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岳峰

1954年至1956年,日本民間先后有數百名代表前往中國送旗,譴責日本侵華戰爭,盼望中日兩國盡快建交
2015年8月6日,夜,東京,成田機場。
《長江日報》記者歐陽春艷剛從萬米高空落地,滿心焦灼:“去哪里?找誰?”
在此之前,她被她的領導、《長江日報》文化部負責人劉敏不停催促——趕緊去日本!
4個月前,《長江日報》有人來訪。劉敏告訴《瞭望東方周刊》,這位民間收藏家王也(化名),為他們揭開了一段塵封的往事。
2015年初,王也在北京收了107面布制的旗子,每面都不一樣,但上面的文字大多在表達中日友好之意。旗上明確標注著贈送與接收方——贈送方為日本全日印刷總連等機構,接收方為中國紅十字會、中華全國總工會、北京印刷廠,等等,譬如“贈中華總工會——祝萬國勞動者團結!”“日中友好萬歲!”
落款的時間多為上世紀50年代——王也頗為疑惑,“當時中日尚未建交,怎么可能有這類東西?”
回到武漢,他找到了《長江日報》。
劉敏被激起了好奇心:這些旗的背后隱藏著怎樣的故事?他希望能在2015年8月15日或者9月2日前后,弄清楚這些問題。
他們最初希望找到相關專家,弄清楚這些旗的背景,但并無更多收獲。
日子一天天過去,劉敏等不及了,歐陽春艷和同事蔣太旭等人被派出,尋找旗背后的故事。
回憶里沒有旗
2015年4月初,歐陽春艷來到北京,寄希望于中華全國總工會(以下簡稱全總)與中日友好交流協會(以下簡稱中日友協)——前者有直接證據關聯,后者按常理推斷應有聯系。
可是,旗面顯示的送旗時間是1954~1956年,那時中日友協還沒成立。
全總倒是很熱情,但走程序需要時間,歐陽春艷他們等不起。
所幸,其中五面旗的受旗者是個人,“李德全女史”,即愛國將領馮玉祥的夫人李德全,新中國成立后,曾擔任紅十字會負責人、首任衛生部長。
中國紅十字會對《瞭望東方周刊》記者證實,應日本紅十字會邀請,1954年10月30日,李德全以中國紅十字會會長的身份,與時任中國紅十字會顧問的廖承志率團訪日,這是二戰后第一個正式訪日的中國代表團。
但李德全與女兒馮理達已先后去世,在海軍總醫院前副院長馮理達的紀念館中,蔣太旭見到了馮的兒子羅悠真。
《瞭望東方周刊》向羅悠真確認,當時代表團訪日希望“解決新中國成立之后殘留孤兒32000人及乙級丙級戰犯的回日問題”。在雙邊未建交的情況下,紅十字會成為重要紐帶。
上述孤兒及戰犯問題,中國政府始終很關注。1950年,全球紅十字與紅新月聯合會在摩納哥開會時,時任日本紅十字會會長的島津聽聞中國方面的意向后“十分震動”,感嘆“中國有大國風度”,回國后連忙籌劃此事。
彼時,美國人在朝鮮戰場上“沒占到便宜”,加之新中國第一個“五年計劃”成效令人矚目,與同期眾多日俘被扣在蘇聯服勞役相比,相當多的日本人,為中國提出的“日僑歸國”而感動。
可是,當時的日本政府卻不給中國代表團發放簽證。
在“草根的呼吁下”,日本眾議院參議院形成議案,希望促成中國紅十字會代表團訪日。羅悠真說,這些議案“對日本政府形成了強大壓力”。1954年底,中國代表團抵達日本。
他記得,姥姥曾說,代表團帶著一份約1000多人的乙級、丙級戰犯名單,告知日本要“提前釋放”。這在日本社會引起強烈反響,“日本人非常感動”。
李德全等人在日本受到款待,“參眾兩院議長設宴歡迎,數萬聽眾聽取報告”,日本皇室成員特意會見了李德全——目前旅居日本的羅悠真對本刊記者稱,如此規格,在日本歷史上很少見。
很快,各種各樣的代表團都過去了,如農業代表團、婦女代表團,等等。
但是,這些激動人心的回憶里卻沒有旗。歐陽春艷很失望,“當時有點不想做了。”
可劉敏不這么認為,他催著歐陽春艷:“還有日本方面呢!”
組織在,人不在
事實上,正是因為有了李德全的訪問,才有了后來日本人贈給“李德全女史(女士)”的旗。
歐陽春艷找到旅日作家蔣豐,懇請對方幫忙找線索。蔣豐答應了,但雙方并未確定時間。2015年8月初,劉敏說:“8月15日之前再不出稿子,就沒有去的必要了。”于是歐陽春艷迅疾去了日本。
但此時蔣豐卻拒絕提供幫助。“日本人很嚴謹,如果不提前一兩個月預約,采訪就無法進行。”歐陽春艷說。
身在東京,歐陽春艷和同事“都傻了,沒跟任何組織聯系,語言又不通”。
在107面旗中,有一面署名“全印總連”的紅色旗。“全印總連”全稱是“全國印刷出版產業勞動組合總連合會”,是日本印刷出版產業工人的工會組織。
尋找當年在旗上落款的民間組織,并不麻煩。在東京文京區的一棟小樓里,“全印總連”的工作人員正忙于安排“反對戰爭”的“國民平和大行進”活動。
見到旗,“全印總連”的人“很激動”,拉著中國來客與旗子合影。“他們說旗上落款的人是他們的前輩,他們現在也通過諸如反對‘教科書之類的活動反戰。”歐陽春艷說。
可惜,當年送旗的人據說已不在世。68歲的“全印總連”負責人加藤豐雖然不是當事人,但“還記得其中一些人的名字”,并聽說過前輩們當年將旗寄到中國的事情。
“全印總連”的人告訴中國客人:“日本對中國發動侵略戰爭,是一件殘忍的事情。我們日本國民同樣對那場侵略戰爭感到憤怒,日本應該學習德國,向中國道歉并且賠償。”
贈旗者還有“全勞聯”——“全國勞動組合總連合會”,目前日本最大的工會組織之一,旗上署名的很多工會組織,包括“全印總連”都隸屬于它。
面對中國記者帶去的旗子,“全勞連”事務局次長渡邊正道極為驚訝,表示沒想到這些東西能保留至今。
但渡邊不認識旗上署名的任何人。
夜晚,繁華的東京街頭,“全勞連”的宣傳車穿梭巡行,組織工人們為勞動權益而游行,很是熱鬧。
循跡而來的歐陽春艷,在輾轉了兩個工會組織后,眼看著希望漸漸沉落——工會組織就在眼前,但人不在,或者說,沒有她要找的人。
102歲的杉浦正男
歐陽春艷不得不寄希望于另一家并沒有出現在旗上的工會組織“連合東京”,這是一家全日本諸多小型工會的聯合體。
在東京都港區芝浦的“連合東京”辦公室,事務局長杉浦賢次與總務企畫局局長山本明對著旗反復回憶,想起了一個叫杉浦正男的人。
102歲的杉浦正男還在世,雖然旗上沒有他的名字,但他可能是唯一的知情人。
20世紀50年代,杉浦正男恰好在日本印刷行業工會工作。
8月7日,歐陽春艷和蔣太旭從東京出發,來到千葉縣,輾轉找到了杉浦正男。歐陽春艷記得,他的院子里貼著有日本共產黨字樣的宣傳標語。
日本侵華期間,印刷工人杉浦正男因反戰而入獄數年,出獄后他發現,妻子死在了1945年美軍猛烈的空襲中。
后來,杉浦正男重組家庭,同是做工會運動的妻子,前夫也因戰爭喪生。
戰后,杉浦正男出任日本“全國印刷出版產業勞動組織總連合會”負責人。
通過翻譯,歐陽春艷大致明白了杉浦正男的表達——1954年至1956年,日本民間先后有數百名代表前往中國送旗,譴責日本侵華戰爭,盼望中日兩國盡快建交,還有更多旗直接從日本寄往中國。
“他說,那時距日本戰敗十年左右,人們對那場侵略戰爭感受真切,在旗上簽名的人,很多都是他的朋友,他們認為日本發動侵華戰爭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歐陽春艷告訴本刊記者。
上世紀50年代,杉浦正男處境尷尬,在不坐牢的日子里,為了擺脫政府限制,以左派面貌出現的他,要不停地變換組織的名字。
當年,寄出旗后,日本工人們收到了來自中國的回音。杉浦正男說,當時中國官方告訴日本工人們,你們不能總是寄旗,要來人。
可東躲西藏的杉浦正男拿不到簽證,無法去中國。
1954年,李德全等人訪日,杉浦正男也參與了接待。多年后他對歐陽春艷說,那時候大家對李德全很尊敬,“對她抱有很大希望,因為她的地位比較高。”
直至1956年,日本與蘇聯實現邦交正常化,同在社會主義陣營的中國,與日本之間的來往密切起來。
杉浦正男帶了東湊西借的40萬日元,到達北京。
在北京,他與同伴受到了劉少奇的接見,還去了撫順戰犯管理所參觀。初到中國的他熱情高漲,覺得來到了社會主義運動大家庭,如果不是借來的錢快用光了,他還希望到更多的地方參觀。
那年6月21日,中國最高人民檢察院宣布,對335名在押日本戰犯免予起訴并立即釋放。
反戰是肯定的
學界對當時的背景有著更為恰當的描述——中國傳媒大學學者劉建平對《瞭望東方周刊》說,新中國成立初期,中日兩國政治關系隔絕,但“兩國共產黨有聯系”。通過黨際關系,一些日共所屬企業開始了對華貿易,也促動了日僑歸國等事宜。很快,非日共的企業家們也紛紛搭上了這條船。
新生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希望得到最廣泛的認可。按中國社科院日本問題學者呂耀東對本刊的表述,當時很在意發展與各國工人之間的關系。
這種意圖,隨著鳩山一郎在1954年、1955年兩次組閣,逐步形成了某種呼應。1955年鳩山第二次組閣后,美國覺得“日本和共產黨國家的貿易擴充,將導致‘政治的關系(日美不睦或日蘇日中親近)”。
在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歐陽春艷查到了1955年4月29日的《朝日新聞》,在該報大阪地方版的朝刊1版右下角,有一則百余字的消息,大意是:為了參加中國“五一”勞動節慶祝活動,日本的勞動組合代表一行26人,于4月28日夜11時30分,在羽田機場乘坐日航飛機出發,前往北京。
而1955年5月1日的《人民日報》頭版也提及此事。題為《中華全國總工會在“五一”前夕設宴招待各國工會代表》的報道記載,全總在1955年4月30日晚舉行了盛大宴會,招待400多名各國工會代表,日本工人訪華代表團團長高野實在宴會上致詞說:日本工會代表愿意和各國工會代表一起為亞洲工人階級的團結,為亞洲真正的獨立而努力。
來華訪問的這批人,持有正式護照。在呂耀東看來,這意味著“當時的日本政府已經承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
但歐陽春艷不得不再次抱憾——雖然杉浦正男發現,旗的落款人中“有幾個人是他以前的朋友”,可是他們都已過世。
歐陽春艷希望她遇到的日本老人們談談對中日關系的看法,他們眾口一詞:“中日和平、中日友好。”
有那么一瞬間,歐陽春艷覺得這一趟尋旗之旅,就像是一部電影,轉折起伏,而結尾敞開,并無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