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劍雄
首先我想先講一講讀書。
我認為讀書的目的有三個:第一個是娛樂,第二個是求知,第三個是研究。當你具體讀一本書的時候,就應該有比較明確的目的。因為目的不同,要求就不同,方法也不同。讀書的第一個目的就是娛樂。我一直認為,不管做什么事情,樂趣是最根本的條件。正因為讀書的目的首先是娛樂,所以只要無害,各種書都能讀。小說、報告文學、傳記、詩歌,只要你有樂趣,都可以讀。有些人強調“寓教于樂”,這是作者的目的,對接受者來說,你是不是接受他“教”,這并沒有關系。所謂有害無害,也是相對的。我相信這個社會如果大家都在看書,也不會有什么太大的事。至于有的人看了書干壞事,首先并不是書的作用,主要還是他本人與社會的因素。對于書,娛樂是很重要的一個方面。我們現在知道一些名人、科學家也是如此。比如李政道喜歡看武俠小說,家里到處都是,這是他兒子親口告訴我的。這與他得諾貝爾物理學獎并不矛盾。我還知道很多要人喜歡看《三國》,或者看金庸的書,而且看了一遍又一遍。但現在一定要提高到因為看的人是偉人,就說不看金庸的書就不配做中國人,或者看的是壞人,就說他的書里包含著什么毒素,這些看法都是不對的。讀書的第二個目的就是求知。為了求知的目的去讀書,就需要講究方法。如果為了娛樂的目的可以喜歡什么就看什么的話,則為了求知的目的,恰恰就要預防這種情況。現在學科越分越細,每個學科的具體內容越來越多。我們可以講歷史上的達·芬奇、伏爾泰、羅蒙諾索夫等人,都是通才型學者,這一方面是因為古代學問比較簡單,他們很多頭銜在今天看來恐怕算不了什么,而另一方面,是因為他們的學問都比較概括、比較集中,往往只是一個抽象的觀念,而不是具體的研究。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既要有比較廣博的知識,又要在有限的時間里,爭取達到求知的效果,這對求知的要求是相當高的。比如我本人從來沒有系統地學過自然科學,但是也有一定的興趣,我覺得人文學科的研究不能沒有一點自然科學的概念。每當出現一種新的自然科學概念,我就請研究自然科學的朋友給我講解,我曾經請我的朋友講解可控硅、射流、黑洞等等。這是正好我有條件,如果我沒有這樣的朋友,想花一個小時的時間,弄清楚新概念的原理,就不那么容易。所以我們整個社會不應該輕視求知的層面,絕大多數人讀書都屬于求知的層面。整個社會、整個學術界、整個教育界都應該為大家求知創造條件,這方面我們現在做得還很不夠?,F在很多人看不起普及性的書籍。不是針對中學生才是普及讀物,難道博士生就不需要普及讀物了嗎?包括我自己今天看理工科或者自己不熟悉的學科的材料,我也需要普及的書。據說有的大學校園里就貼著海報,像招工一樣招研究生編書,而且很快就能把書編出來。他們認為這種小冊子就是找本大的書抄抄。其實抄書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如果他對該學科沒有一點研究,肯定就會抄錯。對大多數人而言,一定要把握自己如何為求知而讀書。一方面是自己設計,另外還是要聽聽老師、朋友的意見。寧可在這上面花點時間,找出自己該看的書,該努力的方向。我們現在一些家長對子女、對自己的晚輩,都拼命要他們看書,但同時也應該注意,到底要他們看什么書,什么書才真正符合他們的需要。
在某種程度上,我倒贊成以前一位老先生講的,書要越看越薄。這個薄的意思,就是從求知的角度來說的。關鍵在于什么書真正有用,而不要貪大求全。如果只是想了解一點詩詞基本常識,而不是專門研究,可以讀王力那本小冊子《詩詞格律》,而不必去讀他那本大部頭的《漢語詩律學》。
讀書的第三個目的,是為了研究。這應該是讀書比較高的境界,所以并非人人都有需要,也不是人人都能夠研究。我這話講出來有人可能要說,按照后現代主義的觀點,你這屬于“文化霸權”。我一貫認為,真正的研究,并不是人人都能做的:就是在座有些已經是博士了,將來也未必能研究出什么名堂來。
為研究的目的而讀書,與為求知而讀書最大的不同在于求知是被動地接受,研究則需主觀地判斷。我有一次看到有人寫文章,說要懷著敬畏的心情去讀某位大師的著作。用崇敬的心情讀書,我是不大樂意的。作為欣賞可以如此,作為求知也可以如此,但作為研究,就應該把他作為平等的人來對待。否則老是敬畏、老是崇拜他,還怎么發現他的問題呢?在學問面前,在科學面前,不存在大師,大家都是平等的,這樣讀書才能夠有收益。在這一點上,我覺得我是很幸運的。我的老師譚其驤先生就經常鼓勵我們去發現古人的問題,包括發現他的問題。他一直說,在歷史地理方面,我要超過王國維,超過錢大昕,你們應該超過我,這樣學問才能進步。王國維在他之前,錢大昕更在他之前,如果到他這一輩,反而比他們落后了,或者我們這一輩比譚先生更落后了,學問怎么能進步?當然能否做得到是個問題,但是,至少我們的目的是要在前人的基礎上進步。
下面講講行路。
行路的目的,我認為第一個也是娛樂。1972年夏天我到過一次黃山。我們上黃山的時候,碰到一些往山上挑紅磚的老鄉,他們問我們到山上來干什么,我們說到山上玩。他們就覺得很好笑,這山有什么好玩的?他們說我們是要吃飯,一塊磚從山下挑到山上是五分錢,一天最多只能挑一次,但總比計工分多一點,你們吃飽了飯沒有事情干,這山這么高,有什么好爬呢?我相信這幾個人如果今天還在,肯定已經靠旅游發財了,至少生活改善了,現在他們就不會這樣想了。有時想想自己花了很大的精力,真正到了那里,覺得還不如電視或照片上漂亮,那么下次如果有機會還去不去呢?還是要去。所以有人說有些地方不到“終生遺憾”,到了“遺憾終生”。
人類的天性就是喜歡追求新奇的事物,滿足自己的體驗。只要這種體驗不違反社會公德,不違反科學。我同樣反對給行路戴上很多大帽子,有人非要把旅游和愛國主義強拉在一起,比如對明末地理學家徐霞客,盡管舉不出他如何愛國的事例,卻可以說他愛旅游就是熱愛祖國的大好河山,既然熱愛祖國的大好河山,當然就是愛國了。其實,徐霞客恰恰是因為科場不利,才絕意功名,加上他家資豐厚,無衣食之憂,才能帶上仆人長期離家遠游。當時明王朝外有女真威脅,內部政局混亂,徐霞客的行為哪一點能與愛國聯系起來?正是不問政治,不愛這個國,才使徐霞客成為杰出的地理學家。否則,我到了黃果樹瀑布,激發起了愛祖國的崇高感情,然后到了美國尼亞加拉大瀑布一看,更加壯觀,難道我就會去愛美國嗎?
行路的第二個目的是為了考察,考察這一概念并不單純指科學研究。
通過書本對一個地方的了解,總不是直觀的,只有親身到了那個地方,才能得到全面的、直觀的印象。
當然考察的作用也不是絕對的。不進行考察,關在書房里做學問,同樣也可以做得很好。古人曾經贊揚顧祖禹的《讀史方輿紀要》,說他“足不出吳會”,但是對天下形勢卻寫得很好。還有人贊揚他,說顧祖禹沒有到過那里,卻比我這個到過的人寫得還清楚。譚其驤先生寫《何以東漢以后黃河會長期安流》這篇后來很著名的論文時,他沒有到過黃河,同樣也寫得很好。所以考察的作用也不是絕對的。但是話說回來,譚先生以后再研究黃河,他就去考察,就會有比原來更好的發現??疾斐丝梢园l現書本上的錯誤以外,由于個人的觀察方法不同,還可以發現很多書本上沒有的內容。比如我們研究明清以來的中國社會,常常要借助西方的學者、傳教士對中國的描述。這不是我們崇洋媚外,而是因為當時的中國人往往不會去記載那些習以為常的東西。一位古代文人可以記載今天做了一首詩,但不會去記載今天早上買菜花了多少錢,可以記載今天發生的重大事件,但不會去記載日常的生活瑣事;但外國人到了中國,什么都覺得新奇,再加上他們做學問的方法與我們不同,他們比較注重日常生活,所以會對這方面特別留心記載。比如說當時中國人吃的食物、用的器具、乘坐的交通工具,他們的書中都有記載,甚至還有插圖。
考察也是一樣,我到某個地方考察,我的注意力和你的就不同,這不是他人可以代替的,只要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很多有益的東西;哪怕我到一個地方去了幾次,但每次都會有新的發現。
考察有時還需要機會,機會不僅要靠自己爭取,也要敢于及善于利用。我非常有幸,有過很多這樣的機會,用現在流行的話講是“目擊歷史”。
我有幸目擊的歷史還不少。那一年西班牙召開世界歷史大會,當時中國組團要我去,但是歷史學會說經費緊張,讓我自行解決。我就想了一個最便宜的辦法,坐火車去。從上海坐一天火車到北京,然后從北京坐5天到莫斯科,莫斯科坐兩天到柏林,柏林坐一天半到巴黎,巴黎再坐一天半到馬德里。
這一次旅行,給我留下了好幾個一輩子難忘的印象。我看到了兩德統一,而且是真正意義上的統一,不是儀式。我那一天到東柏林時,已是晚上快11點鐘了,我根據人家告訴我的老經驗,就下了車。因為到天亮檢查站才開,當時是9月,兩德正式統一要到10月。下來以后一看,怎么這個地方人也不多,而且旅館之類的都沒有,我就問一個人怎么這樣,他問你要去哪里,我說我要到西柏林,他說你為什么現在不過去呢,我說檢查站不是關門了嗎,他說我們早統一了,不信你就自己去看。我一看,火車停在那里,就跳上去,莫名其妙就到了動物園站,動物園站就是在西柏林了。原來,盡管還沒有正式統一,東西柏林之間早就可以自由往來了。
到了西柏林以后,發現柏林墻的警衛早就撤掉了,游人可以自由地走來走去。有人拿了租來的錘子在砸那個墻,砸半個小時一個馬克,砸下來的碎塊包起來,做成工藝品之類。
我想你即便不研究歷史,目擊這樣的場景,也會對你有很大的幫助。這種機會在上海、在復旦能有嗎?不會有的,一定要走出去。所以我認為考察是廣義的,不一定非得是對自己專業的考察。
行路的第三個目的,我稱之為實踐。如果說讀書的最高層次是研究,那么行路的最高層次就是實踐。從某種意義而言,人的一輩子都是在行路。這個行路的概念是廣義的。我們一輩子除了讀書、除了研究以外,還要做什么呢?我想就是實踐。這個實踐不是關在書房里,也不是像我剛才講的那樣隨便看看,而是在社會上做人,在社會上體會人生的價值。有了知識和見解,還要運用,不光是在自己的專業范圍內運用,還要用于社會,用于人類。從這個角度講,行路不是純粹為了娛樂,也不是純粹為了考察。我們每一個人都有行路的需要,它也許給你帶來的不是快樂,甚至會是痛苦,但這是避免不了的。諸位離開家庭到復旦大學來讀書,以后離開復旦走上社會,或者繼續留在復旦,或者漂洋過海到國外去,這對于人生的旅途來說,都是一種行路。
我想一個人不管在什么時候,總得帶有一點夢想,帶有一點希望,這樣對自己更有好處。正因為如此,今天我談一點希望,給諸位增加一點夢想,希望大家珍惜自己的機會,敢于有夢想,將來你們來和我談讀書與行路的經歷,一定比我今天講的更加豐富。
今天我要講的就是這些,謝謝大家!
(選自《青少年喜歡看的名人校園演講》,廣東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1年,本刊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