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古代文學中的審美理念
日本書面文學的歷史,至少可以追溯到八世紀。在漫長的文學發展歷史中,其顯著的特征之一便是全體的統一性,或者說“歷史的一貫性”①。具體而言,文學形式和文學審美理念不是以舊換新,而是舊中補新,持續發展。比如,短歌作為抒情詩的主要文學形式有超強的生命力,從八世紀的31音的短歌,到十七世紀以后俳句這一新的形式加以補充,二十世紀以來則常用長自由體詩型,直至今日短歌依然是日本抒情詩的主要形式之一。文學理念方面,上古時代的“真實”以其樸素性成為日本古代文學的根本精神,進而演變為平安攝關時期的“物哀”、到古代后期,融入中世的“幽玄”、 “空寂”和“閑寂”、近世的“風流”(日語寫作“粋”),成為日本不易的美學思想。明治以后直至近代,歌人依然重“哀”能作者求“幽玄”茶人尊“閑寂”藝人傾“粋”。 這些美的理念不是隨著時代的終結而消失,而是被新的時代所吸收,與新思想并存,成為日本美學發展史的河床。
日本文化精神從萌芽初期,首先表現出以原始“萬物有靈”的神道思想為根基的“真實” 的朦朧意識。所謂“真實”, 既具有如實呈現的、寫實的“實”,又蘊含著道德的、感情的“真”,是樸素的真實,原始的純情,如童心般的境地。“真實”思想最早在上古無文字記載時期的言靈信仰上反映出來,從咒語、歌謠、祝詞、古代神話傳說這些原始的文學形式,圍繞生與死的主題,表現了人的最初生活意識和最原始的愿望,再經過八世紀《古事記》《日本書紀》和最早和歌總集《萬葉集》等作品的洗練,逐漸形成了“真實”的理念。這種重視真心和真誠的“真實”流貫于日本文學始終,成為日本美學思想的根底。
平安時期開始在“真實”意識中萌發“哀”的理念,逐漸演進為情趣化的“物哀”美學思想。記紀所記載的神話、歌謠所表達的對國家、民族、集團性質的“真實”感動,是對自然、神靈的共同感動而產生的“哀”, 不是單純個人的情趣,至《萬葉集》后期,逐漸開始產生抒發個人情感,反映樸素的真情實意。平安時代的日記、隨筆以反省自己為動因,表現自然的內觀世界。紫式部以“真實”作為根底,深化了主體感情,創作的《源氏物語》被視作“物哀”文學的先驅,更新了上代的美學精神。這種“物哀”是心物相接受到感動后的喜怒哀樂諸相,是形式和內容渾然一體的調和,涵有現實的理想化,成為當時美學理念的主流,又超出文學領域,影響到古代日本人的精神和行為規范。如日本人對大自然的鐘愛如日本文學纖細、優雅的文風。平安時代中期,源于“真實”的“物哀”美學思想的完成,代表了純粹的日本本土精神,確立了日本文學的美的價值。
時至日本中世的鐮倉時代,“物哀”融入了當時興盛的禪宗的重悟性好閑寂的精神,當將帶有神秘色彩的“悟”融為富有情趣的藝術來進行象征性表現時,便形成了這個時期美學的最高理念——“幽玄”。“幽玄”一詞源于中國唐代駱賓王的“委性命兮幽玄”,其后包括佛法在內的一些文獻典籍也用此詞,以示幽微、玄妙之意。傳到日本后內涵與外延都發生了改變,日本最早見于平安時代《古今集》真名序中的歌學用語,當初被用作“超俗”“神秘”之意,以示和歌之風韻、雅趣。到了中世,被尊為新古今時代歌壇領袖的藤原俊成,起初把它當作超越“姿-詞”的余情美,在此基礎上,以藤原定家的和歌、心敬的連歌、世阿彌的能樂美學論為中心,各個不同時期的代表性文論家又分別提出了自己的觀點和主張,構建了中世的美學體系。“幽玄”開始成為日本文學精神后,它的內容有靜寂-妖艷-優艷-平淡的變遷,與素材的寫實相比,更重視抽象本質的把握和情調的折射,形式上重言外之意的余情、余韻,如同繪畫中的生動氣韻。和文學方面,和歌中所現的平淡與清新,軍事物語中人生的虛無與哀怨,能樂中的情趣與幽邃,隨筆中的平易與寂寥,都體現了佛禪的幽深、玄妙。這種余韻-余情-氣韻生動是日本文學精神的重要方面,并滲透到日本文化、生活的各個方面。“如日本三弦音色單純,但余韻悠長;舞姿舒緩簡素,但富有張力,不乏流暢美。尤其是茶道,努力在狹小的茶室里,努力創造出一種枯淡、幽寂的氛圍,使茶人充分享受‘無即是有,一即是多的余情與幽韻”②,典型地體現了禪的精神與趣旨。幽玄扎根于“物哀”和佛教的無常觀的土壤上,并與余情等因素逐漸融合成了以“幽玄”為中心的“空寂”美學理念,并將這種美學精神更深地引向“不易常住”的內面世界,乃至能樂的輕“詞”重“心”,“以心傳心”,深化“余情”的內面性,最后抽象為“空寂”的“無”的美學。
這種幽玄精神,與松尾芭蕉(1644—1694)俳句的“閑寂”相通,是相似的情感象征,只是幽玄的情趣內容中有空寂-妖艷等的變化。而“閑寂”導出的哀婉的余情表現中蘊含著“余韻”“細膩”“輕妙”③,是“不易流行”。所謂“閑寂”是在中世以來的幽玄基調上,融入枯淡閑寂的情趣,經由西行、慈圓、宗祗的努力,終由芭蕉完成,樹立了風雅、“閑寂”的蕉風,進入禪寂的意境。這種情調并非流于表面,而是作者基于實際體驗的內心觀照,所以即使華麗、美艷的題材也能滲入,將枯淡與柔美加以調和,達到虛實相生的余韻之境。這樣,平安的“物哀”美學在發展過程中,以“真”“實”為基礎,形成“哀”中蘊含“寂”,成為“空寂”與“閑寂”的美學思想底流。
日本人將茶道、花道都提升到一種藝道的高度,是因為日本人不僅滿足于藝術性的追求,更因為他們將藝術視作與人生不可分割之物。茶道、花道之所以重禮儀、做法,是因為從嚴格的“型”和形式中可以象征性地體現本質的東西,尋找真的生命的精神,直觀性與象征性相融合。這種經“型”來尋找白光般的純粹,便是種“修行”,是悟“道”之心,成為日本文學精神的重要一面。將奔放的熱情與才華融入“型”中進行錘煉,尋找內在的生命之光。他們相信即使有時重視機智的技巧主義,最終還要歸于平淡無味的境地。“淡”便又成為一種重要的特質,不止于文學,也是日常生活中所要追求的境界。素雅的掛畫、只插一兩朵小花的精致花瓶都是一種平淡美,力求將七色的彩虹之光最終回歸到白光,一切復雜的背后都有一種單純美。“淡”不僅成為日常生活的規范,更是成為藝道批判的標準,成為中世以來藝術精神、藝術批判的中心精神。得道之人、達人的藝,都是無色無香但富有深度的藝,也可以說是悟透之后的老境之藝,歸根結底是徹底的自然之道。從這個意義上講,老境如同童心,只不過在心靈的成長方面一個是未諳世事前的單純,一個是經歷人生后的淡然。比如有“東有芭蕉,西有鬼貫”之稱的上島鬼貫(1661—1738)的俳句“庭前盛開白山茶”,根據欣賞的人心態不同,便有不同的韻味。童心之人看來只是一朵白山茶花而已,老境之人看來盛開的山茶花之白,內涵了一切繽紛之色,而且在單純的白中覓到了人生的究竟。這種淡是真實的回歸,素樸的“輕妙”(軽み,俳諧用語,松尾芭蕉晚年追求的以平淡美為基調的句式、句法和藝術境界)。 “淡”去了深重,附之情趣的東西便成為輕妙。
近代的日本社會,引入了西方“文學”概念,受到西方注重文學、文化思潮的影響,但是日本傳統的審美理念依然是日本文學發展的底蘊。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川端康成便是在傳承日本古典“物哀”的美學傳統上,又受到西方現代文學的虛無主義思想影響,創造了哀怨、余情的文學,充滿了輕淡的感傷和不盡的韻味。另一位諾貝爾獲獎者大江健三郎,正是既汲取日本古代文學中的想象、象征、幽玄等營養,又積極吸收存在主義等西方文化,才得以構建兼具日本民族性與世界性的文學世界。當代人氣作家村上春樹文學的基調也依然是孤獨與無奈,文字獨具古典韻味,輕暢又寓意頗深。如前文所示,以直觀的“真實”為根基,心物相接時的“物哀”、“幽玄”的空寂、閑寂、重“道”“型”的精神、愛“淡”“輕”的心境等,有一條縱觀日本文學的持續主線,沿著這些精神的衍變軌跡可以探尋日本文學的精神史。接下來探究與之相對的日本國文學所隱含的民族精神。
隱含的民族精神
原始的“真實”美意識的背后,是日本人敬神愛國的精神。基于日本國土建成的事實與理想,上古的人們相信神建國土、自然、人類,通過諸神的交涉,最終由天照大神統一國家,天孫降臨最終現實的國土成立,神皇作為神的后裔永久地繼承、建設國家。這種國家的信念、民族的自覺貫穿在《古事記》、《日本書紀》、祝詞、宣命、《萬葉集》,經由《神皇正統記》和近世的國學精神發展起來。《古事記》《日本書紀》明確編纂的方針是“邦家之經緯,王化之鴻基”,以及“消偽定實,言意并樸”, 《萬葉集》以天皇御制歌為開端,頌“君王是神明”的歌甚多。其所宣揚的是神皇意識和國家精神,其“真實”的價值觀,更多地體現在尊皇與愛國、樹立天皇和英雄的形象上,即以神皇道義為根本。天皇作為現世神,是國家最高的神格,皇室成為國家、國民的中心。這種以皇室為中心的國家精神成為日本文化的根底和源泉,不僅滲透到文學中,還體現在當前的集團主義民族精神中。
與這種敬神愛國精神相對,武士道則是支撐武士生活的精神,并成為中世的國民理想。重精神輕肉體的思想是武士道精神的源頭,對經常直面戰場的武士來說,肉體生命隨時可能終結,因此便要重視精神的生命。戰場上肉體的痛苦是為了名聲而受,值得欣慰,不能有卑怯的有損聲譽之事。對聲譽的珍視,不僅關系到個人的名聲,而且關系到家族的聲譽,以祖先的功業為榮,以忠勇為耀。進一步延伸到主從關系中,對主人極盡效忠,甘愿舍棄生命。中世的軍紀物語和近世的戲曲小說中洋溢著這種對主從關系的頌歌,與敬神愛國的精神有相通之處,并曾經升華為國民道德。當義理與人情發生沖突,常常需要犧牲人情,抑制小我,成就大我的人情。因此,雖然有理性的一面,但是不僅僅是“理”,而是被稱為更高感情的“義”所統一。“義理”便成為表達日本道德內容最恰當的詞,是舍己為家、為主、為君、為國的精神。近世一般道德場合的“義理”盡管有些許差異,但根本上是一致的,重精神與名聲,輕肉體與物質,通過為主君效忠來實現自己的人生意義。所以為《太平記》中楠木正成的忠誠、假名手本《忠臣藏》大石良雄的精神所感動,這與讀完《古事記》的感動是相通的,因為是日本民族的獨特精神特質,與諸文學精神相輔相成,共同構成日本精神和文學精神的核心。
忠君愛國的精神以傳統的“真實”為根基具體呈現,與武士道的尊“型”重“道”的精神相容,表現出藝術之美。諸種審美意識不是相互獨立,而是相互關聯與滲透。單獨考慮諸如“淡”其意義可能難以明了,但是經過“物哀”與“幽玄”再考慮“真實”“真誠”,就會發現其無限的韻味與深度。內在精神與審美意識相融合,共同貫穿整個日本文學。雖然由于具體的時代特征和生活環境,表現形式不同,但都由同一精神所統一,伴隨著民族生活成長。從國土成立之初便被深刻在日本民族內心深處的純日本的東西,隨著時代的變遷會有不同的呈現,但是不變的本質貫穿在其發展歷程中,多樣性與統一性,變化與持續微妙并存。探究日本文學的本質,有必要意識到這種不變的民族的精神,并結合民族成長的姿態與文學的審美特征來理解。
基金項目:本文為煙臺大學青年基金“日本平安日記文學的敘事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WYZ01。
注釋:
①加藤周一:《日本文學史序說(上)》,筑摩書房1980年版,第8、10頁。筆者譯。
②高文漢:《試析日本古代文學的特質》,《日本學刊》2002年第5 期,第121頁。
③皆為蕉風俳諧的理念。“しおり”是作者心里的傷感自然表現在詩句的余韻中;“ほそみ”是種從內在深度中體現出的細膩的情趣;“軽み”是芭蕉晚年追求的以平淡美為基調的句式、句法和藝術境界。
作者簡介:
楚永娟(1982— ),女,山東濰坊人,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在讀博士,煙臺大學日語系教師;研究方向:日本文學及中日比較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