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吉卓瑪
英措吉,女,1964年生,藏族,青海省黃南藏族自治州同仁縣人。1987年同仁縣民族高中畢業,畢業后被引進甘肅甘南任教,一直教授藏數。1993年調入青海省黃南藏族自治州同仁縣扎毛鄉工作,因雙語教師缺乏,轉為教授漢語文,從此走上了雙語教師的道路。1994年在青海教育學院攻讀大專函授班,2000年被評為青海省黃南州同仁縣三八婦女紅旗手。2015年退休。
1987—1991年,甘肅省甘南藏族自治州民族師范學院教師。
1991—1993年,甘肅省甘南藏族自治州民族小學教師。
1993—1994年,青海省黃南藏族自治州同仁縣扎毛鄉霍日小學教師。
1994—2000年,青海省黃南藏族自治州同仁縣扎毛鄉中心小學教師。
2000—2015年,青海省黃南藏族自治州同仁縣民族寄宿學校教師。
以下為口述者個人自述。
一、童年記憶
1964年,我生于青海省黃南州同仁縣保安下莊村。我們家族世代從事石匠工作,我父親也傳承了這門技術,年少時就常年跟著他的父親及祖父在離家很遠的地方為別人做石匠活。那時,只要你能吃苦,再會一點手藝活,生活都不難度過,可以經常吃到酥油、奶茶、牛羊肉?!拔幕蟾锩逼陂g,我們家被劃為“地主”,被沒收了所有財產。童年記憶中,我們度過了一段非常艱難的日子。
二、求學生涯
1. 上學可以當干部
在全縣13個鄉鎮中,我們村是最重視教育的。當時其他村幾乎沒有什么干部,但是我們村里有七八個。到了該上學的年齡時,同齡人都去上學,可是我的父親卻遲遲不讓我去學校。他說不上學,可以在家學做衣服的手藝,免得在學校受“欺負”,吃苦頭。我每天看著伙伴們按時去村里的學校上學,自己卻閑在家里,心里很難受、著急。父親不忍心看我這么難受,一年之后同意讓我去上學。那一年我13歲,讀一年級。
記憶中整個小學時期,由于家庭原因,我和幾個弟弟在學校受到了各種“不公平”的待遇。當時村里只有小學,五年的小學畢業后,我到縣里上初中。當時縣里將13個鄉鎮所有優秀的學生聚集起來開設了一個中學尖子班,我的成績一直以來都是優異,所以進了這個班,也開始住校生活。我每個大禮拜都會回家。從村里到縣上大概有30公里路,大多數同學是走著去。我父親因在外做石匠有一些收入,不忍心讓我受苦,就給我買汽車票,讓我坐車去。當時所有同學中,坐班車去縣里的人就只有我和另外一個女孩,也因為這樣,我們受到了排擠,走著去的同學不和我們一起玩。我們怕交不到朋友,有一次就跟隨大家一起走回家,但是路上走得太辛苦,腳都腫了,回家后整整哭了一天。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走著去縣里上學了。
2. 第一次學漢語—光“笑”了
小學階段我們學的是藏語和藏數。五年級時,開設了一門漢語課,教師是臨村漢族村的。初中開始學拼音的時候沒有怎么學,光“笑”了。記得老師教一個字母“a”,所有學生笑趴在桌子上,再教一聲“e”時,大家就又笑趴在桌子下面。當時覺得老師是不是“瘋”了,怎么會有這樣發音的語言。所以,當時學漢語的結果是會說一點漢語,不會拼音。后來雖然有類似少數民族漢語的教材,內容以純漢語課文為主,但是對連拼音都沒有學好的我們來說沒辦法接受。再加上教師不是專業的,我們幾乎也沒學到什么。我在初中學得最好的是數學,數學老師是民族師范學校畢業的,課教得很好。
3.改變命運的兩次考試
初中畢業后,我跟大家一樣想考中專,進入師范學校,畢業后可以直接工作。我記得初中畢業考試那天,考場里非常混亂,很多家長是干部的考生會收到傳遞的字條或者由家長替他們答題,像我們這樣沒有任何背景的只能回家哭鼻子。錄取結果很可笑,尖子班的學生沒有一個考入中專,于是全班集體上了高中。高一時,由于成績較為優秀,學校允許我們從高一跳級到高三。即使是這樣,我們的成績還是很好。我記得當時自己一口氣就可以寫一篇七八百字的作文,老師都很驚訝。于是,我們信心滿滿地參加了高考。但是,由于考試成績太優秀,我們被懷疑考試作弊,取消了錄取資格,取而代之的是那些考試考得很糟糕的學生。這猶如晴天霹靂一般,讓人無法接受。學校的領導和班主任也很難相信,他們收集了我們這幾年的作業本和作文本,拿到省里給那些官員看,想為我們討回公道。令人遺憾的是,決定并沒有更改。后來才得知,那些成績很糟糕的學生得以錄取的原因是他們當中有領導的孩子。這件事以后,我自認為從此與讀書無緣,一度心灰意冷,茶飯不思。
4. 上天眷顧—一根稻草決定了我的教師生涯
上天還是眷顧我們這些無辜的學生的。甘肅省甘南州教育局局長來黃南招聘藏數老師的通知打破了我們心灰意冷的心。當時甘南全是用漢語教課,沒有雙語教師,尤其缺少藏數教師。考核方式是筆試和講課,然后再按照分數將20多個人分派到從州到鄉村的不同學校。我記得得到通知那天是8月15日,當時正在干活,有人通知我被錄用了,并且筆試和講課都是第一名,要把我安排在州里的民族學校,我欣喜若狂,把背上的籃子全扔了,又哭又笑。
找到工作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但是也意味著要遠走他鄉。父母得知這一消息后,堅決不同意,我和父親之間開始了一場無聲的爭斗。直到截止日期的前一天,我們也沒有做好去留的決定。當天晚上,我與父親商議讓菩薩來做決定。我拿來兩個長短不一的稻草,對菩薩許愿望,讓父親握在手里,如果抽到長的那一根,就到甘南州當教師,如果是短的那一根,就不去。結果,我抽到了長的,遂了我的心愿。做出決定的那天晚上,我一整夜都沒有睡著,想著馬上就要當教師,不僅可以受到大家的尊重和認可,還可以教會孩子知識,教導他們做人的道理,很興奮。但是卻沒有想到離家那么遠,一個人生活會遇到的難處。
三、開啟教師之路
剛來到甘南工作時,我被這里優良的條件吸引了。房子都是木質的,每個教師分一間房,房子里的家具和生活用品也都是分發好的。我和另一個女孩害怕孤單,就被安排在一個套間。第一份工作,讓我充滿自豪感的同時,也有一些忐忑。自豪的是這是一份受人尊敬的工作,可以拿工資;忐忑的是高中畢業的自己能否教好中專生。這些擔心隨著學生、家長對我慢慢地認可消失了。
因為甘南藏區的教育一直都是漢語教學或者是雙語這兩類模式,所以學生的藏語水平非常差,有的孩子到了中專才開始學藏文字母,可以想象用藏語教數學的難度。但因為是母語,學生很快就適應了。我在教數學的時候,先要普及和加強藏語,再教數學知識。這里沒有專門的藏語數學教材,教材是我們從青海帶過去的,數量也不夠,所以每節課都會把要講的內容抄到黑板上再講。我記得當時甘南的報紙和收音機里報道了有關“有一批青海的藏數教師來甘南支援教育”的新聞。那時的我們年輕,拼盡全力教學生?,F在這些學生多半成了當地的骨干教研員和優秀教師,我們的聯系也從來沒有斷過。有一個當時在黑板上抄數學習題的小幫手讀了博士,前兩年來看我,我們相擁而泣,共同回憶了那段苦但又快樂的學習時光。
1. 師專學校教師必須是大專及以上
文憑
工作第3年政府出臺政策要求,只有大專以上文憑才可以教師范,我和同伴們不得不被調到民族師范學校附屬小學教課。在甘南教書的這幾年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學生家長對教育的重視和對教師的尊重。他們經常照顧我們的生活,給我們帶來牛奶和酥油。
現在回想起來,在甘南工作的這段時間是最休閑的時光。第一所學校的課余生活是最快樂的。那個時候,周一至周五上課,周末大家都會一起去玩,去看電影或者去跳舞。所以,工作之余就是放松,這和后來在民族寄宿學校高壓的氣氛完全不同。
2. 調換工作回家鄉
與家人分離十余年后的1993年,終于有機會回自己的家鄉工作。雖然要去工作的地方是個偏遠、貧困的鄉村,但是只要能和家人離得近一點,我也非常愿意。于是我結束了在甘南的十年教師生涯。
調回家鄉的第一年,我在扎毛鄉位于高山上的霍日小學任教,從有公路的地方要爬兩個小時的山路才能到。那時兒子才3歲,背著兒子,拿著行李艱難地走在路上,突然到了一個條件非常艱苦的鄉村,我心里很低落。剛開始每晚都睡不著覺,很久才適應過來。第二年,可能是因為課教得好,我被調入了扎毛鄉的中心校。
扎毛鄉的交通很不便,路況很糟糕。生活各方面都很不方便,一天只有一趟車,如果錯過了就只能坐進貨的貨車去。在草原上建的兩列房子就是學校,一列是教室,一列是教師住所,用圍墻圍住。校園里經常會有一些動物出沒,如果不鎖門,下課回房時,就會有動物進入。聽說晚上會有狼出沒,睡覺時能聽到動物的叫聲。當時學校和住處都沒有自來水,飲用水都是去河邊打,洗衣服去河邊洗。房子里需要燒爐子,燒的柴需要自己到附近的樹林撿。沒有娛樂活動,打電話也要到很遠的公社。簡陋的環境和不便的生活使師生更加寂寞。在學校和教師的再三申請下,最后在扎毛鄉公社騰出一間房子,作為黨員活動室,并購置了一些彩燈和話筒。記得那是香港回歸的日子,全國都在慶祝,我們在這個“舞廳”里也置辦了晚會,鄉里的父老鄉親也都來參與和欣賞。
1994年,我攻讀了青海教育學院大專函授班,1997年畢業。用漢語考函授,一定考不上,所以在函授期間報考的是藏文專業,同時上漢語課,我的漢語在函授期間得到了很大的提高。我剛開始教的也是藏數,但是后來學校里實在缺雙語教師,我又懂拼音,會說漢語,就讓我教漢語文。好在之前在甘南工作的時候有機緣在一位非常優秀的漢語教師處學過漢語基礎知識,再加上讀函授的時候積累了一點漢語知識,我就這樣在摸爬滾打中成為一名雙語教師。
那時,扎毛鄉的學校教育剛興起不久,學生家長對學校還持有一些懷疑或者偏見,對孩子上學的事也非常不配合。所有的活動中,學習是排在最后的,家里有什么婚喪或者宗教活動,甚至去挖蟲草,孩子就會一兩個月不來上學。所以到了挖蟲草的時節,永遠湊不齊全班所有的學生一起上課,教師要重復教,來幾個教幾個,后來多幾個再教一遍。后來,家長逐漸重視教育,態度也發生變化。
當時,學生要交學費(大概20元)、書費等費用,很多家庭非常貧困,根本拿不出這些錢,一直拖欠學費,更沒有錢買本子、鉛筆之類的學習用品,所以,我就替這幾個孩子(大概五六個)交齊學費,買了學習用品,一直從二年級到他們小學畢業。所以,這些學生到現在也非常感謝我,時常來看望我。
那時候學生的藏語水平很好,但是漢語真的是零基礎,一些基本的用語都聽不懂。所以我的漢語文課一直都是“一句藏語,一句漢語”這樣教下來的,一直教到六年級就好很多了,除了語音語調不太準確外,他們都可以完成正常的基本交流,漢語水平整體得到了明顯的提高。
2000年,縣里要在13個鄉鎮中推選一位“三八婦女紅旗手”,名額分配給了教育領域。教育管理者們走訪13個鄉鎮的學校,通過聽課、民訪、學生評價和單位領導評價等方式,最終選定我為“三八婦女紅旗手”。
3. 撤點并校,考入縣里學校,和家人團聚
2001年,國家實行撤點并校政策,即撤去鄉鎮以下的初中、小學,在縣里集中辦學,成立寄宿制學校。于是在全縣范圍內進行教師招聘。我也報了名。從13個鄉鎮的17名教師中,通過教案、備課、講課環節進行選拔。最后,我以綜合考核第一的成績調入了同仁縣民族寄宿學校。
因為是新學校,知名度不高,民族寄宿學校剛開始招生時生源很少。所以,教師要到每個鄉鎮做宣傳,增加生源。后來,學校辦得越來越好,不得不限制生源和名額。來民族寄宿學校上學的學生來自13個鄉鎮,多半為偏遠農牧區,這些地區很少有漢語教師,學生的漢語水平也很低。記得我的第一次課是給四年級上的,我按照正常的教學將課文題目“我愛生活”寫在了黑板上,然后突然有個學生站起來用藏語說:“老師,我們沒有學過這種方塊的字,我們只學過那種圓形的字?!?我當時驚詫地看著他,實在不明白他的意思,然后坐在前排的一個同學說:“老師,他說的是拼音?!蔽也呕腥淮笪?,原來這些孩子在原有的鄉鎮只學了拼音,沒有學過漢字,有的甚至連拼音都沒有學全。于是,我拿出拼音表,從初級的拼音開始講起。但是縣里每年的統考也不能落后,所以,我除了抓平時的課,還另多加早自習、晚自習來加強漢語學習。
我們的努力得到了回報,其中最大的變化就是,一些剛來學校時不會說一句漢語的學生,到六年級畢業時,完全可以帶著父母到縣城商店里買東西,并且可以用流利的漢語進行交流。
來到縣里工作,對我來說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我終于和家人團聚,可以每天見到我的丈夫和孩子。但是寄宿制學校的教師比一般的教師承擔的壓力更大,我們除了教師本職工作外,還要做許多額外的事,比如值班,每個教師1個月會值3次班,每次3天,要和學生同吃同住。
4. 自我價值的實現以及對教育的看法
最令我欣慰的是,自從教以來,我帶的班的成績幾乎年年優秀?;剡^頭來發現,滿滿一箱子的榮譽證書就是我努力工作的成果,也是我價值的體現。我認為,教育要讓孩子學會做人,當他們有了正直的心,才會渴望知識;教師還要愛孩子,這樣他們才會愛你,愛你的課,成績才會提高。
在整個的教師生涯中,我靠著自己的自學和摸索努力成為一名合格的教師。雖然沒有太扎實的專業知識基礎和專業理論,但是我在不斷積累。從網絡中,我獲得了大量的知識信息,從書籍中我學到了很多本領。我希望繼續學習這些知識,并結合自身的經驗,傳承這些知識,把它們用到合適的地方。
(作者單位:中央民族大學教育學院)
(責任編輯:任媛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