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亦琦
“你們見過秋葵老了的樣子么?”
在紀錄片《原味》的主創(chuàng)分享會上,總導演任長箴從包里掏出一顆干癟的秋葵,遞給臺下的觀眾傳看。這是從大棚里帶過來的“標本”。很多人都只見過它被白灼或清蒸之后的姿態(tài),卻很少知道它是怎樣長成的。衰老的秋葵接近蘆葦?shù)念伾?,完全沒有了新鮮時的水分和色澤。作為《舌尖上的中國》的執(zhí)行總導演,任長箴對自己拍攝的對象略知一二。講起食物的前世今生,她的話匣子一下就打開了。
任長箴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在微紀錄片《原味》中,任長箴遇到了來自香港的跨界生活家歐陽應霽。這部由優(yōu)酷土豆、大伙兒紀錄聯(lián)合出品的紀錄片將以歐陽應霽的視角尋找北京味道。而在這場尋味之旅中,擅長發(fā)掘一座城市飲食文化的歐陽應霽,在品嘗了130多家餐廳之后陷入迷茫。于是,北京土著任長箴帶領歐陽應霽離開城市,來到北京周邊的田間地頭。

“這張照片上那個人是我,你們沒認出來嗎?”分享會上,任長箴指著一張自己在菜地的照片問大家。照片里的她裹著羽絨服頭戴小氈帽,坐在冬日的大棚里。正在一顆顆地收割自己種的白菜。
任長箴是一個紀錄片導演。也是一個種植愛好者。她的家里被綠植包圍,養(yǎng)花種草是她的一大樂事。后來覺得在家種植物不過癮,去年冬天,她在北京通縣租了一個蔬菜大棚,開始了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田園生活。
這座蔬菜大棚是任長箴和朋友們采菊種豆的“終南山”秘境。任長箴每周都會花上一兩天下地里走走。她自稱是一個不太合格的農(nóng)民,但又比完全五谷不識的人多了一些常識和對大地的感情。
守著菜園的任長箴讀了很多關于“種植方法論”的書,尤其是日本的農(nóng)業(yè)種植書籍;也求教了很多曾經(jīng)的拍攝對象。在拍攝《舌尖上的中國》和《悅食中國》的過程中,任長箴在田間地頭結(jié)識了很多有趣的采訪對象,并且和他們成為朋友,在拍攝之后也繼續(xù)保持著聯(lián)系。
入冬前的某一天,有朋友提醒任長箴要趕緊收白菜了。如果不能趕在降溫之前收割,白菜就容易被凍死。任長箴和閨蜜在一天之內(nèi)收了五百斤白菜。自己種的白菜賣相并不佳:不包心,也不瓷實,甚至還帶著蟲子眼,“但它就是我們小時候那種白菜味,你一嘗就知道?!?/p>
在任長箴看來,食物的味道只能嘗,很難用文字形容?!笆裁此趶椦?,香氣撲鼻那都是瞎掰?!鄙頌橐幻o錄片導演,她只能通過畫面的顏色和質(zhì)感表達。這些畫面喚醒了觀眾的通感。這也是她鏡頭下《舌尖上的中國》讓人眼饞的原因。
任長箴所懷念的“小時候北京大白菜的味道”,是“閱食無數(shù)”的歐陽應霽不曾嘗過的。來自香港的歐陽應霽銀發(fā)如雪,身著純白T恤,他的身影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不同城市的菜市場、廚房和精致餐廳,在很多人的印象里,他是品質(zhì)生活的代言人。
歐陽應霽的生活和食物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但土地對他而言,卻是陌生而未知的環(huán)境。他還記得人生中惟一一次下田的體驗是小學時的學農(nóng)活動。城市的孩子被帶到市郊的稻田,赤腳踩在泥土里和農(nóng)民學習插秧,那種身處自然的體驗讓他感到興奮?!岸F(xiàn)在的香港幾乎很難看見農(nóng)耕的環(huán)境。也沒有機會讓年輕人腳踏實地地了解:到底什么是土地。”
到一座城市探索當?shù)氐奈兜?,是歐陽應霽美食研究的一項必修功課。2014年,歐陽應霽來到北京為新書《味道北京》采風。這本書將是他繼《香港味道》和《味道上海》之后,又一部城市尋味筆記。
歐陽應霽在北京的行動受到了大伙兒紀錄的關注。這個由幾位80后組成的紀錄片工作室希望把歐陽應霽在北京探尋都市美味的采風過程以紀錄片的形式記錄下來。大伙兒紀錄邀請《舌尖上的中國》執(zhí)行總導演任長箴擔任總策劃。
《舌尖》火爆之后,上門找到任長箴的美食題材紀錄片或電視節(jié)目絡繹不絕。但都遭到了她的婉拒。這其中不缺大明星、大投資和大制作,但唯獨缺少她喜歡的東西。她感興趣的視角并不是食物本身,而是食物背后人的故事。
歐陽應霽是任長箴接受《原味》攝制組邀約的關鍵人物。兩人對美食的態(tài)度一拍即合,所見略同。
與那些喜歡拍攝食物的饕餮客不同,歐陽應霽在飯桌上拍攝的照片,都沒有菜?!皫缀醵际浅缘貌畈欢嗟谋P狼藉,甚至是抹嘴的紙、有油光的杯子、或者喝了一半的啤酒……”他的關注點在于人,因為他認為,“從旁邊的邊角更能看出一個人與生活真正的關系?!?/p>
《舌尖上的中國》中,任長箴堅持講述的也是一種食物與人的關系。“比如在拍藕的段落上,我認為應該講采藕人的一頓早餐,講他們的早餐能夠給他們提供一天的重體力活所需要的熱量。我覺得這是人的故事。如果單是拍藕,找一家武漢的高級餐廳,拍攝一個全藕宴,再多講一講全藕宴廚師的故事就行了。但這兩者想要表達的情感完全不同。”
為了探尋食物真正的本源,尋找真正的北京原味,在任長箴的指引下,總是在城市游走的歐陽應霽走出餐廳食肆,來到北京田間,在那里,他看見一顆桃子的成熟的過程,也發(fā)現(xiàn)了一杯牛奶的奧秘。那是很多城市人從未見過的土地秘密。

Q:聽說任導曾拒絕了很多美食題材的紀錄片,這次主要吸引你加入的原因是歐陽應霽?
任長箴:在拍攝《舌尖1》的時候,我正在讀歐陽的一本書。他在書里說了這樣的一句話,“我其實不太認為我是一個美食家,我也不喜歡別人管我叫美食家?!焙髞硭f到自己對“美食是什么”和“食物是什么”的理解,我發(fā)現(xiàn)他很推崇人與食物的本來關系。這一下點醒我了。
我也不同意一談人和食物的關系就提到美食家,我也不同意一談食物的感受就登堂入室。通過他書中的指引,我又找到了慢食運動的創(chuàng)始人卡羅·佩特里尼的那本書。這些觀點對我在拍攝《舌尖》的時候影響很大。
Q:為什么要尋訪北京京郊的食材?
任長箴:對于我們70后來說,做一件事情能對我們有多實惠,其實我們已經(jīng)不在意了。我們希望我們做的事能對這個社會多少有點意義。
《原味》最初的名字叫做《北京味道地圖》,鏡頭的落點是北京的大小餐廳。我覺得這個選題沒意思。與食物能劃上等號的是什么?是土地,再往后是家庭,我不希望與食物劃等號的是飯館。那里只是一個消費的環(huán)境,它不是食物真正的來源。
我喜歡那些不是那么玩得轉(zhuǎn)這個世界的人,但別看他們玩不轉(zhuǎn)這個世界,你其實不知道他過得有多好。我喜歡接觸這樣的人。我覺得他們代表著另一種成功。種桃的人一提到自己親手種的果子會有一種自豪感。
未來可能會種桃子的人就越來越少了。他們的后輩來到城里讀書,工作,從事著自己的職業(yè)。這是我們這個時代面臨的一個問題。這部片子會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傳播,90后的孩子可以去看看,看了絕對震撼。
Q:和傳統(tǒng)的紀錄片相比,這部誕生于互聯(lián)網(wǎng)的紀錄片有什么不同?
任長箴:這個紀錄片與傳統(tǒng)紀錄片的傳達方式不一樣。這個時代大家很渴望了解嚴肅的知識。但我們要用一種輕松的講故事的方式把這種嚴肅的知識講出來。這是摸著石頭過河,誰在這條路上也沒成功過。所以不能用之前的任何經(jīng)驗來評價它。
Q:它和《舌尖》在風格氣質(zhì)上最大的區(qū)別是什么?
任長箴:《舌尖》畢竟代表著國家形象,它關注的是一個宏大敘事的視角?!渡嗉狻防餂]有一個體驗者,這個片子里歐陽是一個參與者,他會從一個人的需求角度來尋找食材。如果說《舌尖》的看點是地大物博,那么這個《原味》的看點是歐陽的體驗。
歐陽應霽:我到了這些地方,基本上是沒有心理準備的,沒有劇本和資料,對環(huán)境完全陌生,不過這也是一種工作方式。反而會讓我對食物和勞動產(chǎn)生更直接、真實的感受。
Q:走訪田間給你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歐陽應霽:我從前認為尋訪美食就是探尋都市美味。這十多年我把精力放在吃上,探訪了不同城市的不同餐廳。我了解到餐飲界在一個城市里是如何存活下來的。雖然這里面也有很多故事,也遇到了很多不忘初心的商家。但我從來沒有機會去發(fā)現(xiàn)食物的前世今生。
像我這樣在小城市長大的人,香港當然是小城市,一見到這樣廣闊的自然環(huán)境,我就像個被丟到農(nóng)田里的孩子一樣。站在完全未知的自然環(huán)境里,我的感觸很深。
任長箴:歐陽是一個沒怎么經(jīng)歷過農(nóng)村生產(chǎn)生活的人。紀錄片里有一集,歐陽在學打豆子,把黃豆從豆莢里打出來。夏天很多人愛吃毛豆,你們知道毛豆就是黃豆的小時候嗎?包括很多農(nóng)具,城市人都從來沒見過,歐陽你還記得你打豆子那東西叫什么?
歐陽應霽:我不知道。
任長箴:叫做“鐮芥”。(任長箴操
著一口地道京腔,這個聞所未聞的詞匯引得臺下人發(fā)笑。)
Q:見證一個食材的生長,你們遇到最大的挑戰(zhàn)是什么?
歐陽應霽:下雨、降溫這些氣候變化,會影響到作物的生長,也會影響我們的拍攝計劃。我們不是特別了解當?shù)丨h(huán)境的變化。去年8月份去平谷,我們都穿短袖,但是凌晨三點進山摘桃時氣溫非常低,人家當?shù)厝硕即﹥杉馓住?/p>
任長箴: 我們原本想拍攝大規(guī)模晾曬豆子的場面,結(jié)果天降大雨,我們只能在農(nóng)家樂里坐著等雨停。歐陽制作美食的段落需要一個廚房。我們沒有太多成本去現(xiàn)搭。最后就把我的小菜園的一角改造成了一個看起來精致的小廚房。
Q:和土地的親近,帶給你什么收獲?
歐陽應霽:我真的堅定的覺得,如果再有來生的話,我想世世代代都能成為一個與食物有關系的人。比如下輩子是一道菜,下下輩子是一頭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