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美鑫 / 口述 李珮菁 / 整理
戈壁灘上的女子測量隊
□ 張美鑫 / 口述 李珮菁 / 整理
那時我們十七八歲,不知哪來的一股子勁兒,天不怕、地不怕,巾幗不讓須眉,譜寫了一曲曲動人心弦的“石油之歌”。
我有一張珍藏的照片,是60年前由新華社記者在甘肅酒泉勘探地質大隊采訪我國第一支女子測量隊時所拍攝的,當年登上《人民畫報》、前蘇聯《星火》雜志的封面。過去工作的四十年,我踏遍了祖國的西北大漠、祁連山、戈壁灘、白楊河、楊家嶺、河西走廊等地。如今,我已從江蘇油田退休多年,每當看著這張發黃的老照片,心情格外激動,就會想起那激情燃燒的歲月,在延安和戈壁灘奮戰的情景。有了那段值得回味的歲月,我感到一生無悔。
1953年6月,溫州師范學校(現溫州師范學院)突然接到省教育廳通知,動員速師班(3年課程1年完成)畢業生到西北參加石油勘探工作,不久,燃料工業部就派人到溫州師范學校。那時正是國家第一個五年經濟建設計劃實施的第一年,國家急需各條戰線的人才,尤其是石油專業人才。祖國的利益高于一切!同學們積極報名,要到祖國需要的地方去,建設大西北,為祖國的石油事業獻出自己的青春。最后經組織挑選,200名同學(其中女生60人)獲準。我們先到西北石油工業專科學校(現西安石油大學)學習地形測量,之后到延安進行野外生產實習。
3個月的實習生活,讓我感到了測量工作的艱辛。當時,氣溫在零下20多攝氏度,滴水成冰。同學們七八個人一個小組,每天扛著標尺、背著測量儀器測點連線。一大早就出工,太陽落山才收工。為了達到生產實習的目的,布設測點、測站,通視不好的盡量避開,選定最佳的地形點,如山鞍部、山梁、溝底、地形突變處、流水線,以最少的地形點控制地形,真實地繪制地貌和地理位置。
工作的艱辛是難以想象的,遇到下雪天就更苦了。有時從雪山上掉下來,跌得頭昏眼花;有時不小心掉進雪窩里,不能自拔,硬是被隊友用繩索拉上來;有時為了不掉隊,索性提著鞋、穿著襪子爬山。一天下來,每個人的手、臉、腳都腫得像面包。每天晚上洗腳,失去知覺的雙腳與冰凍的襪子一起泡在溫水里,稍微不小心,腳上的水泡便隨著襪子一同脫下,露出鮮紅的血肉。第二天早上,鞋穿不進去,就用棉手套套在腳上,一瘸一滑地出工。大家咬著牙堅持著,只因心里有一個共同的信念:一定要完成黨交給的任務!
有一次,我們忙碌了一整天,準備收工回駐地。此時已是太陽西落,在暮色中看不清楚山下的道路,我小心翼翼地在前面探路,不小心一腳踩空,頓時失去了平衡,等我反應過來,發現身體被卡在一棵大樹上,稍微動一下,樹枝就會晃動。我嚇得大聲呼救,同學余稚萼邁著大步趕過來伸出手,夠不著,男同學聞聲趕過來,還是夠不著。余稚萼那張嫩白的圓臉上隱去了平日的歡樂,沉著、冷靜地在旁邊安慰我:“不怕,會有辦法的!”她細心地觀察了一下周圍,叫同學們把旁邊的樹枝折斷,讓我緊緊抓住,試了幾次,費了半天的勁兒才把我拉了上來。這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看不清前面的道路,大家還在驚恐中沒有回過神來,只好在原地待著不敢動。等了半個多小時,終于遇到過路的老鄉們,把我們帶回駐地。第二天我們返回此處接板時發現,大樹下面是萬丈深淵,如果沒有那棵樹阻擋,我早就沒命了,想想前一天晚上發生的一切,同學們個個脊背發涼。

□ 圖右是張美鑫,圖左是導線組組長余稚萼。
盡管生活艱苦,大家一想到這是為祖國建設出力,也就毫無怨言,常常是一口饃一口雪,歡樂地工作著。最后,我們每個人通過了專業知識的考試。
實習結束后,同學們被分配到青海、新疆、內蒙古及四川、寧夏、陜西等地,我則到石油工業的搖籃——甘肅玉門油礦新成立的403女子測量隊。該隊有20多人,分為5個測量組(地形組、導線組等),每組五六個人。我們5個姑娘被安排在導線組,小組長是余稚萼。此后,又相繼成立了四個女子測量隊。
我隨著新成立的第一支女子測量隊奔赴甘肅酒泉盆地,正式加入了石油勘探隊伍。測量隊是石油勘探的尖兵。我們每年的工作時間是初春至深秋,每天的任務就是將探區的地形、地貌用平板儀測量方法繪制在圖幅上,為地質詳查提供依據。
酒泉南為祁連山脈,北為戈壁灘,西為嘉峪關,氣候干旱,絕大多數地方都是人跡罕至的荒漠,天空無飛鳥,地上不長草,天天刮大風,風吹石子跑。周圍沒有老百姓居住,有時看見黃羊和野狼。戈壁灘氣候反復無常、瞬息萬變,夏天的中午,氣溫高達40多攝氏度,曬得我們頭昏目眩,喘不過氣。頭發是滾燙的,臉被狂風吹打得發干發痛,一層層蛻皮。每天還要穿著約1公斤重的“翻毛工鞋”,步行十多公里,腳底常被磨出一串串血泡。
有一天在野外作業,早晨出工時是萬里無云,沒想到中午天氣驟變,一陣狂風卷著細沙,直向大家撲來,我和余稚萼是共青團員,毫不猶豫脫下工作服,保護好測繪儀器和圖板,其他隊員紛紛效仿,并用油布把它們蓋起來。風還未停,頃刻間又是傾盆大雨,無處躲閃,我們只好圍著儀器來抵御大雨的侵襲。
夏天的夜間,氣溫降至零下10多攝氏度,睡在帳篷里,有時一陣龍卷風,就會把帳篷刮得無影無蹤。記得剛到戈壁灘不久,隊部還經歷過野狼的“光顧”。一天夜里,遠處傳來野狼的叫聲,那聲音就像小孩子的哭聲,凄慘、悲涼,越來越近,我們嚇得躲在帳篷里不敢出聲,只聽見狼在扒帳篷。這樣下去狼會進來的,不知誰說了一句:“狼怕火!”姑娘們趕快起來,沉靜、幽默的陳素華大聲呼喊隔壁的帳篷:“狼來了,快點燈……”一個帳篷傳一個帳篷,過了一會兒,6頂帳篷都亮起了燈,狼終于走了。第二天早上看到地上有許多狼的爪子印,帳篷四周也到處都是被狼咬破的痕跡。

□ 女子測量隊成員在帳篷前聊天說話,放松心情。
在戈壁灘,斷水斷糧的事時有發生。糧食、副食品,以及所有的日用品都是從內地運過去的,沒有新鮮蔬菜,吃的基本都是黃花菜、木耳、干菜和干肉。由于在高海拔地區米飯燜不熟,每天晚飯都是吃面條,白天出工帶上饃饃夾咸菜。我們用的水是靠駱駝從幾十公里以外的地方一桶桶拉來的,因此,每天配給每人的僅有一行軍壺的水。渴了,抿一口,潤潤嘴唇,實在渴得受不了,才喝一口。在野外,洗臉、刷牙用剩的水留著晚上洗腳,洗澡就無法享受了,只有收工回到基地才有可能。記得在一次測量時,大風沙掩埋了路標,送糧送水的駝隊找不到測量隊的駐地,斷水斷糧已經兩天一夜了。大家滴水未進,粒米未沾,肚子餓得像一把火鉗在攪動,嘴唇干得裂開了口,咽喉渴得直冒煙,嘴和舌頭全都麻木了。這時,有人突然看見遠處有一大群野駱駝在奔跑。“有野駱駝的地方,就會有水源。”大家異常興奮,使勁兒地往那里奔跑,可跑了半天,沒見到駱駝身影與水源,原來這是戈壁灘上的海市蜃樓現象。姑娘們精疲力盡,癱倒在地……沒有人叫苦,沒有人中途倒下,因為我們熱愛戈壁灘,這里有祖國需要的石油。
戈壁灘的生活單調、乏味、清苦,每天除了工作還是工作,報紙和信件都是半個月才能看到一次,收音機沒有信號。然而測量工作苦中有樂。晚上,有時大家在駐地圍成一圈總結近期的工作,討論明天的工作計劃;有時聊聊天,說說話,唱唱歌、跳跳舞,放松心情。只有在完成了一個地區的工作任務要搬到新測區時,我們才可以輕松一下,等到收工進行冬訓,那是大解放了。苦呀、累呀全被當時的一腔熱血、滿懷豪情融進止不住的笑聲中。尤其讓我難以忘懷的是我們當“團長”的經歷。
那是1954年的夏天,正逢測量隊隊部搬家。我們導線組的5個人在完成了當天的測點任務后,按照圖上標識的方向尋找新的住址,可是找來找去不見蹤影。天漸漸黑下來,組長余稚萼吩咐道:“今天晚上只好在這山溝里過夜了。”于是,大家架起了三角支架,把80厘米見方的紅、綠指揮旗連在一起,圍在三腳支架四周。姑娘們便把頭伸進支架避風。戈壁灘的8月,早晚溫差達20多攝氏度。清晨出工時僅穿一件襯衣,到了晚上一個個冷得牙齒咯咯作響。四周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大家的肚子餓得咕咕直叫。為了防止睡著了凍傷身體和野狼的襲擊,組長主動承擔放哨任務,不停地與大家說話:“這個是牛郎星,那個是織女星嗎?在老家時能認出,怎么在戈壁灘卻找不到了!” 逗得大家笑起來。為了壯膽,我們高聲唱起了《勘探隊員之歌》。盡管這樣,還是抵擋不住寒冷的侵襲。到了下半夜,氣溫越來越低,大家只覺得脊背冰冷,漸漸麻木了,不知不覺中,一個個縮成了團。這時,組長哈哈大笑起來說:“你們都成‘團長’啦!”大家抬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齊聲歡呼:“我們當‘團長’啦!”
終于熬到天亮,我們翻過小山,沒想到隊部就在眼前。隊干部看到大家平安回來,高興得流著眼淚說:“敲著盆、敲著碗,打著馬燈,找了你們大半夜,讓人擔心死了!”大家擁抱著,笑著,跳著,接著又開始了新的一天的工作。
在荒無人煙的祁連山下、戈壁灘上,姑娘們分頭包干,各司其職,出色完成石油勘探測繪任務。白天扛著4米的測量標尺,背著測量儀器翻山越嶺十幾里路在野外測量,累得腰酸背痛、頭昏眼花,夜晚還要挑燈整理計算測量數據。
惡劣的自然環境和艱苦生活算不了什么,最主要的還是工作上的困難。最初,由于業務不熟,缺乏經驗,工作效率低,時常出現差錯造成返工,完不成定額。記得有一次在回惠堡附近工作,我們導線組預計用18天完成的第一環導線計劃,實際用了1個月。為了一個導線環的誤差,耗費了大量時間。“完不成國家計劃是犯罪呀!”姑娘們在心里怨恨自己,甚至躲在帳篷外面悄悄流下了焦慮的眼淚。
此后,我們在黨組織的指導下,認真研究了返工的原因,尋找完成計劃的有效方法,工作效率顯著提高了。體質瘦弱、性情溫柔,又不乏調皮的潘明珠說:“一定要細心觀察每一個點,在每個點上建設祖國,爭取超額完成任務,彌補最初階段中工作的失誤。”后來,在接受南山導線任務后,我們每天可以觀測7個導線鎖點,沒有一個返工,工作效率提高了3倍多,提前完成了任務,創造了測量工作的新紀錄。
當然,擺在我們面前還有許許多多的困難,需要去學習,去克服。我自信而又自豪地說:“我們在和時間賽跑!我們要把探區所有的地形和地貌準確地畫在圖幅上,讓我們細心描繪過的地方,將來都有黑色的金子從鉆頭打下去的地殼深處噴射出來!”我們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得到了鍛煉,并一天天成長起來。
那時我們十七八歲,不知哪來的一股子勁兒,天不怕、地不怕,走遍了盆地的南緣北沿,戰斗在荒無人煙的戈壁灘,許多隊員帶病堅持工作。巾幗不讓須眉,我們繪出的地形圖,填補了新中國地質圖上的一個個空白,為祖國尋找石油,譜寫了一曲曲動人心弦的“石油之歌”。
女子測量隊被團中央命名為“先鋒青年突擊隊”“全國青年社會主義建設先進集體”,次年(1956年)又在全國先進工作者大會中榮獲先進集體稱號。在“兩會”上,代表們受到了毛主席、劉少奇、周恩來等黨和國家領導人的接見。《人民日報》《中國青年報》《光明日報》《中國婦女》雜志、《人民畫報》、前蘇聯的《星火》雜志和《真理報》,中央新聞紀錄電影制片廠都曾報道女子測量隊的事跡。女子測量隊成立一年多來,全國各地的青年紛紛來信、來電報慰問,稱我們是“第二最可愛的人”。
(作者單位:江蘇油田)