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樣的愛

須一瓜

有件事，讓我特別感激我的父母，覺得他們了不起。長大后，我有時猜想，如果不是那樣，我是否已經成為江洋大盜？

那時候，我大概七八歲，和郵電大院里的孩子一起到郊外玩。在河灘上，我們欣喜地發現了大片的西瓜地，西瓜只有皮球大小。確認是西瓜后，所有的小孩都瘋狂了。我們撲進瓜地，非常享受親手摘瓜的感覺。我不知道別的孩子的情況，只知道我見了大的就扔了小的，最后留了兩個比皮球大點的西瓜，反正糟蹋了不少。

可能是我們太興奮了，以至于有人來了也渾然不知。幾個農民伯伯是包抄過來的，在吶喊聲中，我們六七個小孩被人贓俱獲。在把我們押送回家的路上，農民伯伯們一路惡聲威脅：“要給這幫小偷灌糞！”現在知道，這只是農民伯伯們故意大張聲勢，但在當時這讓我極度恐懼。

在我的記憶中，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用天塌地陷形容那種絕望和自卑毫不為過。我們都知道自己錯了，一個個垂頭喪氣，任憑農民伯伯憤怒宣判。六七個孩子排成一行，就那樣以小偷的恥辱形象，被揪進了成人的世界。

慘劇才剛剛拉開帷幕。除我之外，所有孩子的家庭，隨著農民伯伯拿到索賠款的離去，都響起了鬼哭狼嚎般的家暴聲。有個叫小梅的領頭大孩子，竟然被她父親吊起來用皮帶抽。我心驚膽戰地悄悄走過去，然后驚恐地溜走。她的哭叫聲和被打時尖厲的認錯聲，非常刺耳。整個院子里，到處是恐怖絕望的哀號，還有父母的怒罵和摔打東西的聲音。

我看見我父母給了農民伯伯一些錢，一個西瓜兩元，兩個共四元。據說那時九塊錢即一個人的月生活費，所以，索賠是巨額的。我忐忑地等待父母對我的懲罰，但是他們始終談笑自若。付錢的時候，還笑著調侃了我兩句，然后他們就忙自己的事了。

當我在院子里驚心游走，聽著各家各戶痛打孩子的慘烈之聲時，我對自己命運的焦慮到了崩潰的地步，腦子里竟然全是自己被按在椅子上打得皮開肉綻的情形。

然而，我的事就這么過去了，后來居然成為我們家的一個笑談和趣聞。開始我還羞愧難當，但父母始終平靜安然，他們的笑臉如一面明凈的鏡子，在那個鏡子里，我隱約看到了自己的健康純凈。

可惜極度敏感的我，一直到很大才明白我父母的偉大拒絕。他們壓根就不接受那些農民對小孩的嚴厲懲罰。他們也許自己都不知道，他們與院子里其他父母完全不同的教育方式所給予我的有力呵護和巨大的心靈解放。

現在想想，如果當時我的父母像別的父母那樣把我吊起來打，我想以我的年齡﹑我的個性，即使不逆反成為小偷，內心的扭曲也是難免的。很多父母對孩子的愛，是從不顧及孩子的感受的。

當然，我的父母也不是神仙。想想每當我太過搗亂的時候，父親偶爾也會教訓我，但都只是點到為止。總之，我將終生銘記的是，我父母在我精神危機時刻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