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班勇
大凡選入教材的作品,雖非經典,也是名篇,意蘊豐富深厚,經得起反復閱讀,只要你認真讀,都能從中讀出點新意來。讀一篇課文,如何才算讀進去了呢?著名特級教師李鎮西先生認為:“第一:讀出自己,第二:讀出問題。”所謂“讀出自己”,就是從文章當中讀到引起自己共鳴的一段話、一個詞、某個內容,聯想到自己相似的生活經歷與情感體驗。所謂“讀出問題”,就是讀出困惑進行質疑解惑,不懂的問題提得越多,表明你讀得越深入。無論“讀出自己”還是“讀出問題”,都需要仔細閱讀文本,用心閱讀文本。
一、細讀閱讀,須字字留心
《紅樓夢》是一篇需要細讀的小說。它博大精深、儀態萬方,不僅視野開闊、脈絡深廣,而且許多生活瑣事的描寫、細節的刻畫細膩生動、內蘊豐富,需要細細品讀,方能尋繹出個中意蘊。《林黛玉進賈府》節選自名著《紅樓夢》,講林黛玉初次來到賈府,“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恥笑了他去”,同時通過黛玉的耳聞目睹對賈府作了一次直接描寫,介紹賈府人物,描寫賈府環境。寫王熙鳳出場可謂繪形繪聲,形神畢肖。但許多閱讀者,往往只注意王熙鳳這個人物如何珠光璀璨、彩繡輝煌,如何放誕無禮、地位特殊,而忽視了那個站在一旁的王夫人——
說話時,已擺了茶果上來。熙鳳親為捧茶捧果。又見二舅母問他:“月錢放過了不曾?”熙鳳道:“月錢已放完了。才剛帶著人到后樓上找緞子,找了這半日,也并沒有見昨日太太說的那樣的,想是太太記錯了?”王夫人道:“有沒有,什么要緊。”因又說道:“該隨手拿出兩個來給你這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著叫人再去拿罷,可別忘了。”熙鳳道:“這倒是我先料著了,知道妹妹不過這兩日到的,我已預備下了,等太太回去過了目好送來。”王夫人一笑,點頭不語。
這段文字寫王熙鳳與王夫人的對話。雖然在賈母的眼里,王夫人“不大說話,和木頭似的”,但該出口時就出口,面對王熙鳳的張揚與旁若無人,王夫人似乎輕描淡寫的兩句話卻是綿里藏針,特別是后邊的“一笑”“點頭不語”,有“此時無聲勝有聲”之效。對于王熙鳳是否先料到,是否已經預備下,王夫人沒有辦法也沒有必要去求證,對王熙鳳“等太太回去過了目好送來”的回答自然表示滿意。所以,用 “一笑”和“點頭不語”替代回答。
林黛玉進賈府如何“步步留心,時時在意”,閱讀時,則要字字留心,句句在意,才能感受得到。邢夫人挽留黛玉吃過晚飯再走時,她笑著說:“舅母愛惜賜飯,原不應辭,只是還要過去拜見二舅舅,領了賜去不恭,異日再領,未為不可。望舅母容諒。”王夫人吩咐她“……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舅母說的,可是銜玉所生的這位哥哥?在家時亦曾聽見母親常說,這位哥哥比我大一歲,小名就喚寶玉,雖極憨頑,說在姊妹情中極好的。”她的回答讓王夫人很是高興。在王夫人房中,王夫人坐在西邊下首,見黛玉來了,便往東讓,而黛玉料定那是賈政之位,絕不肯坐,便向挨炕的椅上坐了。在賈母房中吃飯時,更是如此。賈母正面榻上獨坐,兩邊四張空椅,當王熙鳳拉黛玉入座時,黛玉也十分推讓了一番,直到賈母作了解釋后,方才告了座,坐了。
字字留心的另一層要求是不放過一字。閱讀文言文,甚至關注每一個虛詞。《鴻門宴》中有這樣一段文字——
項王則受璧,置之坐上。亞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劍撞而破之,曰:“唉!豎子不足與謀!奪項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屬今為之虜矣!”
請注意“拔劍撞而破之”這句話,本也可用“拔劍撞破之”表達,但太史公偏偏不,他在這“撞破”之間加了一個“而”字,卻是為何?加了這個“而”字,不僅調節了這句話的音節,而且改變了這句話的語法結構,把“撞破”由動補關系變成了“撞而破之”的連動關系,表示了語意的遞進,這就傳神地描繪了范增以劍撞擊玉斗,一撞再撞,直到撞破的全過程,范增心中的惱恨之情方得到了充分的宣泄。而“撞破”一詞只是一般性地表明撞的結果,甚至也可以理解為撞的力量太大導致破的結果。妙筆能生花,一個“而”字的巧妙運用代替了多少敘述、描寫、心理刻畫的筆墨,這就遠非“拔劍撞破之”這句平平的了無生氣的敘寫所可比擬的了。
二、細讀文本,要關注全局
細讀文本,要關注全局。閱讀文本時,要瞻前顧后,才能讀出個中三昧。《林黛玉進賈府》中當寶玉問黛玉讀什么書時,黛玉的回答是:“不曾讀,只上了一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這樣一句平平常常的回答容易為讀者所忽略,不妨聯系上文,賈母問黛玉念何書時,黛玉照實回答:“只剛念了《四書》。”同樣一個問題,林黛玉給的答案卻不一樣,是因為聽了賈母的話后,覺得自己雖然實話實說,但不夠謙遜,立馬改口,這一改口正體現了她的“時時在意”。閱讀之精微全在字里行間,學會傾聽文章發出的細響。
《林教頭風雪山神廟》一文對風雪的描寫,林沖初到草料場時, “正是嚴冬天氣,彤云密布,朔風漸起,卻早紛紛揚揚卷下一天大雪來。” 林沖去市井沽酒時,“雪地里踏著碎瓊亂玉,迤邐背著北風而行。那雪正下得緊。”林沖沽酒返回時,“看那雪,到晚越下得緊了。”此外,還要關注側面描寫風雪,林沖看住處草屋時,只見 “四下里崩壞了,又被朔風吹撼,搖振得動”;林沖沽酒回到草料場,“那兩間草廳已被雪壓倒了”; 林沖在草屋內“向了一回火,覺得身上寒冷”;在神廟里,“先取下氈笠子,把身上的雪抖了”,上蓋白布衫也“早有五分濕了”;吃酒時,林沖“把被扯來蓋了半截身”。如此前后聯系,才能真正品味出“風雪”二字描寫筆墨雖不多,作用卻不小:或渲染氣氛,或推動情節發展,或烘托人物形象。
在詩歌閱讀中,也同樣要關注全詩。《大堰河——我的保姆》第十一節寫道:“當我經了長長的飄泊回到故土時//在山腰里,田野上//兄弟們碰見時,是比六七年前更要親密!”而第六節寫回到父母的家里時,卻是“我看著母親懷里的不熟識的妹妹”。前后聯系,結合起來閱讀,二者形成鮮明的對比:本是骨肉,卻形同陌路;本非兄弟,卻情同手足。足見詩人對家人的疏隔,對大堰河的眷戀。
錢夢龍老師說過:“每教一篇課文之前,我總要反反復復地讀,或朗讀,或默思,或圈點,或批注,直到確實‘品’出了味兒,才決定教什么和怎樣教。……任何一篇文章,只有自己讀出了感覺,才能把學生讀文章的熱情也‘鼓’起來。”(錢夢龍《一個“不合格老師”的人生軌跡》
可惜,老師并不重視文本細讀。許多年輕教師匆匆看了文本,就投到“教學用書”的懷抱里;許多老教師連“匆匆”都談不上,或憑借發黃的教案或拿著“優秀教案”就走進課堂。連起碼的閱讀都談不上,更遑論詳細閱讀、激情誦讀、反復品讀了。
三、細讀文本,更需費心
細讀文本,更需費心。文學創作是心靈感悟的活動,藝術品是心靈的結晶,藝術的解讀也呼喚心靈的感悟。
我記得十幾年前,聽特級教師陳日亮先生的一次講座。他說,年輕時,曾經給自己定過一條規矩,每逢過舊歷年,除夕的夜晚,是必得讀一遍《祝福》才能下樓吃年夜飯,為的是重溫一下作品留在心頭而抹不去的情調、色彩和氣氛,而并不是來個憶苦思甜。正是緣于讀得如此用心,他對《祝福》作了“十二處點批”。陳日亮先生憑借其“以心契心,以文解文,以言傳言”的“三以”讀法,為我們奉上了《如是我讀》一書,雖然是薄薄的一冊,卻沉甸甸的,每一篇文字都是他用心讀文本的心得,真正的“讀出自己”。
英國19世紀文學批評家德·昆西認為,閱讀的感覺與印象比讀者的思考力與理性重要得多:“當自己的思考力和自己心靈中任何另一種能力相矛盾時,絕不能理睬自己的思考力。”“單純的思考力是人類心靈中最低下的能力,并且也是最不可靠的。”一個人潛心閱讀,才能以自由的心靈走進文本所構筑的世界,走進作者的內心世界。
夜深人靜,一盞孤燈,一杯清茶,我閱讀《大堰河——我的保姆》一詩,讀到第四節時,慨嘆于大堰河的忙碌,同時又被她對“我”的無私、溫馨的愛打動。心底琢磨著,如何讓學生體會這份情感呢?于是,我仿寫了一組排比句:“在你吃飽了飯之后,在你喝酒至微酣之后,在你搓完麻將之后,在你垂釣歸來之后,在你跳完廣場舞回來之后……”上課時,學生聽到我的仿寫的詩句,登時領悟了詩句中蘊含的情感。
只有用心,才能讀出一篇文字遣詞造句的妙處,讀出蘊含在字句背后的深意。“馬兒慢慢地走,車兒快快隨”是《長亭送別》中的描寫張生與崔鶯鶯別離的情形,金圣嘆用心閱讀,讀出別一番滋味:“二句十字,真正妙文,直從雙文當時又稚小,又憨癡,又苦惱,又聰明,一片微細心地中的描畫出來。蓋昨日拷問之后,一夜隔絕不通,今日反借餞別,圖得相守一刻。若又馬兒快快行,車兒慢慢隨,則是中間仍自隔絕,不得多作相守也。即馬兒慢慢行,車兒慢慢隨,或馬兒快快行,車兒快快隨,亦不成其為相守也。必也,馬兒則慢慢行,車兒則快快隨。車兒既快快隨,馬兒仍慢慢行,于是車在馬右,馬在車左,男左女右,比肩并坐……”
當代閱讀學非常強調讀者的主體性,流行的閱讀強調對話,但效果卻不彰,原因就在于這樣的對話只限于讀者與現成的、固定的文本對話,而且只能順著文本和程序馴服地追隨,閱讀勢必陷于被動,對文本仰視,采用跪著的姿態閱讀。解決的辦法只能改仰視為平視,站起來和作者對話,必要時甚至俯視,不但要看到作品這么寫,而且要看到為什么不那么寫,才能化被動為主動。
因此,要細心閱讀文本,用心閱讀文本,還需要不斷提升自己的語文素養。正如孫紹振教授所說的:“老師對文本的深刻理解,是語文教改成敗的關鍵。而對文本的理解,每深入一步,就要求老師的學識增加一份。”
(作者單位:大田縣第一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