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躍 段定鋒
那三只紅色大恐龍是798藝術區中的絕對地標。同樣的,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UCCA)也是文藝青年心中的地標之一。最近這里很熱鬧,由慶典晚宴拉開序幕,各種精彩的活動陸續進行——這是在慶祝UCCA八歲生日。也許出乎很多人的意外——這個洋血統的非營利美術館不僅活了下來,而且愈加有活力。這活力的動力來自于一個美麗女子薛梅,在過去的六年時間里,她見證著UCCA完成了重要變革與成長。
她對UCCA的第一印象并沒有想象中的好。
UCCA的創建者是來自比利時的著名收藏家尤倫斯夫婦,他們早在1987年就開始收藏中國當代藝術。據傳說,他們最初只是想把藏品運到中國安放,但當他們發現798藝術區后立刻被它和諧而原始的建筑環境吸引,并隨后產生了打造一個多功能展示藝術空間的龐大計劃。2007年深秋UCCA開館,成為轟動北京文化圈的重大事件。2008年,薛梅在幫另一位世界級收藏家烏里·希克操辦“中國當代藝術獎”展覽時,與UCCA有了初次合作。與UCCA員工的接觸讓她感覺很糟糕,“郵件不及時回,電話沒人接,比國營單位還國營單位”。而薛梅的專業性則被UCCA當時的館長杰羅姆·桑斯看在眼里,隨后他邀請薛梅來UCCA工作。不過薛梅一口拒絕了,“不可能,我自己已經創業了。”彼時,薛梅的公關公司正做得有聲有色,專注于藝術傳播,客戶之一就是專門給瑪麗蓮·夢露拍照的攝影師勞倫斯·席勒。
此前,薛梅有著一串閃亮的履歷。她曾是“京城第一俱樂部”京城俱樂部的會員部總監,后赴美國讀書并就職于洛杉磯一家俱樂部,再后來成為卡地亞北方區零售經理。從卡地亞離職后,薛梅經歷了痛苦的低潮期,每天問自己“到底要干嘛?”她說她是個文藝青年,有理想情結,最后她決定做最喜歡的事——藝術。與藝術結緣早在1997年,薛梅認識了著名藝術家曾梵志,她幾乎天天和曾梵志以及他太太泡在一塊兒,“他每次都把手畫得特別大,他說手能表達很多含義,很難畫。”最打動薛梅的是藝術自由的想象力,而且,“站在作品前,你覺得跟它有某種聯系。”那一陣子,薛梅是被藝術包圍的——看大量展覽,常與藝術家朋友們一起談詩歌,聊音樂。薛梅說,“藝術是逃離繁瑣生活的桃花源,那是最放松最向往的地方”。
有對藝術的熱愛,還有出色的管理才能,在杰羅姆·桑斯眼里這正是UCCA最需要的人。被拒絕的桑斯館長后來又找過薛梅幾次,策展人皮力就勸她好好考慮,“一個非營利美術館在中國是惟一的,在這個特定時期,它需要像你這樣的人。”于是,薛梅答應了。當時,面對公關部和藝術商店兩個選擇,薛梅決定做商店,“我喜歡挑戰——那個商店我每次來都覺得沒得可買,我怎么樣能夠打造一個讓大家眼前一亮的能買到東西的藝術商店呢?”薛梅先為它定下了格調——做中國原創設計。那時很多中國設計師只做展覽,沒有產品,靠其他工作維生。薛梅就去全國各地尋訪設計師,說服他們與UCCA合作。薛梅認為藝術商店是一個孵化實驗室——孵化所有可能。很快,商店就呈現出新氣象:店面不大卻有豐富的設計產品、藝術品限量版和衍生品、藝術圖書、紀念品,薛梅提出一個口號,“離開商店必須有一件商品拿在手。”目前,藝術商店的收入占UCCA年度籌款的40%,非常可觀。
由于業績出色,2011年薛梅成為了UCCA的CEO,負責美術館的經營,這個CEO的職位前無古人,在業內也是惟一的。為了打造UCCA學術性和國際化的形象,對外宣傳上她主推館長田霏宇,而薛梅這位背后推手卻在UCCA生存中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近年來,來自創始人捐贈的運營預算逐年減少,薛梅每天都在為籌資這件事忙活。最大的一次變革是4年前,薛梅開始做UCCA年度慶典,向社會眾籌來年展覽的資金,今年的八周年慶典晚宴的籌款數目達到了新高:1086萬元。
“有人說,你端著一個金飯碗天天去化緣,因為藝術看上去很高端。國內很多人對非營利不理解,他們問為什么不去營利地做它?我說,非營利的理念在西方已經有三四百年,在中國才剛起步,這是一條漫長的路。”薛梅說。

Q&A
Q: 剛做藝術商店時,設計師和藝術家的產品都是你親自挑選的嗎?事實證明,你的眼光很好啊!
A: 其實那時只要是一個原創設計產品我們都接受,覺得好的和不好的我們都不拒絕,會試一個星期。當然還有一個因素是,這么多年我去了很多國家的各種形態的商店,即便是一個酒店的商店只要路過我都會去轉。各種貨品真是看了無數用了無數。每件好的設計品都和自己的經驗、經歷有關系。再有就是在卡地亞工作期間我學到很多關于設計和零售行業的知識。
Q: 可以說UCCA藝術商店推動了中國藝術衍生品和中國原創設計的產品化嗎?
A: 對,這個確實我做到了。
Q: 你還規定所有產品都要和環保有關?
A: 你看今天這陰霾,其實有我們每個人的原因。我們垃圾不分類,汽車發展肆意,都是我們對環境的傷害,這種傷害終究有一天會回到我們面前。我經常在國內商店里看到一些在設計上全是浪費的產品,有對材料的浪費、對資源的浪費。而國外許多設計師就注意使用綠色的、環境友好的材料,再進行功能和外形的設計。所以我要求很多設計師參與到“再設計”中,“再設計”就是將老的、過時的產品重新設計使用。其實我們很多有傳統設計元素的產品特別好,比如全銅質的煙盒、銅質的打火機……我們買了很多樣品,邀請設計師參與到里面,這些老產品經過重新設計后完全能適應當代生活,同時也能拯救很多小工廠。
Q: 你們提倡的生活方式是什么?
A: 這個商店就是很多可能,很多種生活方式。不管是藝術還是設計,它在人們生活中是有作用的。它就在每個人的生活中,比如我們店里很多限量版的藝術品價格并不是很高。
Q: 2011年你成為了藝術中心的CEO,這個職位不管是UCCA歷史上還是業內同行中都沒有過。你曾說,在中國做美術館和在西方有很多不一樣?
A: 首先是人的缺稀,在美術館做管理的人、策展人非常少。不是不夠多,而是優秀人才非常缺稀。到今天,我們中心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是以前并非從事這個專業的,進來后我們要大量培訓。目前,我們UCCA員工中絕大多數是“90后”,也就是說在他們之前這個行業里的專門人才特別少。基數小,可選擇的人才就很少,有經驗的人士少之再少——這是所有國內藝術機構不可回避的問題。還有資金啊,希望可以得到政府的支持。
Q: 針對資金問題,你的策略是什么?
A: 一方面我們要大量去找展覽贊助,再有就是商店每年要完成它的收入預算,我們希望它每年都有突破。我們有一部分場地是可以長期出租給商業品牌舉辦活動。剩下的就是我們贊助理事會的捐助、會員會費以及門票。現在又加了一個慶典晚宴,讓藝術家來捐贈作品,熱愛藝術的人士可以去投拍。這是我們能夠籌集到的款項。另一方面就是不斷壓縮成本。目前我們有72個固定的在職員工,他們是有奉獻精神的,這些年沒有漲工資,沒有十三薪,出差沒有補助。還有每位員工要求做到節水節電,隨手關燈關電腦,每個員工都要為成本節約做出舉動。

Q: 據你觀察,這幾年中國企業是不是越來越愿意贊助藝術?
A: 對啊,有很多改變。比如紅星美凱龍、江南布衣、聯想等等,都與UCCA每年有合作。
Q: 曾有人詬病中國企業對文化活動的贊助非常粗暴,比如logo非常暴露地露出等等。你都是怎樣合作的?
A: 我們合作都是有條件的。館長田霏宇說美術館好比是一個教堂,你進入教堂,就應該虔誠,要遵守規矩。所以我們是有很多規矩的,在談贊助時一定要符合我們的標準。
Q: 四年前UCCA開始做慶典晚宴,這也是國外的美術館的模式嗎?
A: 對,最早提到這個的是田霏宇,說咱們要試一把。第一年我們都不敢拍賣任何藝術品,就是一些設計師捐助了一些設計產品,到今天成績斐然,我們是一步步捏著汗走過來的。如果全部將西方那種方式移過來是不可能的。目前看,籌款渠道的本地化程度發展得很迅速,比如我們慶典晚宴上的籌款拍賣,捐贈的收藏家大多來自內地。
Q: 為什么今年的UCCA8歲生日特別熱鬧?
A:“8”在中國傳統中是非常重要的數字,寓意著風調雨順。但對我們來說第8年好像是個中轉點,是它會再次升級的一年。此前有很多對UCCA的非議,認為3年5年就應該關門了。但從第6年、第7年開始,我們讓大家看到了實質性的變化。
我們想讓更多大眾意識到UCCA的存在,在很多方面我們確實做出了很大貢獻。且不說我們的展覽,就說我們的公共項目,基本上每個公眾都會喜愛。并且它帶動了整個周邊和社區的人對我們的支持。有更多人花更多時間泡在店里面,我們大堂有個咖啡廳和一個圖書區域給會員,會員費兩百塊錢,會員權益包括了全年免票等。
Q: 這次八周年慶典的一個關鍵詞是“北京坐標”,你覺得一個藝術中心和一個城市是什么關系?
A: UCCA就是一個坐標。尤其在北京這樣的城市,需要這樣的坐標。一個當下的、當代的、文化的坐標。
Q: 你覺得這幾年民營美術館的生存環境有變化嗎?
A: 有變化。變化在于這么多美術館的崛起,很多民營美術館都得到了政府的支持。但我們作為外國的一家民營美術館,相信有一天會得到政府更多的眷顧。
Q: 你這幾年的成績有目共睹,但是過程中有什么困難是我們看不到的?
A: 事事困難,事事難料。最艱難的時期就是2012年,尤倫斯先生大大降低了他對中心的資金捐贈,所以我要大量地削減成本,要將員工從120人縮減到60人,當時我們和專業管理咨詢公司合作,優化了團隊結構。但這個過程中有很多人情冷暖,這里我要再次感謝我的團隊對我的支持。
Q: 你說過做一個女性CEO會比男性更辛苦,要多付出十倍乃至二十倍努力?
A: 對,要克服很多心理上的東西,比如女性會有很多情緒起伏。從某些角度而言,女性管理者贏得真正的尊重有時要比男性更加辛苦,這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我的基本生活都是在(UCCA)這兒,我也四十二歲了,都沒有考慮到要孩子。自己也會想,要盡快去改變。
Q: 你覺得你的女性特質為UCCA帶來了什么?
A: 我做事會很謹慎,不會很招搖,這是女性特質,要內斂、要穩、要細水長流。每一個機構背后都有一個很大的推手,她不一定要天天站在舞臺前面。就像一個好的電影,沒有一個好的導演和制片人,是出不來的。
Q: 如果有一天離開UCCA,你最想去做什么?
A: 這是我一直在想的事,我沒有答案。我覺得可能是因為我還在UCCA吧,這個地方很好,所以我沒有別的想法。雖然它困難重重,會給我帶來身心痛苦,會遇到大量的挫折,但作為我們這代人往往不會輕易放棄認為有價值的事業。在這里的工作每天都有精彩發生,很戲劇性,至今讓我體驗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