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婷
“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于時序。”(《文心雕龍·時序》)一個時代的精神情感常常會浸潤熏染個人的詩文風格。正因為如此,以文見史、文史互見的方法成為我們解讀一個時代、一個詩人的常見方法。僅就單單一個“秋”字而言中國歷史上的文人對它卻有著不同的感受。曾有借助淅瀝的秋雨、哀鳴的秋蟬、枯黃的秋草、零落的秋葉,這一派凄涼蕭瑟之景傾瀉出一懷愁緒;也有從勁吹的秋風絢爛的秋色寥廓的秋空催動出的一腔豪情和由衷的喜悅。這兩種意識情感并存,受到不同時代精神的影響,在不同歷史時期互為消長,從而成為那一時期的主體意識,展現那朝那代的風貌。
初盛唐時,唐帝國處于欣欣向榮的上升階段,其時代精神是積極向上的,唐詩如日中天,呈現出宏偉闊大的氣魄和熱烈昂揚的情緒,李白詠出“我覺秋興逸,誰云秋興悲。”“安史之亂”后,唐代由治轉亂,雖然詩人們的詩作里洋溢的更多的仍然是昂揚樂觀的調子,但悲愴傷感的音響已日漸增多。……在“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時代氛圍中,晚唐詩人筆下常見的是枯荷衰草、落花流水、夕陽暮色。以和杜牧齊名,有“小李杜”之稱的李商隱為例,他的詩句“秋陰不散霜風晚,留得枯荷聽雨聲。”“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紅燭賞殘花。”鮮明地體現了晚唐時詩人的陰郁心理。受這種心理的制約,他們的悲秋之作比比皆是,不勝枚舉。
正是在晚唐衰聲四起的時代氛圍下,卻產生了杜牧樂觀高邁的喜秋之歌。是“文變染乎世情”的規律不適用于杜牧嗎?并非如此,在他眾多的吟秋詩作中,格調悲涼低調的秋唱時有回響。然而,他卻并非一味地沉浸其中,他的大部分吟秋之作基調是樂觀健康的,他筆下絢麗多姿的秋天毫不遜色于溫暖明麗的春天。在《樊川詩集》中我們可以找到許多類似的詩作和詩句。如,《山行》“停車坐愛風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長安秋望》“樓倚霜樹外,鏡天無一毫。南山與秋色,氣勢兩相高。”詩人筆下的秋氣明凈高遠,毫無纖塵,令人胸襟開闊精神為之一振。其他詩句如“秋來氣勢洪河壯,霜后精神泰華獰。”(《題關亭長句四韻》)“溪光初透徹,秋色正清華。”(《題白蘋州》)“天碧臺閣麗,風涼歌管清。”(《揚州三首·其三》)“疏雨洗空曠,秋標涼意新。”(《早秋》)諸如此類,不勝枚舉。從中分明可見杜牧詩中的爽朗高華、生機盎然、令人賞心悅目的秋天。那么,為什么杜牧如此的與眾不同?也許清代劉熙載的一句話可以結實這一問題。他在《藝概》中說:“詩品出于人品。”一個人的詩文風格既受外部的時代精神民族傳統的影響,同時也和主體的人格品質不無聯系。同是一個“秋”,不同的人也會有不同感受。杜牧擁有遠大抱負、豪爽不羈的性格、不屈不撓頑強奮斗的斗志,自然會在與自然之秋相遇時從內心深處騰涌出一種或勁健或悲慨精神的格調。
杜牧這種樂觀昂揚的性格特征的形成是有著多方面原因的。良好的家學淵源自是不論,遠大的政治抱負和樂觀的情緒涵養了他豪邁的氣概而順利的科舉及第更加刺激了他的銳氣與豪氣。值得一提的是杜牧詩歌中的山水風物也正是孕育他豪邁的性格浪漫的氣質,造就其詩歌“豪而艷,宕而闊”的藝術特質的源頭。
清人孔尚任有言:“蓋山川風土者,詩人性情之根柢也。”在古代交通不發達、人際交往有限的情況下,人的氣質性格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地域自然山水的影響。長安為古雍州之地,西周豐鎬之舊壤,戰國時秦國故地,亦是杜氏家族祖居之所。因而杜牧云:“吾故秦人兮,故園秦地。”(《望故園賦》)就地勢而言,它雄踞秦川之上,西、北、南三面山地高原環境,東面臨河,構成所謂四塞之地。《春秋說·題辭》曰:“秦金堅,故秦俗亦堅。”“堅”,便是關中人特有的心理圖式:剛健、質樸、雄闊。杜牧在長安度過了他前半生的27個春秋,“雨晴九陌鋪江練,嵐嫩千峰疊海濤。”(《長安雜題長句六首》)的長安景象,激發了他胸膽開張含納萬物的胸襟氣度,形之于文學,便形成了地理環境和心理氣質相一致的奔放豪健的文風。“人生直作百歲翁,亦是萬古一瞬中。我與東招龍伯翁,上天揭取北斗柄,蓬萊頂上斡海水,水盡到底看海空。”(《池州送孟池先輩》)以廣闊的胸襟、新奇變幻的筆法,傾吐自己的人生意緒,昂揚慷慨,縱橫疏蕩。不僅如此,他還以其礦,其傲,其狷,笑傲禮法之外,卓立群小之中:“十載飄然繩檢外,樽前自獻自為酬。”(《念昔游》)自負于經邦緯世之才,嬉笑怒罵,我行我素。正是其豪直狂放、自負自信的個性氣質,成就了其詩風中豪宕的一面。
杜牧在揚州生活前后不過三年,但揚州山水以巨大的感召力,對杜牧性格產生了深刻的影響。揚州地處長江北岸,南北適中,四季分明,境內水網密布,只有逶迤起伏的丘陵。與大漠孤煙,長河落日的關中景物相比,這里川秀澤媚、水軟山溫,更顯其空靈飄逸的江左特色。“州內多水,水波揚也”的自然環境形成了“揚州人性輕揚”的個性特征。輕揚,即飄動游移,其本質是變。既是思想中的不安于現狀,也是情緒情感的外顯和易于波動。而多情善感,則正是一種精于體物的詩人氣質。杜牧雖然狂放豁達,不拘小節,但揚州山水同樣賦予他深沉細膩的情感氣質,精細、敏銳的感受能力。自然界細微的物候變化寓于目中,能激起他心海的點點漣漪,引發他內在的情緒波動。“荷花兼柳葉,彼此不勝秋。玉露滴初泣,金風吹更愁。”(《秋日偶題》)春去秋來,荷柳華時已逝,這本是客觀的自然規律,但它卻引發作者的悲秋之感,人生倉促之思,因而便覺秋意憔悴,荷露似淚,金風吹愁。正因杜牧將注意力集中于自然生態的纖變,以此寄托個人的情感意趣,才使其詩歌呈現出幽微感性的一面,體現出流情秀倩的藝術風格。
不同地域自然環境形成的濃厚文化底蘊也影響了詩人的創作風格。長安處于以孔、孟、荀為宗的北方儒學文化圈內,其文學思想和審美崇尚受儒家傳統詩教的影響,多經世致用的文潮,多中和之美的高標。在家學淵源和長安學術傳統的影響之下,他滿懷為國盡材的理想和愿望,剖心瀝膽,懇悃血誠,作《感懷詩》等。這類詩以意為主,以理為主,鋪陳功業,補益時事,詩風剛正儒雅,典實厚重,凸顯其豪宕的藝術風格。而與之不同的揚州,以老莊為宗的南方道教文化也對杜牧的藝術風格產生影響。正是這些紅袖翠鈿增添了杜牧詩歌的香軟之氣,呈現出艷麗的風格特色。
總之,長安賦予杜牧宏偉的理想、不羈的性格、昂揚的斗志,揚州賦予其浪漫的氣質、俊美的筆調,兩者共同形成了其詩歌“豪而艷,宕而麗”的藝術特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