摔跤選手與對手較量時,出于技術原因顯示的靈活性,是為了讓他別忘記對手是誰”。[3]因此,哈梅內伊拒絕與美國進行雙邊會談,更傾向于將美國視為敵人而不是朋友。[4]最高領袖對美伊關系的這種政策定位,等于為魯哈尼的外交政策限定了活動范圍。
同時,伊朗政壇有相當一批強硬派,傾向于充當美伊談判“攪局者”的角色。這些勢力更愿意看到魯哈尼緩和政策的失敗,而不是成功,以此從制裁伊朗的過程中獲益。例如,伊朗革命衛隊擁有龐大的走私網絡,國際制裁使革命衛隊走私活動的利潤更加豐厚。同時,許多強硬派教士害怕非伊斯蘭觀念大量涌入。因此,當魯哈尼推行對美緩和政策時,如果成就卓然,他們可能默不作聲;如果略微有損國家利益和尊嚴,這批人必然會對政府群起而攻之。2013年9月,魯哈尼參加聯合國大會后返回德黑蘭時,便在機場遭人扔鞋。同時,伊朗議會中的強硬派,頻頻質詢乃至彈劾魯哈尼政府部長,并三次否決魯哈尼科技部長人選提名,顯示出伊朗國內強硬派掣肘力量日趨增強。
所有這些因素,使魯哈尼的政治回旋空間十分有限。從歷史來看,魯哈尼之前三任總統的政策基本都是虎頭蛇尾:每位總統上任伊始都是雄心勃勃、勵精圖治,但此后便意興闌珊、影響力下降,如拉夫桑賈尼當選總統后的主要目標是實現經濟自由化,哈塔米總統的主要目標是進行文化開放,內賈德是宣揚民粹思想。他們在開始階段都取得一定成功,但隨著來自最高領導人的阻力和國內強硬派的抵抗越來越大,迫使其最終改變政策,無功而返。魯哈尼恐怕也難逃此命運。尤其在伊核問題上,伊核計劃成本已超過千億美元,如果魯哈尼在核問題上的讓步不能換來美國給予的相應收益,魯哈尼的政治聲望將極大受損。
美國方面的掣肘力量也不容小覷。美國國內反伊朗勢力十分強大,最典型的是國會的掣肘以及猶太人院外游說集團。魯哈尼就職前夕(2013年7月31日),美國眾議院高票通過對伊朗實行更嚴厲制裁提案,明顯是給美伊緩和潑冷水。奧巴馬9月24日在聯大講話表示要推動伊朗核問題解決后,美國共和黨籍議員次日便開始向奧巴馬發難,要求其澄清美國對伊政策是否有變化。加之主張對伊強硬的共和黨人在美國中期選舉中一舉拿下國會控制權,奧巴馬的對伊緩和政策將受到進一步掣肘。與此同時,美國在中東的鐵桿盟友以色列,更是高調反對美伊緩和。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一再聲稱,魯哈尼是“披著羊皮的狼”,認為其所謂核計劃用于和平目的,只是伊朗對外爭取時間的策略,一再提醒美國對伊朗的經濟制裁不應減輕。在美國的中東戰略棋盤中,以色列的分量顯然比伊朗重要得多,美國不可能為緩和美伊關系,而忽視以色列的感受和利益關切。
美伊各自處境與要價差異甚大
從技術角度看,美伊謀求解決伊核問題都有一定誠意,但問題的關鍵是雙方在價錢上難以談攏。這就涉及當前美伊的處境和要價是否能“合拍”。目前看,雙方各方面的要求均差異甚大,因此很難達成“大交易”。
一是雙方對解決伊核問題的迫切程度不同。目前,伊朗在伊核問題上的外交姿態更為積極主動,這恰好折射出其戰略處境的日益被動。近幾年來,伊朗經濟深受西方制裁之苦,西方制裁的持續時間越長,伊朗經濟和百姓受損就越嚴重。因此,伊朗急于擺脫制裁、謀求緩和的意愿更為強烈。《華盛頓郵報》9月25日在采訪魯哈尼并問及解決伊核問題的時間框架時,魯哈尼回答:“越短越好,伊方期望的是三個月,但六個月也不錯。這不應耗時數月或數年。”[5]2014年6月,魯哈尼政府一名高官稱,“我們必須馬上消除制裁,魯哈尼已將所有雞蛋放到這個籃子里,如果和談失敗將意味著伊朗改革的失敗”。[6]伊朗急于求成的心態,很容易被西方利用,繼續拖延時間以換取更多好處。
美國的心態則恰恰相反。這些年,美國借助炒作伊朗核威脅,好不容易將國際社會拉攏到自己一邊,并借機采用多邊和單邊制裁舉措,勒住伊朗的經濟命脈。制裁拖得越久,伊朗就越虛弱,美國在談判中就越主動。因此,美國并不急于與伊和談,更不會輕易讓步。即使現在雙方已經接觸,美國的態度明顯更為強勢。奧巴馬多次強調,“若想達成協議,需要軍事威脅和強硬外交手段結合”,“美國嘗試通過外交途徑解決伊核問題,但不會放棄通過軍事手段確保伊朗無法擁有核武器的可能性”,并宣稱,如果伊朗不放慢濃縮鈾步伐,將對伊進行更嚴厲的經濟制裁。國務卿克里也告訴媒體,美國不會被伊朗總統魯哈尼的溫和調門“忽悠”。在雙方處境相差懸殊的情況下,伊朗急于與美國緩和,往往很難達成公平公正的協議。
二是雙方的談判要價差異甚大。目前,雙方在核談判中的分歧主要體現在幾個問題上。一是離心機數量。美國要求伊朗將1.9萬臺離心機(其中1萬臺正常工作)降至2000—4000臺,并禁止研發新一代離心機;但伊朗堅持保留這些離心機,甚至要額外增加成千上萬臺離心機。二是阿拉克重水反應堆問題。美國要求伊朗將阿拉克重水反應堆改造成輕水反應堆,以徹底廢除伊朗提煉和加工钚的生產能力,但伊朗則堅持在保留重水反應堆的前提下降低核材料的濃度。三是福爾多鈾濃縮加工廠問題。美方堅持伊朗必須廢棄伊朗秘密建造的福爾多鈾濃縮加工廠,但伊朗堅決不同意。四是在解除制裁問題上,伊朗要求最終協議簽訂后,西方對伊朗的經濟制裁必須一勞永逸地結束,而且時間限定在三至五年內,最多不超過七年;而美國則堅持視伊朗的態度在20年內逐步取消制裁。這意味著,即使伊朗做出重大讓步,換來的只是在未來十幾年內放松制裁的承諾,這是伊朗不可能接受的。此外,西方還試圖禁止伊朗民用核能,限制伊朗的導彈能力。這些要求顯然超出伊朗的接受能力。伊朗總統魯哈尼最近曾說:“我們除了透明度沒有什么可以拿到談判桌上提供給他們。伊朗在核技術領域不會后退一步。”哈梅內伊稱,納坦茲工廠應該為伊朗擬議中的核能項目提供濃縮鈾。因此,伊朗不但沒有表示將著手按照P5+1[7]的要求大幅度削減鈾濃縮能力,反而謀求將原有鈾濃縮能力提高十倍。如果不能大幅度削減伊朗的鈾濃縮項目,伊朗就極有可能形成秘密“突破”能力并生產出核爆炸裝置。雙方心理價位差距甚大,決定了美伊在接近過程中艱難而脆弱的談判關系。
三是美伊嚴重缺乏互信。由于美伊長期敵對,彼此間的不信任已經“根深蒂固”。伊朗人不會忘記l953年美國中情局發動政變,推翻伊朗摩薩臺政府;美國人也不會忘記1979年伊朗劫持美國使館人員長達444天。目前,伊朗副外長阿拉齊就表示,“我們從未百分之百信任美國,在將來,我們仍將繼續保持同樣的方式,永遠不會百分之百信任他們”。在核問題上,伊朗高層更是懷疑伊朗在核問題上的讓步是否管用。哈梅內伊就曾說過,“反對伊朗的運動不僅僅是針對核問題,它們(西方)現在的話題是核問題,并借炒作核問題制裁我們。但核問題何時才出現,制裁又持續了多久?西方制裁伊朗已有30年了,為什么沒有核問題之前,他們仍制裁我們?”[8]在伊朗強硬派看來,美國歷史上和當前對伊朗充滿敵意,不是可靠的談判者。因此哈梅內伊屢次表示,對談判前景并不樂觀,認為其不會有任何結果,并宣稱伊朗可以在制裁下生存下去。
美國同樣不信任伊朗。盡管魯哈尼頻頻發動“魅力攻勢”,但美國仍質疑魯哈尼到底是“披著羊皮的狼”,還是愿意用核計劃換取西方緩解制裁的實用主義者。美國總統奧巴馬表示,他對達成核協議的期望值很低,認為很多障礙恐怕很難克服,不過外交途徑必須嘗試。[9]部分美國議員擔心,一項新達成的臨時協議會讓伊朗有機會繼續進行鈾濃縮活動,參議員格雷厄姆甚至表示,“美國國會認為,制裁以及美國和以色列有說服力的軍事力量幫助我們走到了今天這一步。如果現在后退,那么我們將發出最糟糕的信號”,這顯示出美國國會對伊朗能否遵守協議的嚴重不信任。美智庫學者也認為,在中東,沒有什么東西能夠運行良好,美國憑什么相信伊朗會放棄核計劃以換取解除制裁呢?[10]還有美國學者懷疑,伊朗是否仍會借和談繼續推進核計劃,并指出,在魯哈尼擔任核談判代表期間,曾在2004年一次內部演講中稱,“當我與歐洲人在德黑蘭談判時,我們正在伊斯法罕裝備鈾轉化的設備。事實上,通過創造平靜的環境,我們完成了在伊斯法罕的工作”。[11]彼此缺乏信任加劇了雙方達成協議的難度。
美國和伊朗已經有三十多年沒有正式交往,伊核問題也持續十多年,因此解決伊核問題“破冰不易,融冰更難”。當前,盡管美伊都有謀求緩和的意愿,伊核問題也出現了局部緩解的跡象,但實現真正突破的前景并不樂觀。
(作者系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中東研究所副研究員)
(責任編輯:蘇童)
[1]?Flynt?Leverett?and?Hillary?Mann?Leverett,Going?to?Tehran:Why?The?United?States?Must?Come?To?Terms?with?The?Islamic?Republic?of?Iran,Metrpolitan?Books,2013,pp.5-6
[2]?Nasser?Hadian,?“Why?Iran?Is?Ready”,Iranian?Diplomacy,September?22,2013.
[3]?Akbar?Ganji,“Frenemies?Forever:The?Real?Meaning?of?Iran’s?‘Heroic?Flexibility”’,Foreign?Affairs,September?24,2013(上網時間:2014年11月27日)
[4]?Tvtti?Erasto,“Learning?from?the?Past?in?the?Iranian?Nuclear?Dispute”,Middle?East?Research?and?Information?Project.April?16,?2014
[5]?David?Ignatius,“Rouhani?sees?a?nuclear?deal?in?3?months”,?The?Washington?Post,?September?25,2013
[6]?“July?deadline?for?Iran?nuclear?deal?appears?in?jeopardy”,http://news.yahoo.com/july-deadline-iran-nuclear-?deal-appears-jeopardy-envoys-032835940.html(上網時間:2014年12月10日)
[7]?P5+1?是指在2006年針對伊朗核試驗問題,出于外交影響而與伊朗形成關系的6個國家,它們分別是:美國、英國、法國、中國、俄國和德國。其中,前5個國家也是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
[8]?Zachary?Keck,“Iran:The?Case?for?Rapprochement”,The?National?Interest,September?27,2013.
[9]?“Iran?and?America:Testing?diplomacy”,The?Economist,September?25th?2013.
[10]?Jeffrey?Goldberg,“Don’t?be?fooled?by?Iran’s?charming?new?leader”,Iran?Focus,October?1,2013.
[11]?Charles?Krauthammer,“The?Iranian?‘moderate’”,The?Washington?Post,September?27,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