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我媽說,當年還沒我時,隨我爸去開洋葷,吃牛排。被問要幾分熟時,我媽天真未鑿,答:“熟一點,焦一點。”剩下一餐飯時間,凈練刀功了。
按她描述,差點咯了牙,覺得那牛排能劃玻璃。我媽也滿腹委屈:我就不知道焦了能這么難吃,苦!
焦的東西,大多發苦。然而江南人對焦這回事,卻沒什么惡感,覺得區區小苦,可以承當。一是焦常和脆相干,二是焦苦焦苦,卻自有股香氣。
比如蘇州和無錫人老年代早飯,都愛吃鍋巴粥。鍋巴加剩飯,水煮一下吃,嚼個劈里啪啦的脆生,也不在意那苦味。我跟外婆討論過,為什么焦味還能惹人愛。外婆認為,以前沒什么佐料,放不香,焦雖然苦,但卻香醇。這聽著有些謬論,但她實踐起來很不錯。我外婆做一手面餅技藝精絕,面略加烙,外面焦黃泛黑,內里綿軟如酥,單吃略苦,但加了糖便好吃煞人。
餐桌上的菜若有苦味,婆婆們豎起臉來訓媳婦,老板會被顧客逼免單。當然也有人特意去找苦吃——比如苦瓜和魚腥草都苦,愛的人奉若珍寶,恨的人如避蛇蝎——但畢竟愛苦者少。小吃飲品類,苦的就多了。金庸《天龍八部》里,鐘靈請段譽吃蛇膽炒的瓜子,說是吃了心明眼亮。段譽初吃不慣,但“諫果回甘”,就覺得有滋味了。苦的味道,一半是回味里來的。中國人常說良藥苦口,但我有位朋友卻有謬論,說小時候,被父母威逼利誘、軟硬兼施地吃藥,苦得滿舌發硬。但隨后一氣兒灌白水消苦,越喝越覺得白水都甜了。雖說大有苫中作樂之嫌,但也不無道理:苦之襯甜,比一味甜本身要雋永許多。
如是,幾味厚需要細細咂摸、又易上癮之物,或多或少,都有一點點苦味。好雪茄香味層次分明,但如果欠了苦味,就略顯輕佻,不夠端凝沉厚。好的雪茄味道層次多樣之余,總是苦香沉厚、醇濃溫柔,能繚繞飄蕩三日不絕,但又不至于發膩,鎮得住。咖啡的苦味,不知給世上多少煉乳、砂糖和牛奶銷售提供了活路,可是眾芳雜蕪,最后也還都是咖啡的配角。咖啡因其苦而需要配料,又因其苫而有無限多種調制方法,但咖啡圣手們從來不是為了泯滅苦味,而是變著法子把這苦味修飾裝點得讓人驚艷——當然,對咖啡老饕來說,濃縮咖啡的苦味最妙不過了。
小時候,人俱覺苦澀難食;長大后,才識其清涼甘香。苦瓜,是青春過后才能參透的味道。
苦瓜貌似是和青春無關的味道。
青春,要的是簡單粗暴的刺激。火一樣的熱辣,倒牙的酸爽,愛情般的甜膩。年輕人的味蕾,總是癡迷于讓他們亢奮的味道。而苦瓜的味道,需要細細玩味。
小時候媽媽也會做苦瓜。知道我不喜歡苦瓜的味道,媽媽就用我最喜歡的雞蛋和苦瓜一起翻炒,希望我多少能吃一點。然而,畢竟年紀小,一口苦澀流入嘴中,就不愿再吃。媽媽不停地勸,才會吃一點點。看著媽媽大口大口地吃著苦瓜,好奇地問媽媽為什么不嫌它苦澀。媽媽只是笑笑說:“小時候也不愛吃,只是現在覺得,其實苦瓜也很香,而且很有營養。”然而我完全不能理解媽媽為何能在苦中吃出清香。大學四年,每次在食堂看到苦瓜,都避而遠之。
偶然一天,和朋友們去KTV把酒言歡,好友點了一首陳奕迅的《苦瓜》,唱得深情款款。朋友走調走得很厲害,加上是粵語,肯本不知道他在唱什么。朋友唱完,跌坐在我身邊。我嘲笑著他:“唱得什么爛。”朋友迷迷糊糊地說:“你知道嗎,苦瓜也叫半生瓜。”關于那天我已經記不得太多,卻不知為何記住了半生瓜這個名字。
后來在家里,聽著陳奕迅渾厚低沉的嗓音唱著:
今天先記得聽過入說這叫半生瓜
那意味著它的美年輕不會洞察嗎
到大悟大徹將一切都升華
這一秒坐擁晚霞
我共你覺得苦也不太差
于是動身去菜場,買來苦瓜,給自己做了一盤涼拌苦瓜。第一口,依然是不住的苦澀。強忍著吃下去,第二口,第三口,細細去琢磨,竟然真的覺得有絲絲清香。
突然明白媽媽為什么能吃出苦瓜的清香。其實苦瓜的清香一直都在,只是年少時的我們沒有“苦中作樂”的心境,總是希望舌尖和食物接觸的剎那,就能迸發出火花。只有當你經歷歲月的洗禮,沉淀下來,懂得細細去品玩一切,才能吃出那份“苦盡甘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