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我記起，誰是知己

街貓

【1】

我向來覺得要想不被生活噩夢般的煩瑣冗長打倒，就非得好好睡覺不可。

有一朋友說了剛好相反的話。她說，要想擺脫平庸無奇的生活，睡得越少越好。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出，我和她志不同道不合。她很努力，相信一分耕耘一分收獲，也不太介意兩分耕耘一分收獲。她規定自己每天要背一首古詩、記20個單詞、跑半個小時的步、練兩小時的琴，外加做n張卷子。不做完這些她是不會讓自己睡覺的，即使做完了這些她未必輕松放過自己。你知道，這個瞬息萬變的世界總是今天流行這個明天流行那個的，網上瘋狂轉發著諸如“100首你不能不聽的英文歌曲”“這50部電影你沒看過就別說自己是影迷了”“18歲之前一定要做的18件事”此類的文章。我常常想，哪來那么多“不能不”“一定”“非什么不可”，也許看了《紅樓夢》能理解古典美，看了《巴黎圣母院》能提升格調，但他們都沒有我看《海賊王》看得開心呀。我這個朋友就像做功課一樣看了很多那些“不得不”的影片和書目，聽完了很多能使人便秘的音樂和對話。這下無論別人和她聊什么她都能應對自如并且“見解獨到”了。

有一次我聽到她和一個學長聊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就是馬爾克斯死的那段時間，網上有很多人跳出來歌頌他懷念他寫了無數傷心的句子順便掛上自己的自拍照片。我曾在《讀者》上讀到一篇關于閱讀統計的文章，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是青少年“最讀不下去的經典”中的首位。在咖啡館溫馨的燈光下，我聽著她跟那個男生侃侃而談：“這本書寫得實在太棒了，我特別喜歡他對書信的那些描寫。我跟你說，我初一那個時候就特別迷戀寫信……”

我很想任性地摔掉玻璃杯，告訴他們，在馬爾克斯還沒死之前，我就看過他的書了！

【2】

你千萬不要以為那些看起來傲嬌的人天生就比別人厲害。其實他們只是比你努力。不過話說回來，也許“努力”才是最難能可貴的天賦。

如果我是來這個世界瀟灑迷糊看風景的，那么她就是來戰斗的。我也想光明正大地告訴你們我這個朋友姓甚名誰，可是她最近狀態不佳恨不得帶墨鏡出門自然不愿意暴露姓名。動畫片里，每個戰士都有一件制勝武器，我這個朋友的秘密武器是：咖啡。我從沒見過哪個人像她喝咖啡喝得那么頻繁，她就像迷戀書信一樣迷戀這些暖棕色或深褐色的液體。這個我敢打包票，她對咖啡的愛不是裝小資，如假包換。她偏愛速溶咖啡，最愛摩卡。但當她完成了一個目標，她會帶我上一個咖啡館。你知道，咖啡館不是用來喝咖啡的，通常她拍幾張照片上傳微博，我則是在細若纏絲的外語音樂中昏昏欲睡。對于她來說，上咖啡館是一種儀式，是對自己辛苦付出的一種犒勞。為了不枉費她苦心經營出的高大上感，我姑且把她稱為咖啡小姐吧。

現實生活中，咖啡的作用是醒目、抗疲、提神，咖啡小姐的生活是奮斗、奮斗、奮斗。作為熬夜必備品，咖啡陪著咖啡小姐度過了無數個不眠之夜。她來我家過夜，可以不帶衣服和洗漱用品，但一定要帶幾包咖啡。和她混久了，我家也有了一個小咖啡鐵罐，這個咖啡鐵罐是一間咖啡館的光頭老板送給我的，后來被我拿來種仙人掌，放在陽臺上風吹雨淋，如今已經銹跡斑斑。以前每次她來我家，看到我舊冰箱里的臟衣服和臭襪子，看到我廢墟一般的床底，她都忍不住驚呼：“老天爺！我怎么會跟你這種人做了那么久朋友！”但只要喝完一杯咖啡，她立馬變身超級賽雅人，卷起袖子，把我從房間趕出去。一個小時后，就是我見證奇跡的時刻——我的狗窩變成了酒店里的標準間，還供有衣櫥和書柜。用咖啡小姐的原話說：“要不是我，你進化成人還需要相當長一段時間。”

老天爺，要不是看她每次來都幫我收拾房間的分上，我老早和她絕交了。

【3】

我們真的鬧過絕交。

去年我們一起參加了一個英語夏令營，然后又被選去參加市里的英語辯論賽。為了和我準備比賽，那段時間她搬來了我家住。她很看重這次比賽，吃飯、洗澡、走路，都見針插縫地用英語自己和自己吵架，字句連貫抑揚頓挫，配以豐富的面部表情，時不時聳個肩插個腰什么的，把我雷得里焦外嫩。她自己變態也就算了，還不允許別人正常。我想來個天天跑酷，她已經把我的手機藏起來了;我想看電視，她已經拔掉了電源;我捧著本漫畫，她在我旁邊冷嘲熱諷：“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

老師明明說了，比賽這種東西重在參與嘛。在咖啡小姐的火熱煽動下，我們的參與完全變了味道，摻雜了很大的功和利，居然一路高歌凱旋地殺進了決賽。一號辯手悄悄跟我說過，每次沒看完比賽資料就想睡覺都覺得特對不起咖啡小姐，一想這個都會睡到半夜拍著胸口被驚醒。可想而知，和她同一個屋檐下的我被她蹂躪成什么樣了，偶爾睡到三四點，她把我搖醒讓我跟她來個情景辯論。平常練習中我稍微不配合，她的臉拉得比大象的鼻子還長。她總是指責我吊兒郎當的態度，我很想說，大姐，咱能不能悠著點，不就一個辯論賽嘛？用得著這幅欲求不滿的架勢嗎？但沒敢說出口，一般不認真的人在認真的人面前都不太有底氣。于是我默默摘掉耳機線吐掉口香糖，假裝被打了雞血一樣轉過身和她用英語對罵，表面亢奮，其實心里早已白眼翻瞎。

那段時間我查英漢字典查到手抽筋，看辯論資料和剪報看到想吐，每晚睡覺前都祈禱某個小賤人猝死在夢中。

可即使這樣，我們還是敗了。

勝敗乃兵家之常事，況且我還不是兵家。我很看得開。

比賽回來那天晚上咖啡小姐來我家拿東西，她背對著我把衣服裝進書包里。垃圾桶裝滿了雀巢咖啡的包裝袋，她的背影里透著不甘和倔強。

我跟她說話，她不搭理我。

“這樣，我們去安妮那兒吃冰淇淋好不好，我請客，點最貴的怎么樣？”我想逗她開心。

她不理我。

“喂，好還是不好，你說句話好吧？”

我覺得她未免有點作過頭了，忍不住嘟囔了一句：“這么輸不起誰還敢跟你玩啊？”

她猛地轉過身來，莫名其妙對我開炮：“我輸不起？什么叫輸得起？我不明白怎么會有人像你這樣活著，什么都無所謂，什么都不去爭取，還覺得自己很酷！你知不知道我最討厭你這種仗著自己有點兒天賦就洋洋得意還不尊重別人的努力的人！你那叫輸得起嗎？你壓根兒就沒參與過！不敢跟我玩？我還不想和你玩呢！”

我愣在原地還沒回過神來，她已經背起書包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我的房間。

【4】

那次比賽過后，我們就不再聯系彼此了。

為此我一度覺得比賽是一種破壞感情的活動。但后來我想明白了，不是比賽的問題，即使沒有那次比賽，我們的友誼也會慢慢走到盡頭，因為我們不是一路人。

我記得她第一次來我家過夜的原因是她即將月考可是家里太熱鬧讓她沒辦法集中精神好好復習，選擇來我家就是因為我家只有我和我爸而我爸還出差不在家，簡而言之，是因為我的家不像一個“家”，不容易讓人松懈。

早上她坐在沙發上看周報，說突然好想吃酸菜桶面啊。兩分鐘后我把兩桶面扔到她面前，她驚訝地說：“你剛才出去了？”我翻了個白眼，這不廢話嘛？她更驚訝了：“穿這樣你就出去了？”我低頭一看自己：咖啡色人字拖，櫻桃小丸子的卡通短褲，抹布般的大汗T恤，亂糟糟的頭發，以及還叼在嘴里的一根牙刷。

我明白了，對于出門打個醬油都要把衣服搭配得無懈可擊還要撐把小洋傘踮著腳尖走路的咖啡小姐來說，我剛才的行為無異于在公路上裸奔了一圈。她一向嚴格要求自己，主張內外兼修，絕不可能讓別人捕捉到她挖鼻孔的鏡頭。她總是說，不管生活好與不好，首先得讓自己變成一個配得上好生活的人。作為資深小資范兒，她其實還想說壞生活也可以因為我這個人熠熠生輝。她不像那些邊咬牙切齒地努力邊感慨“生活如此艱辛”的人。她對自己很苛刻，對理想很執著，相信未來是一條星輝燦爛的康莊大道，即使不是，她也不畏懼做一個荊棘公主。她既不羨慕那些過得比她好的人，也不同情那些過得比她差的人，她的自信來自于她的努力。而我呢，懶散成性，只愛好吃喝玩樂，習慣了今朝有酒今朝醉，只有在老爸出差回來的前一晚才想起要收拾房間，還常常收拾到一半就躺在沙發上睡著了，醒來后慌慌張張把所有東西一股腦塞進床底。這個時候我就會格外想念咖啡小姐，我知道自己很糟糕，我知道我就是咖啡小姐口中那個“配不上好生活”的人。可是對生活，我有我的態度。

為什么一定要爭個頭破血流？為什么一定要積極向上？為什么一定不能發胖？為什么終究要變成大人？為什么咖啡罐里的咖啡沒人喝就過期了？就讓我繼續墮落下去吧，就讓我繼續邊開空調邊蓋著棉被睡覺吧。

多么希望一覺睡醒，我就變成了《皇帝的新裝》里那個什么都敢說而且所有人都喜歡的小孩。

【5】

冬天的時候，咖啡小姐給我打電話了。

她說，我在你家樓下，可是我不敢上去。

我飛奔著跑下樓，什么都不說，我要狠狠擁抱這個傲嬌的小賤人。

可是她一抱著我就哭了。我知道，她代表學校參加了一個英語辯論賽，聽說這一次又是敗在決賽第二輪。在同一件事情上摔倒兩次，我們的咖啡小姐終于扛不住了。

“為什么我明明那么努力了，還是得不到我想要的？”她哭著問。

我輕輕撫著她的背，說：“你看，像你這么努力也不一定得到回報，但如果像我這樣不努力，會很輕松哦！”

她終于破涕為笑，大聲說：“你滾。”

我們手牽手走在馬路上，聊著這幾個月發生在各自身上的許多事。有些好笑，有些傷感。我產生一種錯覺，好像身邊這個人和我從來沒有遠離過，她昨天還在我房間的床底下掃出五個響當當的硬幣。

她說這座城市根本沒有一家像樣點兒的書店，她想看的很多書都找不到;她說以前看過的很多小說都開始被拍成電影了，我們是不是要老了;她說有一個男孩說喜歡她，可是說完就不見了……我們路過一家正在拆遷的咖啡館，以前我們來過這里，她出神地看著“Happy time ”那個招牌，低聲堅定地說：“如果我以后混得好，我再也不要回到這個見鬼的地方。”

混得好不就是為了回到故里揚眉吐氣氣死以前那些看自己不順眼的賤人嗎？好吧。咖啡小姐的想法是我這種胸無大志的小角色無法理解的。

“如果混得不好呢？”我問。

“那你永遠都別想再見到我了。”她斬釘截鐵。

【6】

后來我們又慢慢走遠了，很久才聯系一次。

咖啡小姐總是很忙。她要學習、練琴、聽講座、參加比賽、策劃活動。她不停遭受挫折，不停汲取教訓，不停努力，不停進步，偶爾上傳她在咖啡館里戴著白色大耳機靠著綠色復古沙發的照片。

有時我在候車亭下看到她，不管多冷，她都只穿一件打底衫外面套一件外套，沒人的時候忍不住聳著肩膀做出蕭瑟的表情。她看起來既疲憊又神采奕奕，我跑到馬路對面買兩杯咖啡，一杯遞給她，一杯拿來自己暖手。想起她以前對我說過的“我對你的底線是，不許穿秋褲”。她一飲而盡，把杯子以一道優美的拋物線扔進垃圾桶里，然后急匆匆跳上迎面而來的7號公交車。

有時我會想，我怎么會跟她做了那么久的朋友呢？

她不是閨蜜，我們不會說肉麻的話也不會整天粘在一起;她也不是老友，她不清楚我從小到大暗戀過幾個男生做過多少糗事。很多時候我覺得“陪伴”根本就是無稽之談，沒有誰非要跟著你賴著你，只不過你剛好出現在他們身邊罷了。但是我看重她。她是一道光，強勢地闖進我的生活而后漫不經心地離開。或者說，她是開著紅色拉風跑車的獨行者，看到慢吞吞走在公路上東張西望的我，招手對我說，“嘿，伙計，快上來！我帶你去轉轉。”可惜我是個糟糕的乘客，車開得快我就會吐，怎么辦呢，她是不可能減慢她的速度的，否則她的旅途就失去了意義，于是我只好下車。我迷迷糊糊穿過迷宮一般的小巷，在某個轉口又遇到這輛紅色的車。哦，這次她的車出故障啦。沒關系，你先下車，公園里的海棠花開得正好，別著急，我們總會有辦法修好車的。夜色降臨，我玩累了也就睡著了，想著也許夢里有人告訴我修好車的方法。可是咖啡小姐不肯睡，因為她怕有人偷走她的車。

我有時真羨慕她有一輛沒有蓋的車，因為那意味著她擁有體驗到極速的可能。可我更舍不得地面上巷深酒愈醇的風景。沒有比自己的雙腳更便利的交通工具了，是咖啡小姐讓我明白，人字拖就是我本來的樣子。我清楚她不會陪任何人，她停下來只不過是因為她累了，休息一陣又得上路。

有一句話我一直沒好意思說出口，但我想你一定明白，疲憊時歡迎來我的房間睡一覺，這里沒有任何煽情和打擾，但要記得幫我收拾好房間再走，我親愛的咖啡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